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差錯(六)

沉淪在痛苦之中的錢世鏡擡頭看,洛施施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說下去。”

洛施的眼睛像是有種魔力,錢世鏡輕而易舉地在那道暗紅色光彩裏失了智,“多多是個乞兒,她被留濟收養,後來錢世庸病故,我怕她身上重擔太多,主動要了這個女兒過來。”

洛施皺眉,她想聽的是錢多顏的死因,而不是這些。

錢世鏡仍毫無情感的繼續道:“我來自旁系一脈,本沒有資格插手錢氏一族的産業,那時是留濟屬意于我,主動提攜我到錢世庸的身邊。”

洛施高高挑起了眉,她以為引得錢世鏡對他們所談論之事的不滿和憤恨,就能讓其乖乖說出為何而恨。可他盯着她的眼睛,絲毫不提錢多顏之死,反倒,句句在表達與衛留濟的曾經。

只能說明,他口不對心的想要衛留濟的命,又銘記着那些深刻的過往,甚至于,在被她下了真言咒後,脫口而出的已經不是怨恨。

洛施看不懂他,聽着他又像悔又像嗔的絮絮叨叨,更是受不住,趕忙解了真言咒。

沒想到有一天,靠一張嘴周旋于鬼怪之間的她,會淪落到插不進去話的地步。

真言咒被解開,恢複意識的錢世鏡猛然閉上了嘴,怔仲地看着面帶嫌棄之色的洛施。

洛施道:“說吧,錢多顏究竟怎麽回事?”

“錢衛侮辱了多多,害她失了清白!”說到這裏,他應景的瞪視站在洛施身後的錢衛,“他的母親為了遮掩這件事情,竟然選擇殺多顏滅口。我得知了此事後與衛留濟對峙,卻被矢口否認的她設計去送一批貨物。”

錢世鏡站了起來:“我原本走的那條路一向風平浪靜,怎麽可能會憑空出現山匪?衛留濟刻意讓我改變了路線,又安排截貨殺人的山匪,無非就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雙眼如不見五指的暗夜,周身濁氣濃郁起來,這時的他,才像是一個合格的怨鬼。

洛施摸了摸下巴,突然提出一個疑問:“如若真的按照你所說,事情起因是錢衛,而你只害衛留濟,又是為何?”

錢世鏡咬牙切齒的“哼”了一聲:“你以為我不願?可那小子的身體像是被圍得水洩不通的山地,我根本沒有辦法附身于他,更莫說報複了。”

聽到他的比喻,洛施不敢茍同的顫了顫指尖,但這讓她想到,那日本不能進幻陣的她,依借莫名的力量還是出現在了那裏。還有她當日從陣法中帶走杜寒臘,其實也是在錢衛身上碰了碰運氣。

錢衛的體質,确實有些特殊。

錢衛只感覺有一股陰冷的氣息圍在周圍,但來源是什麽,他一概不知。然而他走上前,本想詢問洛施她為何突然關心起二叔和多顏堂姐之事,卻發現洛施看着自己古怪的眼神。

他摸了摸臉,更加莫名。

洛施:“你還沒回答我,你那位多顏堂姐怎麽樣了?”

他道:“二叔遇害前一個月,堂姐就離家了。我娘那時告訴我,她将她送到了千金城。”

“胡說八道!”不等洛施開口,錢世鏡迫不及待的吵嚷着:“他在撒謊!他們母子分明就是一丘之貉!”

洛施被他吵得頭疼,玉簫在屏障上敲了個震天響,錢世鏡這才暈暈乎乎的閉上嘴。

洛施覺得,兩方各執一詞,她倒變成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爺了。

“不如,由衛留濟來親自将她知道的說與你聽,你二人當面對質。”洛施無奈扶額,破天荒的同錢世鏡有商有量的。

聽到這句話,錢世鏡第一時間竟然不是鬧翻了天,而是嗤了一聲:“人是看不見鬼的,你當我不知道嗎?”

他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又吵着不讓她救衛留濟,而是隐隐期待着和衛留濟的見面。

洛施笑了一聲:“我自有辦法。”

……

洛施開門走出去,她放在門口的蓮香已經沒了蹤影。她于是看向身邊的錢衛,眼神詢問他。

錢衛咳了一聲:“我讓零星送蓮香回她的住處了。”

“那個木頭臉也跟來了?”洛施随口提了一句,又對他揶揄道:“那你怎麽不讓他提着你走,這樣動靜至少能小些。”也就不會這麽容易就被她發現了。

錢衛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有些局促,“腳步聲太大,被你發現又如何?這可不是在徐宅被人搜尋的時候了。”

洛施半晌沒反應過來,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厮是在跟自己犟嘴,忽想到,不會是他的少爺脾氣被自己的好脾氣給勾出來了吧。

那可不行,她洛施決不能是軟和的主兒!她怼他:“這次讓我發現是沒關系,但之後不管走到哪裏,你拖着這副羸弱不堪的身體,怎麽也不會方便。”

他沒想到洛施會稱自己“羸弱不堪”,不過仔細想想,與上天入地的洛施相比,自己确實弱了一些。

錢衛于是認下了洛施故意的嘲弄,“洛姑娘教訓的是,不過也不知曉,若我從此刻開始習武,會否有大成效。”

他一臉真誠,洛施都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但她還是扯了扯唇角:“當然不行,而且你也沒有習武的天賦。”

錢衛喟嘆了一聲:“那太可惜了。”

被迫跟在身後的錢世鏡一臉沒眼看,但想到洛施是個心狠的,她的玉簫敲在屏障上給他的打擊可都是實打實的,剛想說出口的打斷的話又給咽了回去,滿臉悻悻。

衛留濟的卧房并不是很遠,洛施和錢衛走進去的時候,之前打過照面的乳娘還在她的床榻前守着,滿眼心疼。

洛施抿唇,由着錢衛去将其支走。

錢衛送走乳娘,又去而複返,他大概能猜出是誰在作祟,只是不清楚緣由。洛施又打啞謎似的不肯透露半分,他只好裝作不好奇的模樣。

洛施已經坐在了床頭,将貼在衛留濟額頭上的符紙撕下,錢世鏡擠在她身後,細細的打量着衛留濟。

這些日子,她很痛苦吧。

從他認識她的那一刻起,他其實從沒有見過她脆弱的樣子。她嫁給錢世庸,是兩個商賈世家之間心照不宣的結合,而她本就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與其說她是順從了這個安排,不如說,她是主動促成了這件事。

而這一個半月來,他有意加諸痛苦于她,但他本是估算她挺不過半個月,沒想到,她硬生生扛到了現在。

錢世鏡恍惚的凝視着衛留濟安靜的臉龐,那張臉上,曾幾何時,也是有過真心和煦的笑容的。

洛施回頭看,那怨鬼癡癡傻傻的,連唯有的魂都像是丢了。

“……別看了,讓她看見你才是正經事。”洛施給他潑冷水,說話間,揮了揮袖子,沒有實質身體的錢世鏡仿若一陣霧氣一般散去。

屋內,只剩下了洛施與錢衛二人。

衛留濟睡得很沉。她感到很奇怪,她不能夠更清醒地察覺到自己是沉浸在一場幻象之中。享受着旖旎風光、沒有被世俗打擾到的這般洞天福地,她看似違背了自己的意願,安然躺在貴妃榻上,飲着美酒、聽着小曲。

有個聲音在喚她:“娘——娘——”

她意識到是錢衛,但她懶洋洋的靠在貴妃榻上,沒有動的意願。

“小姐——小姐——”這是乳娘的聲音。

聽到這道聲音,衛留濟這才有些急切的爬起來,周圍花花綠綠的陳設瞬間堕入一片黑暗。

“留濟?”微乎其微的聲音響起,衛留濟下意識以為是乳娘,意識回籠,立刻轉身想要抱住來人。

她在這裏待得太久了,清醒的沉淪對她這樣的人來說,比淩遲處刑還要折磨。如今終于找到一個信任的人,即便如她,也沒有辦法做到平靜。

但被她抱住的并不是乳娘,而是來尋仇的錢世鏡。确切的說,被抱住的男人一時間淚眼模糊,與之相比,衛留濟才像是要拿起屠刀的惡徒。

衛留濟頓了頓,終于發現了不對勁。

她松開來人,看清他的容貌後有些震驚,“阿鏡?”

雖說這裏是個魔幻的世界,但乍然見到死去多年的人,她還是忍不住訝異。

錢世鏡卻是背身收拾自己有些狼狽的面容,衛留濟真的能看見他!她認出他來了!

衛留濟見他不說話,大着膽子試探性的去戳他的後腰,“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她怕這是新一層的幻象,可為什麽會是阿鏡?她不覺得自己會将他當做能夠安然處之的美好。

錢世鏡轉回身時,已經變幻成了一副兇神惡煞的面孔,“衛留濟,你很害怕見到我吧?”

衛留濟沉默少頃,雙眉不自覺的下壓,上手拍了拍對面人的臉:“我在問你,能不能聽見我說話?能就說能,裝什麽?”

錢世鏡立刻破功,有些委屈,“能聽見。”

“你是活人?”衛留濟甚是滿意,又問道。

“不是。”他沒撒謊,他畢竟早就是鬼了。

衛留濟的神色略有失望,“看來你也是幻象,那我該怎麽從這裏出去……”

錢世鏡在此時終于琢磨出來不對勁,洛施答應他送他與衛留濟對質,那這方世界自然就是她的手筆。或許,她還能時刻觀察到這裏的場景。

還別說,這一次,他難得聰明了一回。

卧房內,洛施和錢衛排排坐着,看向眼前那像是銅鏡一樣映照着此時衛留濟與錢世鏡情景的水霧凝成的法器。

錢衛:“侮辱堂姐?二叔是這麽說的?”

洛施已經一五一十的将從錢世鏡口中拼湊出來的事由告訴給了錢衛,他反應不是一般的大。

洛施點點頭,卻沒有看錢衛,“他雖然瘋瘋癫癫的,但說得頭頭是道,看起來讓人不得不信。”

“……你信了?”半晌,錢衛憋出了這一句話。

洛施像是看傻子一樣的看向他,“我要是信了,還會想盡辦法送他去見你娘,又将這些都告訴給你嗎?”她嘟囔着:“這不是明擺着讓你殺我滅口嗎?”

錢衛讪笑:“那要多謝你信我了。”

“我只是覺得,你這樣一個多愁善感,如此看重良善的人,不至于表裏不如一的欺騙世人。

“我只忠于我自己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