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頭,見到那個已經變得瘋瘋癫癫、不成人樣的張玉才後,從他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裏,說的卻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轉眼就……”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其實他和嬌豔在第七天夜裏,收下桃三娘贈的十幾兩銀子,便私奔了。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原本身受重傷,性命危在旦夕的嬌豔,如何在短短幾日間,傷勢就好轉如初?他們想要在一起,這在世間原本就是不可能的,牛郎與織女,不也是被分隔在銀河兩邊?只因為他們想要在一起的這種欲望,讓桃三娘鑽了這個空子,這都是她的幻術罷了。她把黃米做成人形,與那嬌豔被找到的屍體一起,做出來另一個短暫活轉的嬌豔,滿足了他的心願……然而,待欲望釀出了神仙醋,嬌豔也就煙消雲散了。
誰都很難想到,饕餮本是欲望的化身,人的欲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随時都觊觎着誰的欲望,伺機将它吞噬……
二、薔薇糕
桂花饴糖般的中秋才過,便是茱萸辛香辟初寒的重陽節了。
這些日子裏,桃三娘每日都忙着做糕:菊花糕、茯苓糕、五色松糕、八珍糕等等,不同樣式,吸引着衆多過客和鎮上的人們,都來争相購買。
我因為嘴饞,就也常常找借口說是跑去幫她的忙,替她搗搗染松糕的青草汁,或舂磨白米,研粉篩細。
我尤其最喜歡看她做重陽糕,往糕粉裏拌上蜂蜜脂油,混入栗子黃、糖桃脯、松子肉、銀杏果等,面上再嵌數顆紅棗後入屜鍋蒸,糕熟便自然變得蓬發松軟,香厚甜蜜,插上剪彩小旗端了出去賣,不一會功夫就被一搶而空。桃三娘說了,歡香館這美味一絕的重陽糕,只在重陽節前這半個月內有賣,逾期則不再供應,因此每日專程來買糕的人,可說是絡繹不斷,擠得門庭若市。
娘給我做了個紅色的茱萸香囊戴在身上,吩咐我不許弄丢了,要一直戴到過了“桂花蒸”那段秋雨秋熱天,才能離身。我不會在意這和重陽節的關聯,只是覺得這紅色香囊卻是我難得的寶貝,還拿去給桃三娘看。
已經仲秋了,附近有些大戶人家要趕在入冬以前做些衣箱櫃子,因此我爹每日起早就得開始忙碌;娘也是忙裏忙外的到各家接送活計,留下我一人包攬所有做飯灑掃之類的家務事。
于是我便每日也忙活起來了。早上燒水、掃地、熬粥,擺好小黃瓜醬菜,自己吃完就馬上拿着全家人的衣服,到離家約百餘步遠,柳青街南邊盡頭的小秦淮河裏去洗,待洗完回來晾上,就才拿着菜籃子到小秦淮南岸的菜市去買菜,然後回來做午飯,伺候爹娘吃完,晌午間便沒什麽事了,通常是陪着娘做事,只是我的針黹女工又實在不好,惟有做飯還行,所以娘也沒辦法叫我幫她什麽忙,大不了就跑跑腿遞送點東西罷了。
這一日買完菜回來,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一行官府人家模樣的車馬停在那裏。
為首騎一匹棗紅大馬的是一位年輕的大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生得極有派勢,身穿貂鼠大褂和皂靴,一手攥缰繩一手拿馬鞭。他旁邊一個同樣騎馬的跟班正畢恭畢敬地回禀道:“程大爺,這就是歡香館。”
“嗯,這兒看來倒也幹淨。”他說着回頭朝身後的馬車道:“夫人覺得如何呢?”
馬車的簾子動了一下,掀開一小角,仿佛是丫鬟代回說:“太太說若就是賣前日送來那種重陽糕的那家歡香館,就試吃一次吧。”
那程大爺點頭,正好就見桃三娘從店裏走出來,朝衆人略一躬身笑迎:“這麽多位客官,可是打尖?”
那程大爺也不答腔,由他身邊的那個跟班道:“午飯你給備下幾桌,不要圖省錢,揀你們這兒最好的上,我們家大爺帶了女眷,東西可得注意幹淨新鮮點的,我們先到別處還有事,午間就過來。可都明白?”
“是!明白了。”桃三娘點頭,正恭送他們一行人走,那車夫才驅動了馬走,突然其中第二輛馬車裏傳出一聲嬌喝:“慢着!”
程大爺詫異回頭,只見第二輛馬車的簾子掀開,探出一點丫鬟的雙椎:“程大爺,三姨娘請您過來一下。”
程大爺趕緊撥轉馬頭過去,我因站在遠處,沒聽見那車裏的人說了什麽,只見那程大爺聽完,略點頭稱是,便朝第三輛馬車的車夫道:“你們和二姨奶奶留在這兒吧,三奶奶懷有身孕,畢竟不好亂吃外面的東西,請二姨奶奶督促做些細致飲食才是。”
說完,便調過馬頭,領着一衆下人、兩輛馬車浩浩蕩蕩繼續走了。
我站在那看着,說來歡香館一年到頭倒是常有些達官貴人會光顧,但這麽大個陣仗的還是少見。這些坐車的太太小姐們,算見識過一些的,但像這個要留下來做飯,卻也從來沒有過。
馬車裏走出來一個細挑兒身材的紫衣小鬟,然後再扶出一位着一身半新不舊青緞子坎肩、蜜合色裙子的少婦,臉皮色有些暗黃,不算美豔,但儀容十分大方娴靜。
桃三娘喚來李二幫着馬夫帶車子去後院馬廄,自己則招呼那少婦和丫鬟進去。
我看完了熱鬧,也就回自己家去了。和平時一樣做好飯再端給爹娘,忽然娘道:“也是怪了,可能最近天熱,咱們家院子的那些薔薇今早竟開了好些,方才對面的桃三娘還過來說,想買去做薔薇醬,我就答應了,她還說讓你明天清早摘了給她送去,錢多少無所謂,反正街坊鄰居的……”
我聽了着實詫異,記得入秋以後,院子角落的薔薇架明明已是一派青黃懶散的了,葉子落了大半,我也沒注意,今天卻開花了?
我趕緊跑到院子裏去看,果然那一架子薔薇冒出不少骨朵兒,粉粉白白的蓓蕾不少,含苞待放的鮮豔模樣仿佛現在仍是初夏,只是葉子依然半死不活地耷拉着。
“咦,好奇怪啊!”我不由得驚嘆:“秋天還會開薔薇花!”我跑回屋裏急着追問:“怎麽會開花的?”
爹只是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娘拍拍桌上:“好好吃飯。”
我卻興奮起來,随便吃了幾口飯,又跑出去看薔薇。
雖說已經是仲秋了,不過娘說的沒錯,天空總沒什麽雲彩,清藍氣爽的,說不定薔薇也就因此才開了吧?我一邊這樣想着,一邊湊近花朵聞了聞,好看的鵝黃蕊心香氣很淡;這時節連蜜蜂蝴蝶都沒有,獨這花開……我心頭忽然又浮起一絲不安起來,踮起腳通過矮牆朝遠處歡香館張望,恰好看見那何二拉着板車,買回來一堆菜蔬米面,從側門進去。
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已經升起袅袅青煙,必是三娘親在裏面忙活了。我趕緊回頭待爹娘吃完飯,洗好了碗筷,便出門往歡香館去。
※※※
廚房裏熱火朝天,但奇異的是,除了桃三娘在,還有方才坐馬車來的那位夫人也在!
她二人都穿着圍裙包着包頭,那夫人正麻利地收拾一只鵝,她的丫鬟用小枰子稱好了三錢鹽巴,她拿來擦鵝的腹內,然後拍一小把蔥,塞滿其中,鵝的外皮用蜜糖拌燒酒塗滿,起大鍋放入一大碗酒一大碗水,竹箸架起蒸,只是注意不能讓鵝身近水。火竈內燒的兩束各一斤八兩、粗細相似的木柴,據說也是她挑選的,也不用看火,只等它自己燒盡了便可,俟鍋蓋自冷以後,才可揭開鍋蓋,将鵝翻身,再将鍋蓋封好,改為一束一斤八兩的柴繼續燒火蒸之,竈內不可用火棍去挑撥,鍋蓋也必須用棉紙糊好。
桃三娘啧啧稱嘆:“夫人手藝實在好!我卻是自愧不如的。”
那夫人只是笑笑,見三娘在做鴿蛋餃,便也過來看她的手法,是用剁碎的時鮮蔬菜和肉糜,鴿蛋十幾個打稠成蛋漿,分別煎攤巴掌大的在平鍋上,上面放好一定量的菜肉糜,蛋漿也已成形,便把它一半翻過來覆于另一半上,成半圓餃子形狀,蛋熟後自然合攏,就可一個個拿起來放置一邊待用了。
湯鍋裏燒的雞湯也已經翻滾良久,沁出濃香,三娘說上菜時只要将湯內放入蛋餃便可。
這時何二宰好了八只鹌鹑拿進來,桃三娘吩咐他仍舊用甜醬瓜和姜絲,配茶油同炒。
那夫人又道:“我們府上的三夫人懷有身孕,喜歡清爽飲食。”
桃三娘拉她到院子裏:“不若你來試試我腌制的蘿蔔好了。”
正好看見我,不由得笑道:“桃月兒你什麽時候來的,三娘顧着忙也沒看見你。”說着還和那夫人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