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差錯(八)
屋內,衛留濟幽幽睜開眼,入目的,就是錢衛充滿着孺慕之情的臉龐。
衛留濟:“……”這孩子是不是患熱病了?
“你離我太近了。”許久未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被母親嫌棄,錢衛自覺的向後仰倒,手上卻不閑着,還是去扶要坐起來的衛留濟。
衛留濟環顧四周,回到自己的卧房,竟是覺得有些不太真切。
她問錢衛:“你請了之前那個叫‘洛施’的姑娘為我驅鬼?她在哪裏?”
她是聽錢世鏡的描述,大致猜出那是洛施的。不過到現在,她也沒敢相信,這世上真有鬼的所在。所以她迫切想要見到洛施,最好,讓她能夠再見上他一面。
錢衛是看見了錢世鏡将驅鬼一事和盤托出的,并不意外娘會知曉此事。況且,在等娘醒來的這段時間,他後知後覺的覺察到了洛施的不對勁,正想去找她。
這時,不用母子倆費心找人,恢複光彩的洛施自行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她伸了個懶腰,對衛留濟點了點頭,“搗亂的怨鬼是怨氣凝結所致,怨氣不消,他一天不會甘願回到鬼界。”
衛留濟默了默,“他是為多多而來嗎?”
洛施嗤笑着彎下腰,“是啊,可他報錯了仇。”
“夫人,您看人的眼光應是比誰都要準的。”洛施擠開錢衛,去摸她的脈搏,有模有樣的診治,“那般蠢的人,您拿個主意,該怎麽處置他吧?”
站在洛施身後的錢衛表情有些古怪,依照洛施以往的路數,在驅鬼過後,不就是直接吹動玉簫,将怨鬼送去鬼界嗎?
為何,她會為此事詢問他娘的意見?
衛留濟一開始并未說話,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像是不明白洛施的意思。
怨氣不消,他難以回到鬼界嗎?
“姑娘的意思是,只有找回多顏,讓還活着的她來化解錢世鏡的怨,他才會回去鬼界是嗎?”
洛施将衛留濟的手好端端的掖進了絲被處,粲然一笑,“嗯,夫人是個豁達之人。我想,您會很快做下決定的。”
卻在此時,衛留濟反手覆上了洛施的手心,眉目肅然,略帶威壓,“洛施,你錯了,我這人別扭得緊。一面滋生欲望、渴求權力,一面躬身血親、沉淪幻夢。”
她湊近洛施的耳畔,用錢衛聽不見的聲音說着:“如若我是錢世鏡,我不會乖乖回到鬼界,我要得到的東西,不擇手段我都會握在自己的手中。綁也得綁在身邊!”
洛施幽紅的瞳孔一縮,良久,才深吸一口氣,“所以,夫人想将他留在身邊是嗎?”
“呵,可我并不是錢世鏡。”衛留濟放開洛施,阖上雙眼,靠回了床頭。不是已經化為怨鬼、孑然一身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抛棄的錢世鏡。
洛施深深的看着她,這才是她計算好的結果。
聰明人一點就通,兩個女人在這一刻終是達成了共識。
洛施站了起來,“那就由錢衛前去千金城,将他的多顏堂姐請回來。到時,我會消除怨鬼身上的怨氣,他自會回到鬼界。”
被提到的錢衛還未說話,衛留濟率先不解的睜開眼,“為何是錢衛?我大可修封書信快馬加鞭送過去。”
洛施謊話張口就來,眼睛都不眨一下:“事情起因是錢世鏡誤信錢衛侮辱錢多顏,解鈴還須系鈴人罷了。”
衛留濟抿了抿唇,看向被她忽略了個幹淨的錢衛:“你意下如何?”
“娘,孩兒會去将堂姐請回來。”
衛留濟輕點下颌,聲音疲倦:“那便這樣吧……多謝洛姑娘了。”
錢衛先被衛留濟趕了出去,說是要他去告訴乳娘這她已醒來,不能再讓她擔心了。
錢衛走後,洛施自覺的看向衛留濟,“夫人還有事?”
“他現下在哪裏?”
洛施沒有絲毫猶豫,“被我封在了祠堂供奉着的錢世庸牌位裏,待怨氣消弭,他會離開人間。”
衛留濟目光流轉在她的雙眼之處,低低道:“我能否,再見他一面?”
她的嗓音有些幹澀,似乎是因為頭一次低聲下氣的求人,有些難為情。
洛施利落的搖頭,“倘若人人都能随時與亡人相見,那人鬼殊途究竟是個什麽道理?夫人,我幫不了你,還請您見諒。”
衛留濟垂眸苦笑,遮住了眼底的黯淡,也不為難洛施了,“人鬼殊途……是啊,他已死了許多年了。”
……
“謝謝你肯幫我。”
洛施走至庭院內,找了張石凳坐下,并不居功,“不必謝我,我們各取所需而已。”
她答應幫錢世鏡支開錢衛,以留在衛留濟身邊,而做為交換的條件,他會教給她賭咒的術法。
如果讓師父知曉,自己如此輕率的與怨鬼達成條件,恐怕又會對自己吹胡子瞪眼了。
但洛施下山這麽久,做的哪件事不是會讓他老人家暴跳如雷的?她嫌他不懂變通,他怪她不知重責。誰也勸不了誰。
錢世鏡前腳離開,後腳,送乳娘進了衛留濟卧房的錢衛就找到了她。
錢衛手裏提着一個小包,裏頭裝得鼓鼓囊囊的,“洛姑娘,這是答應給你的謝禮。”
在離開尚書府時,洛施故作拿腔作調,要他請她來救他娘,誰知兩人來回沒說幾句,錢衛直接財大氣粗的砸下了重金。
洛施哪裏還有閑心和他瞎扯,直接飛也似的認了路,連人一塊撈來了錢宅。
洛施的煩惱立刻一掃而空,眉開眼笑的數着包裏的金條,一副愛財的嘴臉,“之前那勞什子的尚書要是出手闊綽一些,說不準,我還真會去幫個小忙。”
錢衛卻不敢茍同,眨巴着眼睛:“劉尚書請人的态度不行,怕是送你千金,以你的脾性,也不會屈從。”
“你這是在誇你自己呢?”洛施手拿金條指着他,雙眸微動。
錢衛悶笑了一聲,看她往自己那小布包裏裝金條的動作,甚是好奇那像是永遠塞不滿的物件,但還是克制住沒有問,而是道:“你是要湊盤纏去往哪裏嗎?”
“洛陽。”洛施分心回道:“我師父總與我吹噓那裏有多繁華,是金子砸下去都聽不見響聲的地兒。”
她眯起眼睛笑:“我要去看看。”
洛陽離靈臺鎮并不遠,畢竟這個小鎮就是因為處在天子腳下才富庶至此,錢衛有些失落,但還是陪着一塊笑:“你師父說的未免也太誇張了。”
洛施撐着臉頰,觑他一眼,輕易看透了他的所想,“你是不是想讓我與你一同去千金城?”
“本來是這樣想的。”錢衛有些困窘,“但你既有去處,我明日便只帶着蓮香和零星去請堂姐了。”
“有木頭臉就行。”洛施點點頭,表示對零星的放心:“他武功不低,一路上足夠保護你這個瘦弱的小少爺了。”
錢衛張了張嘴,最後也只化為了一聲淺嘆:“洛施,二叔是不是有問題?”
洛施交疊着雙手,目光探究:“為何如此問?”
“對待一般的鬼,像杜姑娘和徐炳元,你只需一管玉簫,便可讓他們去往鬼界。可對待二叔的鬼魂,你卻要以此來化解他的怨氣……”
洛施直視着他,知道這一點瞞不住,“他用了‘同淪咒’——這一特殊的術法,才突破鬼界的束縛來到人間,一般的送靈曲對他無效。”她頓了頓,又繼續道:“錢世鏡利用術法奪了你爹的氣運,由此,才會将濁氣附着在你爹的牌位之上。”
錢衛目光幽深:“二叔會願意離開人間嗎?”
“不願意又如何?”洛施神色如常,語帶譏諷,“你如果非要擔心,也應該懷疑他這樣一個報仇都能搞錯的人,究竟是怎麽能做到一步步被供上宗祠的。”
錢衛眼神淡漠,這些,他早已有了答案。
他轉移了話題:“姑娘不妨在府上住下,明日午時,我們一同出發吧!”
洛施卻搖頭:“你一路往南走,我則是朝向北,我們又不同路。”
她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看向錢衛,眼裏是他無論如何都看不清的神采,“……你回來後,如果在洛陽找不到我,就上青梧山去找我師父,他會幫到你們的。”
聽說洛陽很大,找一個人好比大海撈針,她這也算是一種告別。唔,對待朋友,這樣足夠了吧。
話音落,她安心挎着布包,三兩下便消失在黑夜中。
錢衛踏着細碎的步子往前撞,頭一次生出對自己不會輕功的怨怼。
他停在石桌邊苦笑,奪取氣運的術法嘛……他記得,他在爹的藏書中看見過這名喚“同淪咒”的賭咒,據他爹提起,是多年前一名姓梁的捉鬼天師贈予他的。
這賭咒以怨念為載體,下在兩人的身上,渡另一人的力量為己所用。書上記載,一旦怨念被破,施咒者将灰飛煙滅,永不入輪回。
洛施騙了他娘,二叔的怨念果真是堂姐之死的話,那他請回堂姐,就不止讓錢世鏡在人間消失了。
錢衛遙遙望着衛留濟的卧房,掌家的人醒來,府內頓時不再死氣沉沉。他的瞳孔幽幽泛着波光,不知在想什麽。
第二日。
洛施不自覺的走入七拐八繞的小巷,一擡眼,發現自己走到了徐宅。
眼前站着的,可不就是那管家嘛。
她有意遮掩身形,只聽門口那二人談着:“老爺離開洛陽前,早早與夫人的娘家斷了關系,如今他二人留下小少爺,也多虧那位錢衛少爺替小少爺安置了一切。”
“嗐,老爺欠衛氏錢莊的銀兩,錢少爺也大手一揮,說是人死便不必追究。”
洛施擺弄着玉簫,哪有這樣的人啊。
雖然她知道,錢衛安置幼子,是他好心腸作祟,但腦海裏關于那日他知曉自己引徐炳元自盡,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總是揮之不去。
他做慣了老好人,卻又不苛求其他人效仿。
如果讓他知道,她又騙了他……
洛施深深嘆了一口氣,往相反的方向走。
已是晌午時分,靈臺鎮城門口,一輛馬車駐足原地,馬兒不時尥着蹶子,零星木着臉屢屢控制着它。
蓮香撐着小臉,一臉困倦,實在忍不住了:“少爺,您到底要等誰啊?”
錢衛是特意來等洛施的,但他不是要去求證什麽或是繼續邀她一道同行,只是覺得昨晚太過匆忙,兩人連正式的告別都沒有。
他抿了抿唇角,如今遲遲不見人影,他怕以洛施那喜歡夜間行動的性子,早已走了。
忽而,城門內的百姓一時動亂,蓮香跳下馬車,便要去打探消息。
錢衛蹙眉,帶着零星也跟着一塊擠進紛雜的人群。
告示板上張貼着訃告,洛施就在人群的正中央,她摸着下巴,醍醐灌頂:“原來這就是徐炳元口中的致命一擊。”
皇帝薨了!
百姓口口相傳着這個消息,洛施眼裏卻浮現出徐炳元了無遺憾的面容。這個太傅好手段,在宮變中安然脫身,又卧薪嘗膽十數年,達成了想要的一切。
偏生,遇到了曾經嗤之以鼻的愛情。
她扭過臉,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她又沒有身處官場,這裏圍着的人也大多都是看個熱鬧。
不過,人群中,她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人影。
錢衛也同樣看見了她。
他的眼角眉梢瞬時蕩開了笑意,主動迎了上去,“洛施,我……我是來送你的。”
“送我?”
“你不是要去洛陽嗎?我便想着送你一程,我再改道出發去千金城。”
洛施神采飛揚,嬌俏道:“我收了你的金條,卻讓你獨自為怨鬼奔波,我自己則抽身而去,也太對不起那些錢了。”
錢衛愣了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起去千金城啊,笨蛋!”
他們朝着城門口的方向而去,這樣逆着人流的行走,誰都是第一次。但因為身旁有伴,頭頂有昀,好像,什麽都不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