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剛剛就聽見你走來走去的, ”男人抄起手臂,滿臉煩躁,“你吵到我創作了。”
斐時仔細打量他, 五官還算英俊, 卷曲的頭發略長,已經垂到了肩膀, 彼此糾纏在一起, 有種油膩膩的感覺。他眼窩深凹,顴骨突出,皮膚蠟黃, 瘦得過了頭。
“喂!看什麽看!小姑娘家家的, 怎麽一點禮貌都不懂!”男人後退幾步, 結結實實地朝她翻了個白眼,“別吵了啊, 聽到沒有!”
他準備關門回屋,拉了兩下, 門居然合不上了。
男人驚訝地回頭,才發現門縫裏卡了一把笤帚, 怪不得門卡住了。
接着,一只雪白的, 明顯長久不見太陽的手,穿過門縫在他面前揮了揮。
他認識這種顏色的皮膚, 來源于走廊上那個煩人的女性。
男人想也沒想,一把揮開,他厭煩地皺眉:“幹什麽幹什麽?越說越來勁了是吧, 你還要不要——”
“您好……”女人開口了,細聲細氣的, 充滿讨好與謙卑,“我很喜歡您的畫。”
是他的粉絲?!
男人的眼睛大亮,他一把拉開門,十分興奮地搓着手:“你說你喜歡我的畫,那你最喜歡那一副?”
女人擡起眼睛,他這時才發現她長了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卻沒有這種眼睛普遍會有的淩厲又妩媚,更傾向一種冷徹。
但确實、是美的。
是他這種藝術家最需要的美麗。
斐時嗔怪般看他一眼:“您瞧您這話說的。哪有什麽最喜歡,藝術無高低,尤其是您的畫,當然是每一幅都喜歡的呀!”
她在靠近男人時聞到了些微的丙烯顏料的味道,這種顏料的味道比較淡,近似于石灰,一開始她也不敢确定。直到在擋住男人房門時聞到了那股濃烈的松節油的氣味。
斐時終于确定下來,這個男人是個畫畫的,而且不是普通的興趣愛好,愛好者一般不會使用丙烯顏料進行作畫,更用不上松節油。
簡而言之,一句話,畫家。
而且十分落魄。
俗話說搞藝術的人十個有九個窮。
再看看整棟樓的環境以及男人的外貌,眼前的男人絕對是個落魄畫家。
一個落魄的畫家是否會成為那件事的起因?
有很大的可能性,何況目前她找到的活人也只有這個男人了,和他交流交流總不會有什麽壞處。
斐時的一席話似乎戳中了男人的心,他臉上那種被打擾了的厭煩完全褪去了,只顧着傻樂:“是嗎?你能明白我——南奈的畫作,真是一位有眼光的女士,要知道現在這個藝術節像您這樣擁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的人不少了。”
他抱怨似的咒罵兩聲:“那些捧臭腳的家夥永遠不會明白什麽是真正的藝術!”
斐時看他還擋在門口,半點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只好說:“您願意招待我進去看看您的最新畫作嗎?”
語氣甜得她自己都覺得惡心。
南奈的嘴瞬間張大變成了O型,蠟黃色的臉頰上也騰起一點可疑的紅色,這使得他的臉黃一塊紅一塊,看上去頗為滑稽。
“這個這個……我最近剛好遇到瓶頸哈哈哈!”南奈撓着頭,尴尬地大笑。
斐時乘勝追擊:“是嗎?我好不容易打聽到您住在t這裏。您看,對面就是我的房子,為了一觀您的畫作,我可是已經在這裏住了半年多了。可惜……向您這樣完美無缺的藝術家,總是更願意待在自己的房間中進行創作。好不容易今天讓我遇見您,難道又要讓我失望了嗎?”
她眨眨眼,竭力露出少女一般天真而哀傷的神情,好像南奈不答應,就會立刻淚灑當場,奪路而逃一樣。
“你說你、在這裏住了——半年?”南奈的眼睛驚訝地睜大了,斐時聽出了他的聲音中多了一絲哽咽。
“呃……是的。”
“哦,你真是太好了!”南奈一把抓住她的手,上下搖了搖。随後他很響亮地抽了一下鼻子,把圍裙卷起來捂住了臉,“抱歉……我太久沒有……真的,你的到來給了我希望……”他說到最後,竟然很大力地擤了一下鼻子。
斐時嫌棄地後退兩步。
“抱歉抱歉……”南奈擡起來臉來,他的臉上也抹上了一點紅色的顏料,配合他還沒有完全止住的眼淚,顯得相當可笑,“我失禮了,先進來吧。我得去——處理一下這個。”
他點點自己的臉走開了。
終于得到同意的斐時一秒鐘都沒有在門口停留,她的時間不多,往多了算可能也只有一個小時左右。剛才敲門花了不少時間,和南奈交流又花了不少時間。
走進房間,斐時終于明白有人說藝術家都是怪胎這句話了。
這個房間和斐時自己的房間除了朝向不一樣,其他配置上并沒有什麽區別,她自己的房間家具已經夠少的了,南奈的就更是誇張。
這個房間裏甚至沒有床,全部都是畫,四周擺着好幾個畫架,每個畫架上都有畫,線條大膽用色鮮明,看得出來南奈的水平确實不差。以斐時貧瘠的美學知識來看,他的畫似乎只有一個缺點,題材有些過于陰郁了。
尤其是那張正對着大門口的大門的畫。
背景是一望無際的漆黑的平原,天邊流瀉下深紅的瀑布,遠處奔跑的人面獸身的奇異生物,近處的森林中從樹枝上垂下的是宛如人頭一般的果實。
畫面的主體是兩個人,不,說是兩個人,但更像是一個人和一只怪物。
怪物渾身都包裹着破破爛爛的布條,籠罩在一片看不清的煙霧中,只有一雙眼睛裸露在外,散發着冰冷無機制的金黃色的光芒。而且它體型宏偉非常,幾乎頂到畫面中的天空。
但在這個怪物的掌中卻坐着一個小小的女孩,她大概只有三四歲的樣子,穿着白色無袖的連衣裙,抱着怪物的手指玩。
斐時猜測這幅畫大概就是南奈所謂的“瓶頸”。
因為女孩的五官還沒有畫,面部是一片空白,但不知為何,斐時就是覺得她在笑,對着怪物非常開心的微笑。
就像那是她生命之中唯一值得高興的東西一樣。
斐時看了兩眼就別開了臉,這幅畫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看久了就會被吸進去一樣。
如果南奈的畫都是這樣的,那麽不受歡迎也很正常。
除了畫面裸/露在外的這幾幅畫以外,倚靠着牆根的還有幾副蒙着布的畫,這幾幅畫大小尺寸不一,但看得出來被裝裱過,比地板上的畫處理得都要用心。
這是南奈的得意作?還是有展出計劃的畫?
斐時沒有掀開布,她對這些東西向來興致缺缺。
然而其中的一副畫卻吸引了她的注意,明明隔着布,她卻似乎能感受到從畫布上傳來的微熱的溫度,凝神注視着它的時候,她幾乎能聽到火舌舔舐着木材發出的“劈啪聲”,
以及……一個小男孩哭泣的聲音。
“你眼光真好,”背後傳來南奈的聲音,他聽上去已經平靜了很多,聲音甚至有種悅耳的低沉,“一下子就找到了這裏價值最高的那一副。”
南奈手上端着兩杯咖啡朝她快速走來,斐時接過其中一杯,意思意思喝了一口,随後捧着問南奈:“這也是您的畫?”
“不不!我哪裏畫得出這麽偉大的作品。”南奈立刻搖頭,上前把布一把拽下。
斐時悚然一驚。
畫面中是一個淺棕色頭發的男孩,他偏過頭注視着畫面之外,清澈而碩大的淚珠不斷順着他的臉頰流下。
——詛咒之畫《哭泣的男孩》。
“這應該……不是真品吧?”
《哭泣的男孩》早已被焚毀,甚至引起了焚毀該畫的工廠的工人暴亂。但副本的世界也許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什麽?當然不是。那是一副複制品。不過它是這裏面仿得最好,價錢也最高的一幅,你居然能一眼找出來?”
斐時坦誠相告:“我感覺到它上面有一股奇怪的熱能,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布後面燃燒。”
南奈古怪地瞟她一眼:“你是神婆?還是那什麽、通靈者?”
“都不是。”斐時暗自翻了個白眼,“可能只是太熱了。”
“你要是真的能感覺到熱能豈不是說明我真的收到寶了?”南奈十分驕傲,“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從別人那裏收到的,花了不少錢呢,乍一看和真的一模一樣吧?”
“那其他的畫?”
“其他的倒也不差。”南奈更加高興地挺起胸膛,一口氣把布全部揭開了,“打拼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攢下這些東西。”
斐時環顧一圈,剩下的幾幅畫分別是——《雨中女郎》、《死亡之舞》、《情書》。
她的嘴角有些抽搐,心說如果南奈喜歡的都是這種畫,他自己的風格變成這樣就情有可原了。
被南奈珍藏的畫沒有一幅在藝術史上的風評是好的,無論是畫面給人帶來的感受,還是它們背後隐藏的故事,都足以使膽子比較小的人毛骨悚然。
——這些畫全都是出了名的“被詛咒的畫”。
即使是仿制品,多多少少也會影響收藏家的運氣。
斐時沒有如實回答南奈,他的疑問其實并沒有什麽大問題。
因為斐時确實學過一段時間的黑魔法。
但是為什麽……只有《哭泣的男孩》那一副畫讓她有種靈魂深處被觸及到的感覺?
斐時直覺不對。
《哭泣男孩》是西班牙畫家布朗格林繪制的一幅畫。傳聞但凡是收藏了這幅畫的人家,都會不明所以地發生火災,前後共有14家遭此橫禍。
就連畫面中的男孩本人,也莫名其妙地死于火災。
火災?
困倦?
背後忽然傳來了一種輕微的敲擊聲,斐時迅速扭頭,南奈指間夾着一支煙,另一只手
按下了打火機開關。
“不要——”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