“我也曾是人人豔羨的大小姐,錦衣玉食,飽讀詩書,爹娘疼我,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星星,父親也會絞盡腦汁給我送來,”鮮血順着手掌傷口滴落,荊姑卻不甚在意,只是抓起那團碎成數片的龍鳳呈祥,指尖輕輕摩挲着。

“我繡出來的手帕,衆家公子來求,提親的人踩破府上的門檻,無論下嫁于誰,都是對他的莫大恩賜。”

她的眼神很幹淨,也很執着,殺戮帶來的渾濁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大的痕跡。

朝靈先前就發現,荊姑雖粗食麻衣,但行止間确實不同于山野俗人,猜過身世,現下聽她主動提起,心知對方有話要說,便沒打斷。

荊姑好像沉入某種回憶,自顧自道:“後來一個人出現了。”

這個人的出現打亂了平靜,也奪走了過往多年她擁有的一切。

一個愛穿白衣的男人,在長街上為她停了受驚的馬車,對着下馬車道謝的李府大小姐一見鐘情,立誓非她不娶。

從此之後,她府前的石獅旁,總有一個穿白衣的男人等候着,無論被扔出來很多次,第二天仍是雷打不動上門提親。

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癡心男人深陷情網無法自拔,愛慕李家大小姐,有人傳為佳話,有人視為笑談,風言風語甚嚣塵上,而她只是坐在閨中,偶爾聽丫鬟說些茶餘飯後的閑談。

白衣的男人在李府門口守了一年,大小姐的心意卻從未示明,有人罵他傻,有人說他心懷不軌,謠言傳了一輪又一輪,他仍是巋然不動。

直到有一天,朱漆的大門朝他緩緩打開,心心念念的女子從閨中走出,親口同意了這門早就無望的婚事。

聽到此處,朝靈不禁感嘆确實此人癡情天下鮮有,居然可以锲而不舍提親一年。

那按照常理而言,你情我願你恩我愛的事,應當引為佳話,但思及如今境況,朝靈心下一沉。

這個故事的結局肯定不怎麽樣,朝靈默默想。

果然,她剛在心裏說完,荊姑話鋒一轉:“成婚前,我府上挂滿大紅,我爹娘喜出望外,我認認真真繡了這世上最美的嫁衣,成親前一晚,我撫着嫁衣,心跳得厲害,可是成親當日,新郎遲遲不見,我從天明等到天黑,等來的卻是他在青樓流連美姬的消息,還有一紙帶着脂粉氣的休書。”

她一怒之下把休書撕了個粉碎,成了這城中最大的笑話。

朝靈也懵了,她想象不出到底是什麽樣的敗類,才會做出這種事情。

“他從一開始,就是故意騙你?”朝靈斟酌了一下,還是小心問道。

荊姑卻搖頭:“若是刻意欺騙,又怎麽可能堅持一年日日提親,我質問他時,他說他對我确實一見傾心,夙夜難寐,思念萬分。”

朝靈搞不懂。

若果真思之成狂,又為何在成親之日做出這種,毀人一輩子的事?

荊姑看出她的疑惑,卻笑了笑:“初見我時,他愛上的是我的容貌,後來見了更美貌的女子,自然移情別戀了。”

他的愛熱烈偏執,卻如此短暫。

“若他在此處,定會抛下新歡朝你奔來。”

從芳名遠播的大小姐,一夜成了遭人侮辱的棄婦,父母年事已高,受不了刺激,沒過一陣子就病倒了,她忍着悲痛四處求醫,帶着大夫回府時,卻發現那個男人去而複返,身側的美姬攬着他的手臂,眼波流轉間,是對她□□裸的敵意。

“他拿着我們先前的婚書,欺我無長兄姊妹,裝作善意施舍,想帶着別的女人一齊占領我府中財物,那些奴才覺得我柔弱蠢笨,紛紛投靠于他,我忍辱不發,只為救爹娘性命,後來財物被他和那個女人霸占,我連給爹娘救命的錢都拿不出來,無人救我爹娘,也無人救我。”她一邊說着,一邊緩緩靠近朝靈,近乎絕望。

“後來我爹娘身死,我替他們收斂遺體,當天晚上,我用後廚的菜刀,親手殺了熟睡中的那對狗男女,我恨他,卻忘不掉他,我始終記得當年他為見我一面,坐在後牆上守着我的窗戶一整夜的模樣。”

殺了人,官府不會放過她,她逃走了,李府在一場大火之中化成廢墟,只剩下分辨不出容貌的屍首。

她帶着那個人的遺體,穿着自己親手繡的嫁衣,在爹娘墳前拜完了高堂,自欺欺人般告訴爹娘自己過得很好,然後來到了嫁衣鎮,将屍骨掩埋在槐樹下。

“後來有個人告訴我,男人的愛都是很短暫的,如果你想他永遠愛你,那就必須抓緊時間,讓他這輩子都留在你身邊,你也一樣。”她的手指離朝靈的臉近在咫尺,朝靈愣愣地聽着她訴說過去,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明明只是一個滿心盼着如意郎君的待嫁少女,如今卻成了殺人無數的魔頭。

若非那個人渣,怎會有如今的她,可被殺害的人何其無辜,憑什麽就要被奪走活下去的權利?

頓了頓,她忽然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

荊姑卻沒有理她,她仍然沉浸在回憶之中。

“砰——”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巨大的爆炸聲,朝靈擡眼一看,卻見蘇钰甩出一堆雷暴符,蜘蛛的屍體已經堆成小山,數量不少反多,朝靈心知不能再拖,只道:“你先讓它們停下,鎮上還有那麽多平民和孩子,不要傷及無辜!”

荊姑卻笑了:“你們沒來之前,這些孩子們從未傷過人,現下我的身份暴露,你們修仙的人也不會放過我的,只是你的嫁衣還沒做好,我不甘心。”

朝靈已經要崩潰了:“我和他不是夫妻,只是裝出來騙人的!嫁衣你要不別做了?收手吧,我現在馬上回山頂清修一輩子不成婚你把蜘蛛弄回去行不行?!”

荊姑不以為然:“我不信你,就算表面再怎麽假裝,眼神是不會說謊的。”

“只要把嫁衣做好,你就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你的夫君會永遠愛你,雖然現在我你會恨我,但是日後你終會明白我的苦心。”

外面打鬥聲越來越激烈,荊姑軟硬不吃,就算殺了她也沒有任何用處,朝靈感覺自己像熱鍋上的螞蟻爬來爬去,毫無頭緒。

她不知道荊姑是受了什麽人的蠱惑,一味覺得只有新郎身死,新娘才能獲得幸福和愛,但是她對同為女子的她,卻近乎保護和遷就的态度。

頓了頓,朝靈忽然提劍橫在頸側,威脅道:“若必須有一個人要死,那還是讓我來吧。”

她承認這樣做很卑鄙,但是她別無選擇。

荊姑的臉色果然變了,聲音都顫抖起來:“你為何……不,不要這樣,把劍放下來,我還要看你成婚的模樣,你那麽漂亮,你不能死。”

朝靈感覺自己提劍的手在發抖:“如果你要殺他,我現在就死在你的面前,以後你每晚夢中,都會有我的冤魂,我得不到幸福,得不到愛,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你為何如此執迷不悟?!我都是在為你好!”荊姑終于慌亂了起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朝靈,唯恐那細嫩的脖頸被利劍刺穿,“我不能做罪人……我沒有破壞你的姻緣,你不能死,你怎麽敢死!”

她伸手來奪劍,朝靈卻後退一步,長劍貼在頸間,鮮血頃刻流出:“你放了他們,讓蜘蛛都離開鎮子回後山去,有什麽事我們慢慢聊好不好?”

荊姑驚恐地看着朝靈流血的傷口,指甲緊張地摳進手心傷口:“你放下劍別動,你的嫁衣……不,我們不做嫁衣了,你放下劍!”

朝靈大聲道:“你先收手!”

荊姑被她吼得一愣,慘白着臉站在原地,似乎在進行什麽巨大的鬥争,半晌她才慢慢垂下頭,從懷中取出一支破舊的竹笛:“你把劍放下,我現在就讓它們離開鎮子……”

朝靈利用的是她心智的上的弱點,難免覺得自己手段卑鄙,但若是能就此讓對方穩定下來,一切都好說……

荊姑取出竹笛,斷斷續續吹奏了一段很怪異的曲調,那些發狂的蜘蛛們聽見曲子,居然全停了下來,頭也不回地朝着後山爬去,朝靈心下一喜,剛想扔了劍上去拉人,卻聽一聲尖銳的劍鳴從門外破空而來。

“一群孽畜……好大的膽子,蒼雲弟子,布陣!”

“在!”

朝靈心中暗罵——救兵早不來晚不來,怎麽這個時候來?

門外結陣驅魔聲大起,荊姑神色一怔,拿着竹笛的手也停住了。

她木然看向朝靈,難以置信道:“……你騙我?”

騙她撤了攻擊,然後好讓伏擊的人趁勢而上。

朝靈心知她誤會,連忙解釋:“你聽我說……”

荊姑卻已然心死:“我自問對你以禮相待,不曾怠慢半分,你又為何這般背叛于我?”

朝靈啞巴吃黃連,心知此時解釋已成枉然,只能拉着她的手:“我們先出去……劍術長老來了,若你不認敗,他不會留你性命。”

荊姑卻一把甩開她:“你們都騙我……我不信!我再也不會相信了!”

她紅着眼重新吹起染血的竹笛,那種怪異的曲調又重新響起,只是此刻笛聲凄厲,比方才更加陰邪。

朝靈還在努力伸手,荊姑卻只顧着吹奏曲調,門外傳來凄厲叫聲,像是有什麽蟄伏的東西即将破土而出。

下一刻,金色的劍光破空而來,朝着荊姑後背直刺過來,朝靈想都沒想就上前接劍。

劍術長老暴怒的聲音在空中響起:“野丫頭,你給我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