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血蠱的原因,還是別的,風停淵的身體一直在惡化,之後的第三天,他在全身冰冷的情況下發起了低燒。
雖然平時他也寡言少語,一直在洞窟安靜的一隅閉目打坐,但蘇厭一折騰出什麽動靜,他就會睜開眼,淡淡掃來一眼。
而現在,就算林初在旁邊喊了好幾聲“風大哥”,他都沒反應,像是睡着了,須臾才慢慢睜眼,眼尾帶着發熱的潮紅。
林初憂心忡忡:“風大哥你身體沒事兒吧?”
自從親眼看到風停淵出手救下公西白凝,踏破幽火伏地陣,一擊殺死冒牌蘇厭以後,林初對風停淵的印象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原本的“被小魔女收複的廢物跟班一號”,到現在的“深藏不露埋伏在敵人身側卧薪嘗膽的好人”。
風停淵嗓音微啞:“什麽事?”
林初急忙把手裏捧着的《天下幻境破解秘法》翻開:“書裏寫了,迷霧幻境裏的冒牌貨,也就是所謂的‘倒影’,和本體從外貌到記憶,幾乎是一模一樣,本體死亡前,倒影會致力于偷走天青花或暗殺其他修士,本體死亡後,冒牌貨則會天衣無縫地取代本體……”
這本書還是風停淵丢給他們的,這幾天洞裏的其他弟子,一直在埋頭苦讀這本有半人高的史詩巨著,因為許多記錄年代久遠,墨跡淡去,再加上古文字繁複難懂,讀得這群人如臨大考,苦不堪言。
林初道:“……所以大家都想問你,”他往後張望了一眼,見小魔女還在熟睡,連忙壓低聲音,“當時你是怎麽一眼認出她不是蘇厭的?能不能教教我們辨識的方法。”
風停淵道:“我沒有認出來。”
林初:“……”
風停淵長眸落在他呆滞的面容上,眉心微蹙:“她死之後,化成了霧氣。”
被他盯着看,林初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點犯怵,就像是死皮賴臉湊上去問私塾先生他講過一百遍的內容。雖然風大哥還算是有問必答,比小魔女好相處多了,但莫名就讓人覺得自己冒犯地占用了他的時間。
只是他不得不問:“……我們都知道倒影死後會化作霧氣,那她活着的時候呢?萬一出現我的倒影,你們總不能先殺了再判斷那是不是我……萬一是我呢?只有死才能自證清白嗎?”
說實話,自從發現迷霧裏會出現倒影以後,所有人的情緒都變得緊繃起來,看誰都像是假的。最可恨的是,因為倒影還具有本體的記憶,所以不管是暗號還是确認過去相處的細節,統統都不管用。
昨天百草堂連死了兩名弟子,還是對親兄弟。
最初是公西白凝的倒影平靜地讓哥哥看一下煎藥的狀況,引誘他到暗處,用毒香閃電般結果了他的性命,将屍體擺成背對入口、面朝藥鍋的模樣。
哥哥一直到死,都悄無聲息的,甚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接着,哥哥的倒影又找到弟弟,說他在洞窟的支道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兩人可以一起幹掉他。
弟弟毫不猶豫,立刻帶着武器跟上去,看到背對入口面朝藥鍋的屍體。
就在弟弟攻擊哥哥本體的屍體的時候,哥哥的倒影又在背後殺死了弟弟。
簡直是防不勝防。
所以現在所有的弟子,全都從支道裏彙聚到最大的洞穴中,圍圈坐在一起,隔一段時間就報數确認每個人都在場。
但凡有人離開,其他人就會十二分的警惕。
即便是這樣,也沒有人能确保,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是本體。
風停淵道:“我不知道。”
林初完全沒料到他會這麽說,半晌才咂摸出不對勁來,低聲問:“那你當初殺她的時候,難道并不知道她不是蘇厭嗎?萬一她是呢?”
“都一樣。”
“都……都一樣?”
“她當時在殺人。”風停淵緩緩擡睫,長眸點漆,周身氣質如一捧幹淨的霜雪,話裏卻藏着掩不住的殺伐銳氣,像是出鞘的長刀抵在人眉心一點。
“不管是不是本體……我都會殺她。”
林初完全傻眼了。
他一直以為風大哥和小魔女還是有點情分在身上,不僅是因為他倆一起從山林裏出現,更重要的是,當時小魔女睡着了,風大哥沒有被她拴着,沒有被金色飛螢困着,但是也沒有走。
但是風大哥一刀爆頭的架勢,不留任何餘地,不聽任何解釋,不給任何機會,幹脆利落,比眨眼還快的一瞬間,手起刀落,仿佛已經做了成千上萬次,甚至不配得到他一個眼神。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有什麽深仇大恨。
他還在發懵,肩膀被碰了碰,回頭看到百草堂大小姐的一張冷臉:“還沒說完?”
林初急忙讓路。
公西白凝上前兩步,盈盈跪地,在端坐的風停淵面前依次放下漆黑的藥盅,擡起落下的纖纖玉指都充斥着大家閨秀的矜持和莊肅。
直到她回眸又掃了他一眼:“還不走?”
林初:“……”
他趕忙轉身就走。
只是公西白凝端着藥盅,一襲銀線繡七葉草的青色襦裙,腰杆挺直,緩緩下跪的模樣,讓他莫名其妙覺得有些眼熟。
……是了,那份骨子裏的肅然和虔誠,簡直像極了每年開春淩霄宗掃塵祭祖拜宗後必有的一項,由掌門和三長老帶領全體弟子在沐恩山三千階梯上香跪拜清虛仙君的白玉雕像。
林初使勁搖了搖頭。
……是他想太多了,應該只是對救命恩人的感激吧。
公西白凝低眸看着藥盅,打好腹稿,定了定神,兩手交錯結印,指尖竄出無數雪一樣白的絲線,在自己和風停淵身邊布下絕對無法偷聽的禁聲結界。
風停淵擡眼看了一下她布的結界,壓下身體的不适,又一次開口道:“什麽事。”
公西白凝擡頭看見他的臉,目光失控地劃過他的眉眼和鼻梁,心髒瞬間抽緊,仿佛一下子回到很多年前,第一次配好藥端給先生檢查的時候,腦子裏打好的腹稿一下子空了,潔白的臉上浮現出局促的紅暈:“您的藥……”
風停淵沒有動:“我的病治不好,不要浪費藥。”
公西白凝一滞,不敢看他,低頭道:“我用僅有的藥勉強湊了個作用相似的方子,和三百年來您每次蘇醒以後都要服用的三清散,藥效應該是一樣的,只是藥材品質遠遠不及。”
這話說的,實在是很清楚了。
淩霄宗擅劍法道術,天機閣擅符咒陣法,百草堂擅長制香制藥。
清虛仙君重傷後,每次蘇醒後用的藥,都是百草堂集結所有靈藥長老一起研制出的三清散,用的全是價值連城的天靈地寶,尋常人甚至連看一眼藥方的資格都沒有。
她這幾天親自守着,熬了幾個大夜,剔除藥材裏的雜質,才熬出來一份藥湯。
可即便是這樣,端到他面前,還是讓她自覺寒酸得拿不出手,甚至是丢了百草堂的臉面。
風停淵并不在意,也沒有否認:“怎麽發現的?”
“我之前無意中……探了您的脈象。”
是他拉她起身的那一瞬間。
“九成的經脈在冰封中,您現在每次用法力,都應該會感到渾身筋脈如刀割般的疼痛,所以才沒有辦法一下子收複般若秘境……”
幫助清虛仙君沉睡養傷的陣法名為千裏冰封,是天下第一靈陣師天機閣閣主親自落陣,落陣時漫天飄雪,千裏冰封,亘古不破。
但即便是閣主也沒有辦法封印清虛仙君,能封印清虛仙君的人只有他自己。
千裏冰封陣只是一個工具,一根撬棍,傳說清虛仙君用一半的法力啓陣,封印自己另一半的法力,從而讓自己陷入沉睡,法力和生命力的流失都小到忽略不計的程度,這樣才能勉強維持他的傷勢不再惡化。
也正是因為如此,一旦他被外力強行喚醒,失去解陣的輔助,他體內的法力依然在自己冰封自己,自己壓制自己,自己封印自己,只能慢慢纾解開,而這個過程無疑如同刀尖舔血,痛苦異常。
“我知道您不想公開身份,我不會說的。”公西白凝聲音格外輕緩,“我特地調配了能解寒毒的湯藥,雖然對千裏冰封陣無濟于事,但至少會讓您好受一點。”
風停淵垂下目光,落在黑乎乎的湯藥上,還有旁邊朱紅色的低配版三清散。
然後,從懷裏掏出巨大一包靈石,大概足以買下她原本的千金藥箱。
公西白凝反應很大,幾乎是有些過激了:“我不能收。”
風停淵看了她一眼,好像是懂了,換了小包一點的靈石。
公西白凝急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收您的靈石。這是我應該做的,再說本來給您配藥就是我們百草堂義不容辭的責任,百草堂十三年前欠您的恩情如山,就算是我父親在,也絕不會收哪怕一個銅板。”
風停淵道抵唇咳了兩聲,點了點頭,沒有勉強她。
公西白凝松了口氣,自覺是該退下去了,又紅了臉頰道:“當年……十三年前,您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當時看到了您的臉,後來您讓我做事,也都是我的榮幸,雖然您很久沒有聯系我,大概不記得我,但……”
風停淵微微蹙眉:“我從來沒有讓你幫我做過事。”
公西白凝一愣,垂睫恭敬道:“是,是我不該提。”
風停淵道:“我不……”
“你不什麽?”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
繼而,整個禁聲陣法瞬間破裂,如白瓷落地,無數銀白的絲線倒飛回公西白凝的手腕,震得她往後連退了三步。
蘇厭眨巴眨巴眼,發辮歪束,神色無辜又乖巧地站在陣外,伸手開始盲人摸象,到處一通亂摸,甚至摸到了風停淵的頭上。
風停淵眸光清冷,按住她亂摸的手,把她挪到了旁邊。
蘇厭心滿意足地坐下,擡頭看着眼前的黑暗,笑眼彎彎:“聊什麽?帶我一個?”
“……怎麽小醫師幫我治腿一句話沒有,和別人治病就要關起門來說話?見不得人?”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