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月後——
半年多了,現在應早已與夢想佳人成親且有了孩兒的他,開心嗎?快樂嗎?幸福嗎?……
傻傻望着天上如別刀般的清月,樓孟月的眼眸有些朦胧,柔和月色映照下,消瘦了一圈的小臉更顯冷豔空靈。
沒有了崩玉的她,至今依然還停留在有令狐荪的時代中,也許會就這麽停留一生一世。
但她很平靜、很安然,因為經過八個月的徹底沉澱,她終于明了,當初她之所以毅然決然地放棄崩玉,不僅因為那本就不屬于她,更因她舍不下這個與她原生之地有巨大差異,卻有着一個脫去僞裝的真實自己,有着一群可愛的人們,更有着他的年代。
她當然知曉自己這樣的作法很傻、很任性,但傻就傻吧,任性就任性吧,反正這麽傻、這麽任性的樓家人肯定不只她一個。要知道,她樓家族譜裏,名字下頭标着“樂不思蜀”的多着呢,更別提那些夾在她“樓門穿越求生守則”裏,一封封穿越時空跟家人們問安的家書。
所以,縱使明知他的記憶中不再有她,而她也或許這一生一世都無緣、更不适合與他相見,并且這一世,她也只能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個根本不屬于她的時代中,但沒問題的,畢竟她可是無論被丢到哪,都能自力更生且活得有滋有味的樓家人呢!
更何況,她也并不是真的孤零零,因為如今收留她的這個“家”的主人,一位總愛穿着灰衣,在外人眼中像她哥哥,但實際上卻是真正生活在這時代、她不知該喚幾個祖才對的男子——樓蘭若,也是樓家人。
際遇這東西,當真是奇妙、詭異得讓人想哭又想笑。
那夜,裝扮成胡仆,跟着一隊胡商走出定風關,可又中途脫隊的她,帶着心底那股深深的孤寂,與對令狐荪永世無法忘卻的愛戀,輾轉來到了一個不知名的邊地小鎮。
饑腸辘辘的她,正打算到市場去打些雜工,好賺取餐費及下一輪的車費時,卻遇上了樓蘭若。
那時的他,一身灰衣、灰襖,一個人靜靜盤坐在人潮擁擠的市場中,雙手插在袖子裏,身前擺了幾本手寫的自制書。
那身氣質……好熟悉啊。
剎那間忘了自己的初衷,她靜靜望着那名沒什麽人理會,也沒理會任何人的他,在靜坐了半晌後,突然由袖口裏取出一堆上面繪有各式花樣,且各張簽上各有不同數字的古代賭具……枚簽放在身旁,然後緩緩閉上眼,任風将枚簽吹得四散,口唇無聲的輕輕掀動。
這……
看着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自我訓練方式,再望向他阖上眼後,眉眼之間的特殊線條,盡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見,但樓孟月還是靜靜走上前去,停在他身前,顫抖着嘴角輕輕說道……
“坤位,龍紋七。你……也是樓家人嗎?”
聽到她的聲音,他睜開眼望了她三秒,然後緩緩站起身,将外襖批至她肩上,淡靜地轉過身去将散落的枚簽收好,再将書一本本撿起放至一旁的書箱中背上。“走吧,丫頭,回家吃飯了。對了,記住,這上下四方、古往今來,只要有樓家人的地方,就有家人給你撐腰。”
樓孟月不知道自己的模樣看起來是不是真的很糟,但這位祖宗真不愧是有六百年傳承的“博弈世家”兼“穿越專業戶”的樓家子弟呢,表情那個欠揍,自我訓練那個嚴格,眼睛那個利,理解那個透徹,心頭那個護短的……
“小月,別發呆,跟我來。”
正當樓孟月回想着與樓蘭若相遇的經過時,原本剛出門訪友的他,不知為何突然歸家,對她丢下這句話後,轉身又走。
“嗯?”心裏有些不解,但樓孟月還是依言站起身,跟随在看似面無表情,眼底卻有些凝重的樓蘭若身後,一同來至一間破廟旁。
望着過往暗黑、只有游民會在此栖身,此刻卻微微亮着燈火,且其中不僅傳來一陣濃重的酒氣味,壁上更顯着幾個拿着刀劍晃晃身影的破廟,雖依然不明白樓蘭若為何領她至此,但知曉其間必有古怪的樓孟月不自覺地豎起耳朵,專心聆聽。
“鎮個屁遠将軍,你們說說,什麽時候開個賭坊、酒肆、青樓還需要許可證、繳市稅了?定風關本來就是一個吃人不吐渣的大魔窟,他居然還給這個魔窟訂了那麽多規矩,連禁酒令都出來了,擺明就是,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
聽到廟裏人口中提及的名號,樓孟月的心跳驀地停了一拍。
鎮遠将軍?他們說的……是令狐荪嗎?他……真的在定風關實行了許可證、市稅、禁酒令這類制度?
那很好啊,這樣一來,定風關在他的管理之下,一定可以洗刷血域魔城的惡名,成為一個适合阖家大小光臨的觀光重鎮呢。
“依我看哪,他根本是看咱們不順眼,故意擋咱們財路!想當初李老大在時,咱愛怎麽賺就怎麽賺,愛怎麽唬弄人就怎麽唬弄人,哪時候得受這種鳥氣?人們之所以會去定風關,不就是為了賭個痛快嘛,他倒好,弄了一堆風花雪月的琴坊、繡坊、畫坊、詩坊、戲坊在那兒,是要給鬼看嗎?”
好樣的,還連文化産業都有了呢。
這樣做就對了,只要照這樣一步步走下去,定風關飙升的日子指日可待。
等等,文化産業?他……該不會是偷看了她寫的企畫書吧,她記得她藏得還挺好的,他怎麽發現的?
再等等!看到這份企畫書的他,是因為記憶真的恢複了,才去到她的小石屋裏,還是其實他依然沒有恢複記憶,而是柳葉将那東西轉交給他的?
再等等等!不許胡想,這一切搞不好是他的原創呢,畢竟他本來就聰明,而令狐爹也早有類似想法……
“不行,這口氣我咽不下,不給他點顏色瞧瞧,他真當我們全是泥巴捏的!”
“豈只你咽不下,當初在李胖子手底下的大夥全咽不下,要不怎麽會讓哥幾個特地過來通知你們呢?”
原本腦中思緒紛飛的樓孟月聽到這話後,心又一凜。
通知?通知什麽?
“沒問題!就沖着這幾個月來,咱少賺的那幾萬兩金子,下月初三我一定到!”
“那就這麽說定了。下月初三,咱們就按計劃進行,到時定要他五馬分屍,曝屍荒野!”
什麽?這群人今日在這裏聚會的目的,竟是要傷害令狐荪?
下月初三,不就是十天後嗎?
他現此刻人在定風關嗎?知道這個消息了嗎?身旁的侍衛足夠嗎?值得信賴嗎?
還有還有,他的傷全養好了嗎?毒全解了嗎?行動還跟以前一樣迅捷嗎?那匹跑得飛快的汗血寶馬還留在身旁嗎……
“走吧,回去了。”正當樓孟月小臉微微轉白,腦中亂成一團時,她身旁的樓蘭若低語一聲後,緩緩轉過身去。
“好……”
顫抖着唇角應了一聲,徹底心亂如麻的樓孟月跟在樓蘭若身後,如游魂般的走着,以至于根本沒有發現,她身後那間破廟,在他們轉身離去沒多久後,突然被一陣輕霧籠罩住!
當那陣煙霧緩緩消散之時,原本在其間談話的幾名醉客不僅全憑空消失,破廟上空的雲朵間更站有一名白發仙人,居高臨下地眯着眼,若有所思地靜靜凝望着樓孟月削瘦的背影。
白發仙人之所以特意施術,将這個其實發生在兩個月前的場景移至破廟中,還誘使出門訪友的樓蘭若路經此地,讓他意外聆聽到這個早在兩個月前便已發生過的事,不假思索的回去轉達給樓孟月,目的只為确認她最終的決定。
而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多遠的樓孟月,恍恍惚惚中,聽到身前傳來樓蘭若的清淡嗓音……
“去嗎?”
“嗯。”
擡眼望着那個依舊徐步緩行的灰色身影,樓孟月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她知道,他是在詢問她是否要去定風關,去告訴令狐荪這個消息。
這個消息的可信度其實還有待驗證,但她沒有時間、也沒有管道印證,而她更明白,就算她去了,也真的見到他了,他也不見得會認得她,更不見得會相信她。
但縱使如此,她還是要去,無論他知不知情,無論他需不需要。
因為,就算他的記憶中不曾有過她的存在,可她還記得他,而永遠會記得他的她,絕不容許任何人再一次傷害他。
“我陪你去,明日一早出發。”恍若早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麽樣的答案,樓蘭若停下腳步,回身望向樓孟月。
“謝謝……”望着樓蘭若眼底的澄淨,樓孟月的眼眸又一次溫熱了。
“不必客氣。”樓蘭若微微點了點頭,再度轉過身,迳自向屋內走去。
“別擔心,你一點也不傻,更不人性,既然你說那本‘樓門穿越求生守則’到你那代都還保存完好,那麽你爺爺奶奶跟爹娘定會知曉關于你的所有事,而我相信,只要是樓家人,都會尊重并祝福你做的每一個選擇。”
“嗯……”望着樓蘭若的背影,樓孟月淡淡的笑了,笑得眼眸模糊得都快看不清他的灰衣。
她最近的淚腺也太發達了點,該不會是得了什麽淚腺炎吧,在這時代,淚腺炎得用什麽醫呢?
“樓孟月。”
正當樓孟月邊胡思亂想邊準備歸家整理行李時,突然一個古板得不能再古板、好遠又好近的嗓音在她身旁響起。
“嗯?”這聲音……怎麽有點耳熟啊?
聽到這個嗓音,樓孟月下意識的定住腳步,但她還未及回身,便發現自己的腦際瞬間飄忽,眼前一片天旋地轉,而身子,徹底輕飄飄……
一陣悠揚的笛聲,将樓孟月由沉睡中喚醒。
醒來後的她,緩緩坐起身睜開雙眸,在望清眼前如夢似幻的景物時,一時間竟有些恍惚,因為她覺得自己似乎進到了一幅畫中。
這幅畫裏,有山、有水,有飛花、有飄雪。
遠山蒼翠,卻又仿佛近得聽得到鳥鳴。細細的雪花無聲由天空飄落,與由樹上飄落下的花瓣,一瓣瓣飄至碧藍如黛的水池中,也飄落到幾只傲然挺立于池間的丹頂鶴身上……
“你醒了。”
“你是?”
當耳畔有一回響起那似曾相識的古板、嚴肅,卻又低沉磁性的嗓音,樓孟月才驀地由恍惚中驚醒,緩緩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處,然後再望見眼前人時,徹底明了“仙風道骨”四字的真谛。
那是一名年約三十的男人,身材颀長挺拔,手持竹笛,一身雪白,衣袂飄飄,長長白發也飄飄,全身更籠在一圈若有似無的煙霞雲霧中。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只要回我一句話即可。”
當男子又一次開口時,樓孟月霎時明了了他的身份。
老天,這位明明長得不賴,卻有頭到腳都透出一股古板氣息的人,就是她先先先先先祖的那位仙人朋友——
她看見神仙了?難不成她也要成仙了?
不行啊!眼下她還有重要的事要忙,若她真有仙緣,而他是想渡化她成仙,能不能晚點再渡啊?
咦,等等,他身後還有人!
當樓孟月在胡思亂想間,目光瞥及古板仙人身後那名靜靜坐在大石旁,氣質獨特,容顏絕美,且五官與氣質都讓她備感熟悉的女人,她更傻眼了。
天啊,這位該不會就是她的先先先先先祖吧?她也成仙了?
這到底時什麽跟什麽啊?這年頭成仙的門檻會不會太低了啊?
不過這機會實在難得,她是不是該先跟她打聲招呼?再怎麽說她也是晚輩呢……
“回答我,樓孟月。”
真當樓孟月面無表情的人腦中小劇場瘋狂跑動時,古板仙人點名她的古板嗓音又一次将她敲醒。
“請問您想要我回答您什麽呢?”
“雖崩玉如今并不在你手中,但确實已取得崩玉的你,究竟打算什麽時候回到自己的時代去?”
聽到古板仙人的話,樓孟月徹底愣了。
回到自己的時代去?确實已取得崩玉?
“你不必現在就回答我,你有六個時辰可以考慮這個問題。”望着樓孟月微怔的神情,古板仙人淡淡說完這句話後,邊準備轉身離去。
但樓孟月卻喚住了他——
“不必六個時辰,我現在就可以回答您。”
雖不明白為何這個古板仙人說她确實取得了崩玉,又為何要給她選擇的機會,但樓孟月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六個時辰,因為早在令狐荪用那樣的方式騙她吃了解藥之時,她就做了選擇,并且至今都不曾後悔,更不曾改變。
“我不回去,我要留下,留在這個沒有網絡、沒有便利商店,到處都有讓我難以忍受的駱駝臭味,卻有着滿頭星星,有着堅韌胡楊樹,更有他的時代。”
“別跟我開玩笑。”聽到這話,古板仙人緩緩眯起眼凝望着樓孟月雖有些朦胧,卻異常澄淨的眼眸。
“與我多代樓家人都有過接觸的您,應該很清楚我說的不是玩笑話。”古板仙人的神情很是嚴肅,但早下定決心的樓孟月卻絲毫沒有畏懼。
“就算他早已忘了你,就算他已與其他女子成婚?”
古板仙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道,但說這話時,目光卻悄悄瞟向一旁,瞪着那只當初故意弄塌屋頂,讓令狐荪失憶,騙樓孟月出走,如今東窗事發,被以金線綁住尾巴倒吊,口中銜着崩玉,不斷拼命掙紮卻依然變不回小財神真身的小錢鼠。
“是的。就算他早已忘了我,就算他早與其他女子成婚,我還是要留下。”
盡管聽到這樣的話,樓孟月的心還是會痛,而且很痛、很痛,但再痛,她卻還是想留下,留在這個可以與令狐荪呼吸着同一種空氣,仰望同一片星空的地方。
在未來的某一天,當她想起他,心不會再痛時,她或許可以去看看,看看有着他與她,還有許多人共同努力後的定風關變成了什麽模樣,痛快賭一場……
“你輸了。”沉吟了許久許久後,古板仙人突然說道。
這話雖然古怪,樓孟月卻一聽便知曉,這話并不是對她說的。
“我輸了。”果然,古板仙人身後的女子在他開完口,便淡淡回答,恬靜而絕美的小臉不因自己的挫敗而有任何波動。
“所以你必須繼續以魂魄之姿留在這裏獨自忍受孤寂,直到七百五十年後才能如願投胎。”
“我明白。”
聽着這一段話,一旁的樓孟月又楞了。
由他們的對話聽來,他們似乎拿每一名樓家子弟的去留打賭,并且她的先先先先先祖并非是以神仙之姿留在這裏,而是以無法投胎的魂魄被古板仙人禁锢於此!
他們難道……并不是朋友?
若六百多年前,他們并不是朋友,那麽究竟是什麽樣的糾葛,竟不僅延續了這麽長的時間,還波及幾代樓家人,至今還讓這一仙一鬼繼續糾纏……
在樓孟月腦子轉得都快打結之時,古板仙人緩緩阖上了雙眸,将手中笛子別在腰間後,飄然轉身離去。
等等……他——
望着那位古板仙人阖上雙眸後,由輕皺的川字形眉心延伸到閉阖雙眼眼角所形成的三角線,那睜眼時看不出來、獨屬于樓家人的明顯特徵,樓孟月徹底傻了,倏地轉頭看着同樣閉着雙眸,眉眼間雖不具備樓家人這個基本特徵,但五官與樓家人相似度高到絕不會讓人錯認的女子,剎那間恍然大悟。
老天,這個古板仙人根本就不是她樓家一生未嫁,卻生下一個父不詳的男娃,得以讓當時差點斷了香火的樓家繼續傳承下去的先先先先先祖的朋友,而是樓家的祖祖祖祖祖爺爺,也就是那個父不詳的“父”!
只是,這位古板仙人似乎沒有發現樓家子孫就是他的子孫,也沒有發現他們的眉眼特徵根本就是遺傳自他,更沒發現她的先先先先先祖為了能夠待在他身旁,要如何竭盡全力才能“輸”給他。
雖她現在還弄不清當初那個令她樓家每個人都擁有“特殊機緣”的打賭故事究竟是真是假,實情又是如何,但她卻知道,要她樓家人輸,還一輸輸幾百年,簡直比登天還難啊!
噓。
就在樓孟月不自覺出聲之際,那名低着頭跟在古板仙人身後的女子突然回頭望了望她,眼眸中閃過一抹旁人看不出,只有樓家人才懂得樓氏耍千成功笑意。
“原來笨蛋當了神仙也還是笨蛋呢……”
望着那抹笑,樓孟月也笑了,笑得眼眸都模糊了。
看樣子,她的先先先先先祖很幸福呢。縱使或許曾流過淚,縱使是以這樣的方式待在一個笨蛋神仙身旁,但她,真的很幸福呢!
只不過,就她祖祖祖祖祖爺爺的笨蛋指數看來,要他發現他跟她先先先先先祖其實早就兩情相悅,并且還是他們這群跟他一點也不像的子孫的老祖宗前,她樓家人還有得折騰……
秋風瑟瑟,大漠風沙揚;一匹駿馬,一棵胡楊。
胡楊樹孤挺在一片黃沙之中,堅韌如故;駿馬為伴、背倚胡楊的男子,眼底蕭瑟也如故。
回去半年多了,她開心嗎?快樂嗎?幸福嗎?他十幾歲時於蜃影中驚鴻一瞥,令他一時間那樣心動,最終卻選擇淡笑遺忘的……他的月下美人。
那個蜃影,如夢似幻,蜃影中除去那令他連眼都忘了眨的倩影外,還有着許多他從不曾見過的事物,讓他至今都依然懷疑,或許,那只是個夢。
生於大漠,雖曾離開,但骨子裏只有黃沙魂的令狐荪從不曾想過,那被他玩笑似的當談資取樂,最主要目的是讓他在大漠中四處偵查不令人生疑的“月下美人”,有一天竟會活生生來到他的面前。
第一眼,他就認出了她。
完全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當時血液幾乎沸騰的自己,但他還是按捺住了那股沖動,告訴自己“又如何”?
畢竟二十七歲的他,早過了情窦初開、血氣方剛的年紀,更深切明白,外在的皮相或許能讓人一時心動,但這樣的心動絕無法持續一生,況且,他布局多年,讓定風關屬于所以深受定風關之人的願望,只差最後幾小步就能實現了。
但既然相遇了,就看看是個怎樣的人吧,畢竟他也确實好奇,為何他一生中見過多回的蜃影,唯獨有她存在的蜃影是那樣奇特,并且,茫茫人海中,他竟真遇見了她。
其實在未醒之前,他便悄悄由黃沙下以氣助她,然後在她一張眼,一回眸,做出面對困境時的第一個反應,說出第一句話語時,心裏笑開了花。
相當有意思的丫頭,跟他過往所見的女子都不同,不僅反應快、懂算學、眼力好、耳力佳,雖明顯心裏頭有些慌,可她慌得特別、慌得獨立、慌得一點都不手忙腳亂,那自以為沒人看得出,其實小腦袋瓜裏一直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的放空,看似沉靜、冷淡、不食人間煙火,卻會因不小心讓心中所思口中流出,後知後覺發現時的可愛懊惱神态,更是妙趣橫生。
知曉她沒有去處,更為了想瞧瞧她能多有意思,他直接将她抟回了石村,将她丢在一群男人裏,給了她一個絕對安全的室友,等着看她會有什麽樣有趣的反應,又能撐多久。
完全如同他意料中,她将柳葉當成了一名女子,那張因警戒而緊繃的淡漠小臉終于微微松了開,多夜不敢成眠而滿是黑暈的雙眸之下,疲憊也總算化了開。
而後,他看着她開始想方設法,勤奮又精打細算的,由那群早看慣柳葉美貌,因而也将與柳葉同樣裝扮的她視為少年的男人堆中一分一分的掙錢,再看着她頂着那張看似冷漠的小臉,在為弟兄們讀寫家書時,澄淨眼眸中緩緩漾出的暖意與笑意。
他看着她好不容易在努力掙錢外偷得一點閑空,便若無其事的盯着石村弟兄們,尤其是交情特別好或者勾肩搭背的幾個,面無表情的浮想聯翩,最後,嘴角露出一抹自以為沒人發現的可疑竊笑。
他看着她努力掙錢,也努力花錢,特別是不動聲色的花在有需要的弟兄及市集商販身上;他也看着她如何在這個她全然陌生這處游刃有餘、傻裏傻氣、自娛自樂的自力更生;更看着她常望着太陽升起的地方,眼裏流露出的一抹淡淡依戀,以及偶爾夜半驚醒,坐起後環顧四方,那在黑暗中無聲流動的無助倉惶。
他不太特別關心她……表面上。因為他知曉她與人交往屬于慢熱型,在不熟前,她完全不習慣他人的無端熱絡,更因某種他至今不明了的原因,完全不接受無酬勞報償的幫助。
所以他懶洋洋的遠遠看着她,放任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但一看出她有任何需要,他便不着痕跡的讓東西出現在她四周,然後靜靜等她自己開口;當她眼底偶爾出現忐忑時,他便不着痕跡的出現在她附近閑晃,就如同他不着痕跡的讓她睡房的窗對着他住的石屋,然後不着痕跡的在她夜半驚醒時,躺至石屋房頂上,讓她望見。
她從不談自己的事,他也從沒問過,但由她偶爾脫口而出的古怪只字片語,以及她沒意識到時,面對某些本該屬于他這代人理解範疇之外的事物的坦然與理所當然,再聽着那些連他這當朝文武狀元都不知曉的知識,及回想着那個蜃影中的奇特事物,他便隐隐意識到,她,或許來自于一個他無法想象的國度,而意外來到這個生活習慣,甚至文化、信仰都與她家鄉有巨大差異之處的她,其實想回家,所以她一直悄悄留意着崩玉,極有可能便是她歸家的關鍵。
他心疼她,心疼這樣一個看起來獨立,也确實擁有一身生存本能,卻總認為自己冷漠、不體貼,并且一個人孤零零的二十二歲丫頭。
所以他盡可能不動聲色的陪伴着她、保護着她、逗着她玩,然後在她開始會主動靠近他,與他談話神情愈來愈自然,甚至出現淺淺的喜怒哀樂時,偶爾會想:這樣的丫頭任性、撒起嬌來,不知會是什麽模樣?
後來,他真的知道了,在領着她進定風關那夜,而在同時,他也明白自己徹底陷入了泥沼。
那一夜,其實是他故意算計好了,讓她頂替柳葉伴着他進定風關,因為他一直知曉她心裏頭始終惦記着崩玉,只是苦無機會入關查探消息。
她的美本就無庸置疑,裝扮過後以超凡脫俗形象出現在衆人眼前的她,他一點也不感到詫異,讓他詫異的是,因受薰香影響而表現出真實自我的她,竟是那樣的讓人心動。
她就像只神秘的波斯貓,高傲又冷漠地走過所有觊觎、垂涎她的男人眼前,卻坐在他腿上、膩在他懷裏,頂着那張完美絕豔的小臉生他的氣,只因他完全不具慧根的一路輸到底,然後在終于忍無可忍之際,展現出他從不知曉的她又一項絕技……高明的賭技。
之後,她開始任性了。敢害她在衆人面前幾乎衣不蔽體,她就豔狠狠的加倍奉還;敢讓她最好的朋友小柳難受,她便冷冰冰的痛哭那個被心魔糾纏已久的男人;最後更任性的在他什麽都不曾說,她卻什麽都明白的情況下,讓他用手徹底釋放出她所有的柔媚與青澀,在他懷中任性嬌啼……
從那日後,這個外冷內熱的丫頭整個占滿他的心,但他卻任由她搬離石村,在派人暗中緊緊保護她時,依然維持着與她不遠也不近的距離,因為他非常清楚,雖她待他已與對待他人有明顯不同,但若想讓這樣的丫頭向他撒嬌,他還有得等。
果真,一切都如同他所計畫,她雖不像過去在石村經常可以望見他,但當他出現在她跟前時,她的眼眸開始會微微發光,在他逗着她玩、與她聊着開時,她的嘴角會開始緩緩上揚,偶爾,她會說說自己的事,甚至在他靠着她假寐之時,她也沒有慌張離開,而是靠着他,兩人一同在午後溫暖陽光中沉沉睡去。
曾經,他問過自己,這樣做對她好嗎?
或許在他的國度,他的大漠,他的定風關,他算得上是號人物,但他真的知曉,她的心底一直都不曾忘過“崩玉”,且她過去生活的環境與文化,與這個滿是風沙的單調大漠截然不同,過去認識的人,更全是同她一般特殊且見識廣博之流,自私又平凡的他,可以就這樣無顧她的過去與未來,将她留在他身旁,讓她陪着他在大漠中飲風餐露,讓她永世見不着親人嗎?
就算心底萬般矛盾,他卻早克制不住自己的心,因為在連他都沒有發現之時,他已開始暗中算計她。
他算計着該如何讓她習慣他,如何讓她依賴他;他算計着該如何讓她戀上他,如何讓她永遠留在他身旁;甚至,明知她身受媚藥之苦,他依然算計着如何讓她先開口,在她将最寶貴的處子身給了他後,還依然不肯告訴她她便是他的月下美人的繼續算計着,讓她在忐忑不安中傻傻地任他瘋狂擁抱,瘋狂愛戀。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像手中沙一樣,留不住的,還是留不住。
望着不知何時不經意拾起,如今緩緩由指縫處漏下,掌心中愈來愈少的沙粒,令狐荪微一閉眼,笑了笑,只是笑容卻那樣苦澀。
在他以為大局已定,懂得了戀之蜜甜與妒之澀苦,更該明白他心意的她會永遠留在他身旁時,她卻走了,連句話都沒有留給當時不知因何緣由徹底遺忘掉自己、也遺忘掉她,但在她走後卻又記起所有的他。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碎一世美夢。
他知曉,終于取得崩玉的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家,回到那個沒有他也無所謂的、熟悉的、溫暖的家。畢竟事實證明,他在她心底就算有些分量,但那分量再重,也重不過她對家鄉的依戀。
真的如同蜃影一般,如夢如幻,轉瞬成空……
望着遠處揚起的黃沙,令狐荪站起身躍上馬背,朝那如同嘯壁般的沙浪狂奔而去,任那狂卷的沙礫猛烈擊打着他的臉、他的人,他那顆永遠無法愈合的膽小的、怯懦的、夢碎的心。
如今他才恍然明白,由年少時看到的蜃影的那刻起,他便沒有忘卻過她,他的心便一直一直停留于年少時的癡傻,否則這十多年來,他怎會對身旁女子完全無動于衷,而眼眸只随月移……
痛,真的好痛。
但夠了,能夠真真切切靠近她、擁有她近兩年的時間,怎麽平凡的他,也該知足了。真該知足了……
“荪老大!小樓、小樓出現在定風關了!”
當帶着一身風沙與滄桑,自樓孟月離去後再不曾踏入定風關一步的令狐荪返回關外駐地,遠遠望見他身影、本就騎在馬上的柳葉連忙奔向他,在風中呼喊着。
“看錯人了。”與柳葉擦身而過,令狐荪頭也沒回的淡淡答道,由肩上開始将身上的重甲卸下,順手扔落一旁。
“就算那名當初擔任你們下注侍者的人看錯,我也絕不會看錯。”策馬緊緊追在令狐荪身後,向來沉穩、嚴肅的雲鴻眼底也有一抹焦急。
“好吧,她進關後做了些什麽?”令狐荪示意身旁士兵将自己的馬牽走後,繼續卸着身上重甲。
“直接便進了天青賭坊,半天時間不到,已幾乎将定風關半年的稅收全贏走了。”
“她一個人來?”令狐荪又問。
“不,她身旁跟有一個男人。”
“是嗎?那大概是來玩的,就讓他們開心玩去,別打擾他們了。”随意揮了揮手,令狐荪邊說邊直接進了帳。
“荪将軍!”怎麽也沒想到令狐荪的反應這樣淡漠,雲鴻锲而不舍的緊追入帳。
“怎麽?”摸了兩下衣箱後,令狐荪又走出了賬。
“她雖然與你初次領她進關時類似的裝扮,但可沒坐那男人的大腿,更沒摟那人的頸項,而且她由頭到尾都心不在焉,更一臉憂心忡忡。”
“是嗎?我知道了。”令狐荪的回答依舊漫不經心且徹底敷衍。
望着這樣的令狐荪,雲鴻真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
他真的不明白,自樓孟月走後,雖什麽話都沒多說,卻明顯因情傷而憔悴,并在将定風關規劃好後便幾乎不再入關,只在邊關晃蕩的令狐荪,為何會對這個消息如此淡漠?
只要有長眼睛之人都看得出,令狐荪心中的月下美人,就是讓他雲鴻走出心魔的樓孟月。正因為此,所有擔心令狐荪的石村弟兄,才會在明了他的痛徹心扉後,陪着他一起在邊關晃蕩,盡可能四處打探樓孟月的消息,只為他那份深深真真的執着。
如今,好不容易真的有樓孟月的消息了,他為何反倒不在乎了?
“說那麽多廢話幹嘛?純粹浪費時間!”就在雲鴻完全不明就裏的仰天長嘆之時,柳葉涼涼的嗓音由他身後傳來。
“怎麽了?”微微側過頭,雲鴻皺眉望着方才明明跟他一樣興奮、開心、急切,此刻卻如此慢條斯理的柳葉。
“你都沒瞧見我才剛開口說了一個“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