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只有陳修遠可以通過息蘭鈴的聲音直入她腦海之中。
喻黎握緊手中的玉牌,面色如常地望着前方昏昏暗暗的道路,問道:“陳修遠,你是魔嗎?”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才回道:“我不是,我也不知道身體裏的東西是什麽?但是他有時候會突然自己出來,幫我阻擋傷害。”
喻黎知道陳修遠體內是有東西的,在上次那個惡鬼襲擊他時,他就有和她講過。
但是他究竟能不能控制自己體內的魔氣,喻黎不知道。
喻黎沒回答,她皺着眉,近乎本能地飄着去找尋已經死去的魂魄,将其靈魂勾走。
陳修遠的聲音又從腦海中響起,“喻黎,是我身體裏的東西幹了什麽嘛?不是我做的,你別不理我。”
喻黎想到孟婆的樣子,問道:“你可以和他分開嗎?”
“他已經在我身體裏面很久了,我不知道該怎麽樣把他分開。”陳修遠回答。
喻黎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難道僅憑他的一面之詞就要當孟婆被打傷這件事不存在嗎?
喻黎做不到。
在這件事兒沒有下定論之前,喻黎都不會再去見陳修遠。
“你…還願意來人間嗎?我給你做了一個假人軀殼。”陳修遠的聲音又從腦海中響起。
喻黎拒絕了他,堅定的,用盡自己最大力氣地回答道:“在這件事塵埃落定之前,我不會再去見你,若真是你,我會殺了你。”
她不能再給自己留任何心軟的餘地。
她要将話同他說明白,清清楚楚。
腦海中許久未傳來陳修遠的聲音,想必是被她這番言論所傷到,單方面的切斷了同她的聯系。
可是,喻黎不得不這樣做,若真的是陳修遠的意識操縱着魔氣動手,她定然會遵循孟婆的話,将他殺掉。
但若不是陳修遠呢?
喻黎不免想到這種可能,若真的是他體內的魔氣在他毫無意識的情況下,為了保護他,獨自打傷了孟婆呢?
若真是這樣…
那她就要把他體內的那縷魔氣與他本人剝離出來,用孟婆給予她的那把劍把魔氣誅滅。
喻黎如此想到。
可這不免又聯想到一件事,她說了這種狠話,陳修遠還會毫無顧忌地同她一起在人間生活嗎?
喻黎又想要找補,有些後悔将話說得毫無回旋餘地,她又輕聲說了一句,不管他是否能聽到,“陳修遠,我真的希望不是你傷了她。”
腦海中未曾傳來聲音,喻黎不知道他是否聽到了她的想法。
喻黎嘆了口氣,如往常一樣,按照玉牌的指引,找到死去的靈魂,将其引到冥界。
一整晚過去。
喻黎卻毫無睡意。
往常這個時候,她會和孟婆聊聊天,和她說一下自己在人間偷偷聽到的八卦,或者看到的新奇物件,或者偷偷吓到了某些路人,孟婆也會給予她回應,但是此刻,喻黎逛到孟婆所在的熬湯的小廚房,只有一大鍋孟婆湯孤零零地在那裏,并無孟婆的身影。
孟婆湯的熬法,孟婆曾經告訴過她。
此刻,喻黎像孟婆在時一般,跟着她所教給她的所有步驟,又熬了一鍋孟婆湯。
明明知道孟婆會出關,不會就此消散,可喻黎還是覺得好難過。
這三百年來的每一日,幾乎都是如此度過的。
可是陪她聊天,說話的人卻不在了。
孟婆的工作并沒有人來接替。
但每天想要投胎的魂魄仍舊回飄過來投胎。
喻黎熬好湯後,準備将湯搬到殿外,投胎入口時,接到了來自冥王的召喚。
她大概知道冥王大概會找她聊什麽,她飄去了冥王殿。
“喻黎,陳修遠可被誅滅了?”冥王聲音從空曠的正廳內響起,不同于平時的溫和,帶着幾分嚴肅正經。
喻黎因雙膝跪地,低着頭,垂着眸,有理有據地說道:“我想在等等,陳修遠似乎并不能控制自己身體的魔氣,若是将他殺掉,他體內的魔氣沒有消散,豈不是殺了一個無辜之人。”
冥王眯了眯眸,從高臺上下來,站在喻黎面前,看着垂着眸,低着頭的喻黎,嘆了口氣,“你想如何?孟婆給你的誅魔劍便是誅魔魔頭的,若是陳修遠受傷,魔頭必然也會受傷。”
喻黎只能看到他腳上穿得那雙金色雲紋黑鞋,她聽到冥王冰冷地回答,心中一緊,她擡起頭來,盯着冥王,從他眼中看出一絲對她做法的不滿,但喻黎仍舊說道:“是否可以将陳修遠的身體與魔頭分開?”
“沒有這種法器。”冥王直接轉身拒絕。
他又朝高臺上走去,更進一步的解釋道:“魔物可以自己選擇宿主,它若是與宿主不契合,自然會離開,且魔物會影響宿主的意識,放大宿主的情緒,若是宿主未曾産生過這個念頭,他很難借助宿主的手去殺人。”
這話無異于再說,陳修遠本身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只不過是心中的惡念被激發而已。
他本身就想殺孟婆,而不是他所說的,他完全不知道體內的魔物做了什麽。
現在雙方各執一詞,喻黎不知道該信哪個。
喻黎看着冥王走到高臺上,轉過身,做到寬大的座椅上,近乎殘忍地提議道:“你可以試試,你拿着誅魔劍去刺他,看他是否有意識阻擋,那時候自然一切都會有結果。”
喻黎皺了皺眉,冥王說得并無道理。
但是…
“喻黎,不要婦人之仁,你去了自然明白。”冥王又說道。
沒有但是…
這是最快的鑒別方法。
“王上,請再給我一段時間,我會将這件事辦妥。”
喻黎最後下定決定地回答道。
一邊是陪伴她三百年的親情加友情,一邊只是兩個月的人間朋友,而且這個朋友還是魔頭,冥王覺得喻黎即使不忍心殺他,她也應該知道哪個對她最重要。
冥王揮了揮手,示意喻黎退下。
忽而又想到了什麽,喊了飄走的她一聲,“喻黎。”
喻黎轉身,仍舊不太開心的模樣,冥王又說道:“孟婆的工作你先接手一段時間吧,等她閉關出來,在給她。”
喻黎點了點頭,答應下來,“好。”
-
喻黎這段時間都未曾見過陳修遠。
陳修遠也未曾和她有聯系。
喻黎也逐漸适應了晚上引靈,白天熬孟婆湯的日子,中午到下午這段時間她會打個盹,休息一下。
日子看似平常的過去。
但時間越久,喻黎心中的糾結越淡,對孟婆的思念也越重。
即使心中仍舊覺得不能傷害一個無辜的凡人,但冥王所提出的試探或許也并非不可做。
灰暗的天空中閃着幾顆星星,這次的亡靈在江北大學城附近。
喻黎記得她附身在那個年輕女孩身上的時候,走過這條小巷。那時候的她,肯定不知道,這次在經過這條小巷時,已經心境不同。
喻黎不由想到,她會不會從這裏再次見到陳修遠?
學校周圍的煙火氣十足,年輕蓬勃的朝氣撲面而來。喻黎近乎風一般從人群中飄走,她不想看到陳修遠,也不想被陳修遠看到。
亡靈在學校周圍的一個公園裏面。
周圍被警戒線圍起來,屍體已經被運走,但是亡靈卻困在他死去之地無法離開。
喻黎遠遠的望過去,發現黑暗的樹林中似乎還站着一個人,身形略微有些熟悉。
喻黎走進去看,被眼前的少年吓了一跳,他穿着黑色的連帽外套,頭上帶着黑色的棒球帽,與黑暗融為一體,冷漠而淡然地盯着她飄過來的方向。
陳修遠,他怎麽會在這?
喻黎看着亡靈,又看向陳修遠,冥王和孟婆的話,在她心中盤旋--
“魔物只能放大他的惡念,他是有意識的”
“他并非你想象中的良善之人”
“他是魔,我要你殺了他”
“拿誅魔劍刺他,自然會得到她想要的結果…”
于是,喻黎真的召出誅魔劍,遵循內心的指引,沒有絲毫停頓地朝他的心口刺去。
直到距離他心口一寸處,誅魔劍猛地停下。
他身體沒有絲毫的魔氣波動,只要她不收着力道,這把劍就會進入他的胸口處,他會死…
“你…”喻黎欲言又止,“怎麽不躲?”
陳修遠盯着她,微微擡起嘴角,露出極淡的笑,說道:“如果殺了我,會讓你覺得這件事并非我做得,那你殺了我吧。”
陳修遠又朝着刀尖走了幾步,誅魔劍刺入他的薄款T恤,喻黎感覺到刀尖抵着□□,她猛地抽回了手。
他說過,他在收到危險的時候,鬼攻擊時,體內的黑霧會自動出現,保護他的!
為什麽沒有保護他?
喻黎準備收回的誅魔劍忽而握緊。
對!為什麽沒有自動保護他!!
所以…
陳修遠真的能控制體內的魔氣!
他每次動手都是自己想動!而孟婆也是他所傷!
這個認知不斷的刷新喻黎對捅陳修遠時的愧疚之情。
所以,她真的看錯了這個人,他從來都是魔,所以他會出現在此處,所以他會扼殺鹦鹉的生命,所以他打算殺了孟婆….
她攥緊誅魔劍,不再猶豫,又朝陳修遠的心口處刺去。
誅魔劍刺入陳修遠的胸口,他身上的魔氣從刺入的地方四散開來。
魔氣所帶來的陰暗、欲念、邪惡一股股地朝喻黎身上湧去。
她又看到了她成為怨靈的那一幕,說要和她殉情的男人在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下,與那個他說一輩子都不會娶的女人,訂下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
她看到了她身上的怨氣驟然增長,孟婆已經拿出青山爐想要将她誅滅。
喻黎卻未曾突然醒悟,她沉浸在自己悲傷帶着恨意的情緒中,在那一天,她真的被青山爐打得魂飛魄散,消散于天地之間。
被黑霧包裹着的喻黎覺得她似乎也要消散于天地之間了。
她感受不到陳修遠是否已經死去,也感受不到那把誅魔劍,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緒。
她在黑霧中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