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婆住在十番東大門邊的桃花樹下。
長安入口屬西大門,這東大門外自然便是天山郡。景燭此前從未到過東大門,如今看到眼前那滿園的桃花樹猶如莅臨仙境,一時間有些看呆了。
“鏡先生,時下已經六月,桃樹本該到了結果的時候,想不到這裏竟然還有如此景象!”
鏡無颔首看去,見景燭一臉紅雲浮面,甚是可愛的摸樣,心裏也不禁一暖:“十番的東大門是桃花妖精聚集之地,四季桃花盛開,即便是冬天落雪,你也能看到那白雪掩蓋粉色枝頭,到時候我再帶你來看,定是另一番美麗奇景。”
“真的!”景燭到底是個小姑娘,歡愉之情溢于言表,“鏡先生,那咱們可說定了!”
鏡無忽覺指間一熱,低眼看去,那小姑娘不知何時已經拉上了他的手。
正在兩人言笑之間,眼前的樹林中突然緩緩走來一個女子。那女子貌似十六七,身形纖弱,面似桃花。不知是不是錯覺,那女子一見鏡無,突然有些慌神,眼神游移之下,顫顫巍巍地道:“小、小桃未知鏡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望鏡先生能夠寬恕小桃。”
景燭見小桃的慌亂樣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她暗下戳戳鏡無,小聲道:“鏡先生,怎麽感覺你好像是咱們長安城裏欺壓百姓的官兵大爺呀,人人畏而遠之啊。”
鏡無咳嗽兩聲,上前一步,擺出一副嚴肅的口吻,道:“今日前來,是聽聞青羅婆的兒子與你婚事擱置,惟恐當中有什麽矛盾,特此前來了解一下發生何事。”
哦,原來那女子便是和青羅婆之子定下婚約的桃花妖精!景燭恍然大悟,再擡頭一看眼前的鏡無,仿佛覺得他的身份又突然從橫霸的官爺轉為了牽線搭橋的官媒。
小桃被鏡無這麽一問,心裏更是沒了底。鏡無走前一步,她便後退一步,滿臉委屈模樣,仿佛就要哭出來。
一旁的青羅婆見狀,支着一把老骨頭搖搖晃晃地走到小桃面前,拉着她的手說道:“小桃啊小桃,老生知道自己那不孝兒子負了你,今日特把鏡先生請來,就是要為你主持公道!你放心,老生雖然年事已高,但腦子還是頂清楚的,如果是我那兒子的過錯,老生絕不會偏袒他半分!你就當着鏡先生的面,将當日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說出來。”
小桃撲閃着一雙大眼,有意識地瞥了幾眼鏡無,弱氣地道:“那、那日我和大青哥正在林間漫步,我知我娘已和青羅婆為我倆定下婚約,沒幾日我們便要成親,想來很快就要成為一家人了。出門前我娘囑咐我,女兒家不要總是羞答答,關鍵時刻也要把深埋心底的話說出來,哪知我話未出口,林間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定是那勾人的小妖孽!”青羅婆憤憤插話道。
小桃低下頭,目眶含淚:“我聽大青哥喊那人香香姑娘,又見兩人舉止親密,一時氣憤便責問他倆是何關系。大青哥支支吾吾,是那香香姑娘回答的我。”
“她說什麽?”
“她說……她說……”小桃一面喃喃,一面淚如雨下,“她說大青哥已和她定下生死之約,我倆的婚事就這麽折了!”
“豈有此理!那小妖孽八成是想嫁我兒想瘋了,竟然還敢拍磚上門!大青要是真想娶那小妖孽,老生就當從未養過那個不孝子!”青羅婆惱羞成怒,指手畫腳地批鬥自己的兒子,幅度大得那身子骨嘎啦嘎啦直響。
這話才問到一半,青羅婆已經氣厥過去半條命,一旁的小桃也早就哭成了個淚人,這樁事可還真是難辦!鏡無也不急,他只是思考了一番,轉問小桃道:“我問你,當日那女子在說此話時,你可有覺得青羅婆的兒子有些不妥?”
“不妥?”小桃止了淚,等着一雙疑惑的大眼睛看着鏡無。
“他和平時,一樣嗎?”
小桃聽得一頭霧水,答:“那是真的大青哥,如假包換。”
“那你也沒覺得有別的奇怪的地方。”
“別的奇怪的地方?”小桃轉念想了想,突然說道,“啊!對了。我聞到那女子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味!”
這下是錯不了了!景燭心下想道,看來果然和魅姬猜的不二。香香姑娘八成就是華香年,由于她善用香料,固然肯定是用了某種催情之香搞得青羅婆的兒子神魂颠倒,是非不辨。不過用香來催情只不過是權益之計,想要令一人沉浮于自己,必定要将此香之味植根在神經記憶之中,令他永世難忘。現在華香年不過初來乍到,應該對大青用香不久,看來這段姻緣還有的救!
“青羅婆,你家兒子如今身在何處?”景燭搶先一步問道。
青羅婆微微一愣,答:“正、正在家中。”
“那藤妖也是?”
青羅婆臉色一板:“哼,他倆整日形影不離!”
“那好,我去去便來。”
說着,景燭便直直地朝着不遠處的青羅婆家趕去。
棒打鴛鴦,在人間來說已經是件頗為不厚道的事,想不到就算是到了妖界也會遇到此等事。她自小受師父的諄諄教導長大,還記得她三歲那年,曾見過師父摔碎茶壺指着她的大師兄破口大罵:“誰說世上男人本該三妻四妾,此理簡直荒天下之大謬!你身為我飄飄門的子弟,首要品質便是對結發妻子一心一意,忠貞不二!”
師父他老人家一生單戀景燭娘親,臨老還保持了個處子之身,故而有點心理變态,對弟子的管教極為嚴格。景燭在這種不太健康的戀愛觀教導下長大,心裏也自然抱着一份“一夫一妻”的傳統觀念。更何況來此之前,她還懷揣着一份魅姬所交托的仗義之心,雖然這本不是她該管之事,但道了如今這個田地,她也該給那小桃姑娘讨回個公道,拿出她的看家本事,收一收那只破壞人家感情的小藤妖了!
想着,景燭便已踏進了青羅婆家的菜園。屋門就在眼前,她剛想伸手去推,哪知一個高大身影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鏡先生?”
那高大的影子一下子罩住了她的臉:“這裏是十番,并非長安,別輕舉妄動。”
景燭心下一怔,道:“你信不過我?”
鏡無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話。
景燭凝視着鏡無深邃的眼神,心裏頭突然感到好像有什麽東西“咔嗒”一聲碎了。她實在不明白鏡先生那眼神裏複雜的神情,縱使她能看透世間妖物,但眼前的這個人一舉一動都是她猜測不了的。她原以為他是個外冷內熱的人,但畢竟他們朝夕相處,以心交心。難道到了現在這種時候,他還在介懷她的捉妖師的身份,惟恐她這個人類在十番做出一些傷及妖群的事嗎?
景燭默默低下頭,道:“既然信不過我,那鏡先生抓着我的雙手,我跟着你行動總行了吧。”
鏡無看着景燭一臉失落的表情,淡淡地舒了口氣。
“吱呀——”一聲,門開了。屋內的談話聲驟然停了下來,景燭站在鏡無的後側,看到屋內的大堂裏坐了一男一女。男的約莫二十上下,想來便是青羅婆的兒子大青。女的麽……只見她嘴角笑意褪去,慘白兮兮的臉上只有撒過胭脂的紅唇還能看見一點血色,長長的劉海幾乎遮住了她大半眼睛,四肢纖弱,一副病态之軀。
“這樣”的香香姑娘似乎跟想象中有太大不同。一邊是健康可人的小桃,一邊是損命折壽的香香,是個男人都會選了,偏偏大青還對這樣的香香姑娘情有獨鐘!
“真奇怪……”景燭脫口而出道。
“是啊,真奇怪。”鏡無也緊跟着複合道。
“咦?你奇怪什麽?”
鏡無笑而不答。
香香姑娘見一群陌生人闖入家中,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站起身來,踱到鏡無面前,打量了幾番道:“你是什麽人?”
“十番的主人。”鏡無毫不回避地答道。
香香姑娘一時大驚,轉頭向身後的大青确認。得到證實後,她咳嗽了一下,回過頭謹慎地對鏡無說:“我們沒犯什麽事吧,鏡大人來這裏有何貴幹啊?”
鏡無眼睛微眯:“身後的那個人,與你是何關系?”
“呃……朋友關系。”
“朋友關系?”
“哦,戀人關系。”
“戀人關系?”
香香姑娘火了,怒道:“哎呀,茍且關系!這下可以了吧!”
身後的景燭聽了差點沒噴出來,這香香姑娘看似一臉病态,說起話來到也有幾份氣勢,而且竟然不說大話,勾漢子就是勾漢子,爽爽快快地承認了。
鏡無上前一步,幾乎要貼到香香姑娘身上。他看了她一眼,低頭将腦袋湊到香香姑娘的耳邊。
“你,你幹什麽!”
鏡無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香香姑娘,又忘了眼她身後的大青,道:“你在撒謊。”
“我,我撒什麽謊了!”
“別緊張,我說的不是你,是她。”
說完,鏡無轉過身,直視着剛跟着青羅婆進到屋裏來的小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