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山海(一)
“籲……”沈稚輕呼道。
沈稚長呼一聲,馬匹平緩行走在夜色之中,一人一馬隐藏在偏西門一片落寞之下,候着大軍開拔。
兩個時辰前,沈稚還身着華服同軍師們拜別,眼下已經借機出逃了來。
大軍開拔前定有酒宴,沈稚只說不去,白定峤還以為沈稚在鬧別扭,便沒再打擾了,沈稚暗自嘆息,緊緊攥着缰繩,寧死不回頭。
年少傾心,沈稚不敢忘也不能忘那年白定峤笑着說“送我枇杷便要為我妻”的滿面春光,也不會忘白定峤說的此生不渝。直直垂下來的柳枝條,一寸一寸全是少女的心思,沈稚從未設想過,倘若白定峤身亡,自己該當如何。
守寡?還是再嫁?
或許都不。
待到那日,自己該如何自處呢?
沈稚咬咬牙,鞭笞一記馬兒便跑得飛快,沈稚穿梭在密林之中,修長的發絲飄在腦後,就像那些曾經無法被割舍的條條框框一般,遠遠在後,一切都無拘無束了起來。
沈稚不是沒想過,自己家大業大一之間流落在外,若是将這等消息放了出來,保不準又有許多為財的亡命之徒追捕自己,興許還會丢了名聲。沈稚在賭,賭爹爹娘親會偷尋暗訪。
“小小,再堅持堅持……”沈稚拍了拍馬兒的後背,“從這裏到漠西還有很長的路呢,別怕別怕。”沈稚輕松扭開瓶蓋,又點了小菜。
那路邊的攤販看沈稚身材瘦削,額前發絲規矩得緊,發冠承流光絲線鑲嵌着一顆穗玉,一雙護臂繡着兩只虎,外袍寬松有致,內裏簡白,一副在外游歷的公子哥模樣。沈稚打開地圖,琢磨了半天。
攤販一瞧,趕忙扭了下肩上有泥有水的帕子,急忙跑過來問道:“公子哪裏人,可有随從在身側?”
沈稚捏了捏嗓子,“咳咳,我、我出門游歷,嗯……你們這邊都喝什麽茶,通通呈上來。”
那人一聽,愣了好一會兒,提了一壺不知什麽名的茶水,徑直走了過來:“來喽。”
茶水清澈,仍帶殘損未去盡的茶葉,苦澀而又清香。
沈稚綿綿品了一口,“好苦……”
那人又說,“大人,怕是喝不得這種茶嘞,來往的商人路人都喝這個解渴,您要喝的那些茶,咱們這兒沒有。”
沈稚暗自點頭,“好……還不錯。”
那人又照舊上了一盤小鹵肉,沈稚向來不愛吃鹹口的,一瞅是鹵肉又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竟也如她所想般美味可口。
那人輕聲說道:“這是咱們這兒的好物什,沒人不愛吃的。公子何不再嘗嘗,再帶些在路上吃,一口一個,那叫一個香嘞。”
沈稚躊躇不前,還是多花了幾個銅板買了點鹵肉在路上吃,正當沈稚預備接手過來,她正好跟祁逍的眸光對上,祁逍的神情怪異,帶點懷疑,還有些欣慰。
沈稚喃喃道:“陸将軍……”
祁逍在馬,輕嘆道:“你怎麽在這裏。”
沈稚快手接過鹵肉,放在背後的包袱裏,翻身上馬,摔缰輕籲,兩人走了一段路,沈稚安穩了馬兒,這才放心回答道:“出門辦點事。”
祁逍不看她,只是望了望遠處連綿的青山,一如既往的連綿不絕,遠遠勾到天邊。
“那你呢,你肯定知道峤哥哥要去哪裏對不對。”
祁逍沉默了,“知道,但是你覺得我是那種很随便回答這種無聊問題的人嗎。”
“那你要怎麽才能告訴我。”沈稚鄭重道。
祁逍頓了頓,似乎覺得有所不妥,“出門在外,你叫我硯回就好。”
一聽這個名字,沈稚身子就猶如石化,她開始想,這個名字是何等的熟悉,似乎在哪裏見到過,或者聽過。
祁逍的長睫恬淡如水,正與陸硯回有些相似。莫非……
祁逍的母親是秦王王妃,是當時鼎盛一時的江南第一家陸氏嫡女。秦王妃生育的正是一對雙生子,一位送往外地一位就在江南。
沈稚側望了望祁逍,而他本人對這種稱呼似乎無所謂。沈稚試探問道:“你的母親,是江南第一世家陸氏嫡女陸春和,是嗎。”
祁逍淡淡道:“不是。”
“看你眼睛有些像小王爺,我下意識的以為秦王王府裏的小王爺是你的哥哥呢,抱歉了。”
祁逍又答:“照你這麽說,我還成了陸氏的公子了?可惜我家是皆是罪臣,我參了軍,宦海沉浮了這麽久,還只是個校尉,如今幸得小王爺青睐,這才升了官,比以前還是好的多了。”
有些人不懂皇族的愛恨情仇,自然也不能理解這身處于暗黑漩渦之中的人的那些真切通透的想法。
有的人說王爺無後,有的人說王爺有個孩子在關外歷練……
總之傳言多奇,可信度不高。
沈稚頓了頓,“陸硯回,你就告訴我,我不會添亂的,我就是放心不下……”
“我知道。”
祁逍說得真切,一字一字地落在沈稚耳朵上。
沈稚:“你知道?”
祁逍:“知道。”
沈稚回道:“你不知。”
祁逍:“我就知道。”
沈稚忍無可忍:“你是在打趣我嗎,不會因為我威脅那事吧?”
祁逍:“倒也不是。”
祁逍一甩缰繩,他淡然說道,低沉的聲音在風中飛揚:“追上我,我就告訴你。”
祁逍放空了自己,任憑風浪吹起自己的衣角,他望着那樹影婆娑之處,忽然眼前浮現出了那布滿灰塵的曾經。
這年,陸氏全族盡被屠戮,丞相主刀,位極人臣,拜官王侯。皇帝念在祁逍身份特殊,便稱王妃與秦王在此之前還有一個孩兒,一直在關外歷練。
那年今天,正是他入宮觐見皇帝的日子。
祁逍的手裏滿是繭,還有洗不掉的血海深仇。他親眼所見血水如注,洗不清的血色綢緞,行刑之處的血流成河,還有人們無所謂的咒罵……
祁逍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四處閑逛,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眼神,旁人只知其尊榮華貴,不好打擾,繞道而行。
皇帝宣他觐見,卻又不肯在正午時分接見他,反而晾着他。祁逍穿了一件月白的袍子,布料白如雪,一動如雪光環繞,裏頭穿的才是皇帝賞的紅色衣裳。
披麻戴孝。
祁逍一個人坐在池塘邊,涼亭下柳枝搖曳,看錦鯉惚動,荷葉起舞,亭臺樓閣依舊。
祁逍恨極了。
恨所有人。
他身着一身白色,為陸氏全族人戴孝,可他并不想死,他還想報仇。
祁逍撐着手,順手折了一只柳枝來,在水面浮動,錦鯉們都紛紛湧來,靠在湖邊靠亭臺側。他是開心的,以前在陸氏府邸也有這樣一塊地界,他很喜歡,時常在那裏練劍習武,轉眸似乎還能再看到祖父祖母的身影。
他試着擡眸回看,看不見祖父祖母的身影,卻瞧見一個渾身紅撲撲的小女孩,挑着柳枝逗魚呢。
小女孩一身藕荷色齊胸襦裙,兩邊各紮着一個啾啾,垂下來的發絲用紅繩綁着,帶着兩朵海棠絹花。荷蕊輕放,人如其色。
祁逍笑了笑,看小女孩一臉疑惑的模樣,他收回了柳枝,錦鯉們紛紛湧到那側,祁逍聽着小女孩開懷大笑,便悄無聲息地走到小女孩的身側,只彎腰那一刻,發絲輕垂下來,風光無限。
“你在做什麽。”他輕聲問道。
小女孩似乎被祁逍驚住,起身往後退了兩步,尚不過一句話的時間,就掉水裏了。小女孩撲騰着叫喊着,祁逍也驚了。
“啊……!!”
小女孩撲騰着,後腦勺撞到了湖裏的暗礁,眼看着就哭聲陣陣了,祁逍奮不顧身地沖了下去,狠狠地咬了咬牙,“喂!”
小女孩哭聲不止,死死抓着祁逍的紅色衣領,那處的一枚扣珠給抓掉了。祁逍不管什麽不敬皇帝的壞名聲了,硬着頭皮咬着牙硬是把小女孩給提上岸邊了。
祁逍瘦削的面龐滑過水珠,一顆一顆的落在小女孩的面龐上。他細細打量着這個小女孩,圓潤略帶蒼白的面龐上大寫着痛苦。
祁逍狠狠壓了壓小女孩的肚子,看着她吐出幾口水,眉頭又皺了起來的時候,小黃門就來找祁逍了:
“小王爺!你在幹什麽!你怎麽淋濕了!馬上就要觐見陛下了!!哎呀!!”小黃門嘴裏喊得急,雙手在腿上拍了拍,又故作鎮定道:“小王爺是得密诏入宮,不得讓旁人知道您入宮了,這……”
祁逍冷靜道:“這我知道。你認識這是哪家的姑娘嗎?”
小黃門彎腰走過來一瞧:“喲,這不是沈三姑娘麽?怎麽跑這裏來了!哎喲,這……我去請太醫,小王爺您可趕緊去偏殿換件衣裳罷。”
祁逍回望,看小女孩躺在那裏,實在不放心,看小黃門走後,便從路過的宮女堆裏拉出來一個小宮女:“你去找沈大人府邸裏的人來,他們家的三姑娘落了水了。”
祁逍走了,跟來往的白定峤擦肩而過。
祁逍恭敬地站在殿下,一身月白袍子刺眼得緊,皇帝頭皮又硬了幾分,他嘹亮的嗓子直穿殿堂:“你現在是秦王府的人,不是什麽陸氏的人,孤留你一條性命,便要做出些讓朕滿意的事來。陸氏叛國,你認不認。”
祁逍頭也不擡,眼尾淡然一抹冰冷流露,“臣認。”
自那以後,祁逍成功回到了京城。他日日飲酒做樂,卻再不肯踏足江南,或許為了這份榮華富貴,他真的就認了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了。
後來欣貴妃的妹妹參軍,做了将軍,祁逍也參了軍,因緣際會之下做了楚将軍手下無當飛軍的将領。
一片緋紅之下,是祁逍的恨。一片繁花之下,是沈稚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