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無言(十四)

徐炳元的意識慢慢進入混沌。

耳畔還留存着傀儡半是哀鳴半是爽利的尖笑,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但究竟是怎樣的,徐炳元也琢磨不透。

寒臘的死,可以說是他一手造成。

發動宮變的三皇子識破他的籌謀,便想在金銮殿上将他一網打盡。只是,作為逆賊的他沒死,要留下一條命寫下退位诏書後被囚禁的先帝沒死,僅僅殁了尚書之女、太傅之妻——杜氏寒臘。

這十年裏,已經登上帝位的原三皇子不怕他的報複,竟又是留下他的性命,又是保留他的官職。只因,對于行屍走肉的他來說,清醒的看着大良江山固若金湯,是最大的折磨。

如今站上萬人之巅的那位皇上,總是說着他徐炳元自傲,卻不曾想過,他們是一樣的人。

寒臘死後的前兩年裏,他靠着過往的回憶拼湊出一個活在腦子裏的她,就在這時,皇帝找到術士為他做了一個原模原樣的杜寒臘,妄圖在太傅府中興起波浪。

她真像啊,整日抱着杜寒臘的棺椁不肯撒手的徐炳元都不由自主的感嘆。

可他的妻早就沒了。死在他的輕狂、貪戀和癡心妄想卷起的塵煙當中。

徐炳元于是有了東山再起的心思。

他假意投誠,蟄伏于皇帝身邊。這一次,他只要他的性命,為他的妻陪葬。畢竟他說過,皇帝自傲,是同他一般無二的人。

辭官來到靈臺鎮的前一日,他就得到消息,正值盛年的皇帝身體已然垮了。皇帝做夢都不會想到,他會死在自己做出的傀儡手上。

只是他機關算盡,自己卻也是栽在了這傀儡的手上。他終究,還是沒有讓寒臘親眼看見自己為她報了仇。

“我會抹去你的記憶,讓你只屬于我一個人。”傀儡如是說。

“不——”徐炳元的意識開始劇烈掙紮起來,“如果照它所說,抹去我的記憶,将我變成與它一般的死物,那我與寒臘将永遠無法重逢!”

盡管在世俗意義上,他是手眼通天的太傅,但在傀儡的手上,他也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他的掙紮,在傀儡的眼裏,只是一個笑話。

“嘭”的一聲,洛施破門而入,身後是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管家等一衆下人。錢衛抹了把虛汗,臉上添了點彩。

傀儡猛地向後瞪視一眼,洛施卻在一瞬之間握着玉簫敲向它的腰肢,後者因躲閃不及,連連後撤數步。

洛施負手而立,看了一眼閉着眼睛、狀似昏迷的徐炳元,立刻算出了它的心思:“你想将他變成你的傀儡?果然,覺醒了意識的玩物,第一時間就是要奪回掌握權,成為操控者。”

傀儡覺得洛施在侮辱它,冷冷一笑:“我才沒那麽幼稚的心思,我只要他!”

聞言,洛施一時不知該做出什麽表情,它的抱負好像比自己說的更幼稚些。

傀儡自知不是洛施的對手,便想先拖延時間,只要讓洛施無暇抽身去給徐炳元解開術法,待時刻一到,她照樣能得到一個沒有記憶、只順從于它的阿元。

它故技重施,看上了孤零零還站在門口的錢衛,嘴角詭異的揚起弧度,閃身去捉他。

“我勸你少管閑事。否則,我殺了他!”

不僅畫面重演的主人公錢衛無奈,洛施更是無語,但她看也沒看一眼叫嚣聲傳來的方向,而是俯身,用玉簫細細的敲打着椅子上的徐炳元。

閑閑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我勸你別在他身上瞎費功夫,畢竟我馬上就要把他身上的術法給解開了。”

惱羞成怒的傀儡沒想到洛施這麽不上道,一把丢下錢衛,又撲向洛施。

錢衛趴在地上咳嗽,只能暗暗在心裏安慰自己:“至少,它比上次掐得輕了點。”

傀儡的身影襲來,洛施面色仍舊淡淡,等到那厮的手快要伸向她的面門之時,她才有所動作。

洛施随意的一揮,手裏粉塵狀的物體沾染到傀儡的衣袖,後者立刻感覺到身體變得僵硬,無法動彈了。

洛施終于分出一個眼神給它,笑意盈盈地又從布包裏拿出一張黃紙,上面畫着看不清字形的符咒,邊貼在它的額前邊道:“這可是好東西,好好享用吧。”

傀儡不依,但也拿她沒辦法,只能用明顯凹陷進去的眼球瞪她。

“你說你怎麽這麽蠢?”玉簫在手上一敲一敲,洛施随性的在它身邊打轉:“要想解開這術法,光憑着在徐炳元身上做文章怎麽能夠?當然是得靠你的幫助啊。”

錢衛匆匆走來,“為什麽?”

“傀儡的後腰是它的命門。”洛施掃了他一眼,微乎其微的在錢衛臉上的傷痕頓了頓,繼續解釋道:“即使我将傀儡同化徐炳元的術法解開,不毀了這個傀儡,徐炳元是不會醒過來的。”

話音落,洛施沒理會傀儡全然墨黑、但依舊能生動傳達出憤恨的眼神,将玉簫搭在了它的後腰上,輕輕笑着:“因愛生出意識的傀儡可不多見。如今用你的命,以一換一,你願意嗎?”

洛施的神情是那樣溫柔,仿佛談論的不是換命這樣的殘忍事。錢衛停在傀儡的身邊,親眼目睹傀儡惱怒的表情化為虛無,整個人如初生的嬰孩般茫然無辜,眼角卻是流出一滴血淚。

錢衛沒有聽到它說出一句話哪怕只有一個字,然而,洛施發絲輕搖,低低應着:“倘若有來生,好好的為自己活一次吧。”

洛施抵在它後腰的玉簫發出一道瑩白的光,緊接着,又亮出一道紫青的光與之交相輝映。攏在一起的三人,面龐皆被強光映照得紫一塊白一塊。

沒用上太長時間,也沒有任何聲響。眼睛一睜一閉間,傀儡就悄無聲息的消失在了人世間。

絲毫痕跡也沒留下,就像從不曾出現過。

錢衛看起來頗為感嘆,“一個依借術法做出的傀儡尚且能生出情感,更何況天生便擁有七情六欲的人呢?”

洛施嗤了一聲,沒管他的傷春悲秋,自顧自的走到徐炳元身邊,慢條斯理的解開綁在他身上的絲綢,又毫不留情的用玉簫拍向他的胸口。

昏迷不醒的男人吐出一口血,洛施早有準備地側身躲過,靜靜看着悠悠睜開眼的徐炳元。

徐炳元覺得心口有火在燒,難受得緊,但甫一睜開眼,辨認出眼前的人正是疑似收走寒臘鬼魂的洛施時,不管不顧的就想要撲上去。只是他還沒起身,腿上一軟,最後只能痛苦地癱在地上。

他直直盯着洛施:“你将寒臘帶去哪裏了?”

洛施看着他一身狼狽,卻執着地要個答案的模樣,忽然為以命換命的傀儡感到可悲。為他而生,為他而死,卻全是身不由己、白費氣力。

“你做的傀儡已經被我毀了。”洛施不答,反而岔開話題。

徐炳元像是沒聽見,對着洛施吼道:“我問你,寒臘在哪裏?”他脖頸處青筋暴起,顯然在發怒的邊緣。

洛施垂眼看他:“她就站在你身邊。”

聞言,徐炳元愣怔片刻,怒氣一掃而空,接着卻是收拾自己稍顯狼狽的模樣,對着空氣露出一個癡癡的笑容。

洛施嘆為觀止他變化的同時,細思極恐的想到,她和錢衛早就到了,在門外也偷聽到了傀儡坦白的話,但那時的徐炳元,面對如此險境,似乎一點驚訝和害怕都沒有。

洛施蹙眉,穩準狠的掐着徐炳元的下颌,将他的臉轉向她,眼神中的兇狠讓人不寒而栗,“你早就知道傀儡在裝病了!”

語氣不是疑問,是精準的确認。

徐炳元正找着杜寒臘,完全沒有心思去搭理洛施的質問,神情恹恹,閉口不答。

洛施沒什麽耐性,狠狠将人甩在地上,惡聲惡氣的威脅他:“你要是不說,我就捏碎你夫人的鬼魂!”

聞言,徐炳元哪裏還有什麽脾氣,他近乎連滾帶爬的抓住洛施的裙角:“不,你不能這麽做!”

“那就回答我。”洛施冷冷盯着他。

看着非要一個結果的洛施,徐炳元忽而竊笑一聲,“是,我早就知道病是她故意裝出來的。”

他的眼神中,是回憶的光彩,“皇帝将她送給我,試圖掣肘于我,但他沒想到,我會利用已經修煉出術法的傀儡給他致命一擊。

“可誰知道,傀儡不僅修煉出術法,甚至生出了情感。”

他是愛她的,至少在隐居靈臺鎮前,他是心甘情願的帶上了她與誠兒。她裝病,他雖識破,卻也由着她。

只是,她的裝病,引來了梁大法師。他于是不惜舉貸籌錢,奉上千金,請求梁大師為他引來寒臘的鬼魂,換得日日與她厮守。

可那半個月的幻境相處,他慢慢捕捉到,以往他每次都忽略的細節。

寒臘總是有意無意的顯露出不該有的愁苦;他自以為将陰郁的一面僞裝的很好,女子的眼神卻下意識地流露出驚恐。他忽然有種被看穿的感覺。

徐炳元意識到,杜寒臘其實什麽都知道。是啊,她是那樣聰慧的女子。

如此說來,這場被傀儡同化的大戲也不過是一條苦肉計。

洛施則是氣的發抖,被欺騙的滋味可不好受,“你看出傀儡引我捉鬼的伎倆,知曉今日我一定會出現在徐宅,所以才在被同化時依舊不慌不忙的。因為你知道,我會阻止它。”

“它只能死。”被洛施戳穿,徐炳元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丢下這四個字。

皇帝命不久矣,他又有了寒臘的下落,沒有利用價值的東西,就應該抹殺。

他狠厲的表情歷歷在目。杜寒臘的眼前,仿佛又浮現了很多年前,杜炳元自以為瞞的很好,卻每次都被她捕捉到的畫面。

他本就是這樣的人,十年前的她抱有信心,希望能夠感化他,最後只能落得一個飛蛾撲火的結局。十年後,傀儡亦如是。

見他張狂的像是什麽都不怕,洛施只氣了一會兒,就福至心靈的翹起唇角:“你這麽果斷的承認,是以為我說杜寒臘在這裏是騙你的嗎?”

錢衛震撼于徐炳元的冷血,自始至終沒有插進話題的他,眼睜睜看着上一刻還是目空一切的人,聽到洛施的話後,臉上立時出現了驚惶的神情。

“我……寒臘,不是這樣的。”他語無倫次,又哭又笑的,“……我太想你了,這麽多年以來,我沒有一刻不在想着你。”

洛施冷眼旁觀着他不清明的真心,擺了擺手,站定在原地的杜寒臘這才感受到松了束縛的身形,緩緩走向痛苦仰着頭的徐炳元。

她透明的手撫過男人的臉,兩人都沒有觸摸的感覺,杜寒臘莫名有股想哭的沖動。只是,鬼也會流淚嗎?

錢衛長嘆一聲:“倒是癡心的人。”

“癡心又如何,平白阻了杜寒臘轉世的路。”洛施不屑,壓在心裏的火氣還沒消,“人死了就是死了,來一場人鬼情未了的生死之戀,又能有什麽用。”

“你幫幫我——”那一頭的徐炳元直直穿過杜寒臘透明的身形,言辭懇切:“我想見寒臘,我要見她。”

一反常态的卑微,驕矜的男人匍匐在地上,只為了與愛人再見一面。

洛施眼裏流光溢彩,忽閃過一道詭異的暗光,她看向杜寒臘,後者對她點了點頭。

“她托我問你一句,你現在放下了嗎?”洛施終于開了尊口。

這是寒臘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她勸他放下,放下經年的血仇。

徐炳元面色訝異,又一次急切地在卧房找尋,終是徒勞。他閉了閉眼,看似牛頭不對馬嘴,卻堅定地道:“我放不下她。”

“人在死後,鬼魂會去往鬼界,等待輪回轉世。”洛施點了點手指,杜寒臘的鬼魂被她收入袖口,她收好玉簫,轉身要走前又瞥向他,“你說,杜姑娘十年未曾轉世,這才被你引到身邊,是何緣由呢?”

是何緣由……

徐炳元是能夠知曉的,但只有親耳聽見,才能撫平他的種種疑慮。他如獲新生,眼神卻迷惘地像是望到了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