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村相比塞安縣城自然更是小得可憐,幾乎是村頭放個屁,村尾都能立刻聽到聲響。

任家五口先前為了分家就差點出了人命,後來進城擺攤賺了銀子,村裏也是老少皆知。有心善的,為了任家五口歡喜,有嫉妒心強的,背後也說過幾句酸話兒。

如今這般閑言碎語傳回村裏來,怎麽可能瞞得住?

正巧最近有幾家閨女在議親,媒婆常常出入,突然冒出任家閨女在城裏勾搭富家少爺的閑話,這婚事居然就被耽擱了下來。

這可捅了馬蜂窩了,誰家不希望閨女嫁個好人家啊,萬一以後都沒人上門提親,或者得委屈嫁個窮苦人家,那豈不是害苦了閨女一輩子。

有脾氣急的婦人立刻就去了任家草棚,只任家五口都在城裏,家裏連只看家狗都沒有。

無奈之下,衆人便找去了幾個族老家裏。

族老們也覺這事不好辦,于是聚集在祠堂裏,商量着是不是喊任家五口回來問個究竟。

任大義就在這樣的時候趕到了,原本還有人以為他要替侄女求情,沒想到他開口就呵斥道——

“老二一家實在太胡鬧了!好好的閨女不在家繡花做飯洗衣,抛頭露面賣什麽烤餅?如今倒好,做出這樣的醜事,害得族人都跟着受牽連。幾位長輩不要心軟,快刀斬亂麻,不如把瑤丫頭關豬籠淹死,正任家村清名。老二一家我也準備領回去,後放在跟前看着,什麽時候他們一家足夠立門戶了再放出來。諸位長輩,您們看如何?”

衆人都是聽得有些發愣,很是懷疑這任大義是不是在玩什麽以退為進的把戲。

但看他臉上惱色十足,義憤填膺,怎麽也不像作戲的模樣,于是都忍不住翻了白眼。別人也罷了,雖說都頂着同一個姓氏,但只是同族,不過任大義可是任大山實打實的親兄弟、任瑤瑤的親伯父,如今別人還沒怎麽樣,他居然就主張淹死親侄女,口口聲聲說為了全村的名聲,實際上還不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那個千年秀才的臉面。

這般想着,衆人反倒有些同情起任大山一家。

這恐怕就是當初他們一家拚死也要分家的原因吧,同胞兄長都把他們一家的命看得如此低賤,不跑還等什麽?

幾位族老也沒想到任大義會如此“狠毒”,在他們看來,讓任大山把閨留在家裏,以後不進城,或者早早尋人家嫁了就是了,怎麽樣也不至幹就直接塞籠子裏淹死啊,那可是一條人命啊。

任大義其實還真沒打算淹死侄女,老娘還等着侄女代她幹活呢,這般說無非是想在村人心裏樹立個大義滅親的高大形象,等村人一求情,他順勢再把老二一家收回老宅,也就名利雙收了。

哪裏想到,衆人不但不覺得他如何高大,反而留了個狠毒的名聲。

一時間,祠堂門裏的男人們,還有門外的女人們都沉默了,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有人嚷道:“有馬車進村了!”

衆人聞聲望去,一輛青布小馬車壓着西斜的陽光,就那麽施施然行了過來,到了祠堂外,有小厮麻利地開了車門——

隋風舟偏身下了馬車,鴨蛋青色的薄綢長衫,銀線繡了竹節紋,陽光下閃着清冷的光,發色如墨,雙眉入鬓,星目深邃,雙唇緊抿。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神色淡淡間掃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上位者,從不曾以武力震懾,天生的貴氣,舉手投足間就足以讓下位者敬畏……

隋風舟雙眸深處微微閃了閃,同祠堂外的村民輕輕颔首,便擡步進了大門。

幾位族老已是迎了過來,二爺爺年歲最大,遲疑着開口問道:“這位公子到我任家宗祠可是有事?”

隋風舟拱拱手,掃了一眼旁邊唯一一個書生裝扮的任大義,心裏鄙夷冷笑。

本來讓周福派人打探任家底細,不過是好奇任瑤瑤何處學來的新奇演算法,不想打探之人傳回的消息一次次讓他對任家老宅更厭惡,當然也更是憐惜差點喪命卻依舊堅強帶着家人努力生存的女子。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以性命為代價,上天眷顧,有些意外的奇遇自然也算不得古怪。

今日他原本已經打算讓人手撒回去,沒想到卻知道任家村開了祠堂,對任家五口不利的消息。

這幾日城裏的閑言碎語,他倒是不曾聽說——就算周家上下都知道,但也沒人敢當他的面前說一句。

若是平日,他這般睿智通透,也會想到男女大防,不過這些時日以來,早晚鍛煉力氣,将養身體,白日就與任家兩個孩子一起研習算學,累了就同任瑤瑤說笑幾句。

難得一個女子眼界居然比大半男兒都要寬,偶爾有些話很是發人深省,這般輕松交談,不必擔心任何謀算,實在是他自小以來就從未有過之事,歡喜之下,也就忽略很多。

以至于居然有人以這件事為借口,想要置瑤瑤這般的好女子于死地……

想起方才在馬車裏聽到的禀報,隋風舟落在任大義身上的目光也更冷了。

任大義狠狠打了個哆嗦,很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這位從未謀面的貴公子怎麽待他好似帶了敵意?

但隋風舟卻是收回了目光,同幾位族老行了個晚輩禮。

“在下隋風舟,京城忠義侯長子,如今閑居塞安縣。今日冒眛前來,實是有事同幾位族老相商,還請族老清退閑雜人等,再行細說。”

“啊!”幾位族老都是聽得疑惑不已,但隋風舟報了家門,身後跟随的仆役手裏又好似端了什麽東西,很是正式拜訪的模樣,他們也不敢怠慢。

于是,揮手間村裏的男子們就退出了祠堂。

任大義付着自己秀才的身份,還想留下聽一聽,但隋風舟身後的周福卻是開口攆人——“這位先生還請移步,我家少爺有事同族老商議,不好留外人在場。”

任大義在村人跟前被如此驅趕,很是挂不住臉面,一甩袖子就出去了。“哼,想留我,我還不願多聽呢。事無不可對人言,避人之事……”

他還想說幾句酸話,周福卻是神色不善的冷哼出聲,他趕緊收了話,憤憤地擠進人群。

祠堂裏,隋風舟也不耐煩多客套,直接問道:“幾位族老,可是為了城裏城外的流言多有困擾?實不相瞞,我今日就是為此而來。”

為此而來?

幾個族老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但人老成精,多吃了幾十年的鹽也不是白吃的,他們幾乎立刻就猜到了隋風舟就是那位周家的少爺,于是互相對視一眼,都保特了沉默。

雖然隋風舟身份貴重,但任家做為流言受害者,還是有資格矜持那麽一下的。

隋風舟淡淡一笑,也沒有興趣同衆人啰嗦,直接說道:“先前家中老仆因為趕路中暑,暈倒在門前,正巧任姑娘上門想要求借我們府上的外牆擺攤,及時施了援手。做為謝禮,我自是準許他們一家比鄰而居。

“某日我在牆裏喝茶,聽到任姑娘在教授弟妹算學,很是新奇又實用,好奇之下就去攤上小坐,得知任姑娘偶然同異人所學,我見獵心喜,于是央了任姑娘傳授新算學。任姑娘謙虛本分,不肯受我拜師之禮,如此平日我自然多有照料,不想被外人見到,傳了些流言蜚語,對任姑娘清名有礙。

“說起來這是我思慮不周,所以今日特意前來拜訪,就算任姑娘不肯擔先生之名,待我總有傳授之義,若是看着她清名被毀,身為大越男兒,他日還有何臉面行走天下?”

翩翩佳公子,清風朗月般高潔模樣,侃侃而談,一衆族老們都是聽得有些發呆,不只懼于上位者的威儀,更是疑惑于任瑤瑤平日沒看出如何聰慧,到底在哪裏學的新奇算學,居然讓侯府公子如此推崇?

會不會是這位公子為了袒護任瑤瑤編造的謊言?至于為什麽撒謊,就不得而知了。

隋清風把他們的神色看在眼裏,嘴角扯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但開口時也熱情很多,“先前,我一位好友是京城太學的院長高徒,生平最愛研習算學,過些時日他要回京拜見師長,我準備讓他把新式算學傳回太學,說不定得了各位先生的青眼,納入士學課表,到時候任家必定名揚天下,或許還會得了朝廷的獎賞……”

“真的?!”

幾個族老聽到這話可是坐不住了,他們原本就是大字識不了幾個的農人,也沒把什麽演算法放在心上,甚至幹脆就篤定隋風舟在撒謊,但這會兒可是徹底歡喜瘋了,太學那可是整個大越的最高學府,聽說那裏出來的學子,不用科考就能直接做官了,能讓他們學習任家傳出去的新演算法,這是何等的榮耀啊,衆人簡直高興得恨不得讓列祖列宗都從墳墓裏蹦出來慶賀。

“當然是真的。”

隋風舟一揮手,周福立刻上前,放下了手裏的檀木托盤,掀開蒙在上邊的紅綢,露出托盤裏擺得整整齊齊的銀锞子。

“這是……”幾個族老眼珠子都要瞪了出來,他們活了一輩子,即便在村裏如何受人敬重,但終究脫不了窮困農家的出身,整錠的銀锞子都少見,更別說這樣滿滿一盤了。

一、二、三……幾個人迅速數了一遍,二十錠五兩銀锞子,也就是一百兩!

一百兩啊,足夠蓋上四棟青磚大院子,夠娶回五個孫媳婦……

“他日京城裏傳揚,新演算法出自任家,最後卻發現任家并沒有一個孩童學習這種新演算法,終歸是不好。這一百兩銀子算是我交給任家的束修,村裏也能建座學堂,說不定過十年,任家已是大越第一算學世家。”

許是讀書多了,旁的不成,畫餅的技藝都是一流,隋風舟的“手藝”比任大義可是又精湛許多,直聽得幾個族老都紅了眼睛,好似看到了任家名揚大越的一日……

夏日的晚風輕拂,沒了日頭,天氣和緩又涼爽很多,歡快玩耍了一日的鳥雀和小獸,匆匆趕回巢穴,安心等待進入夢鄉。

周家的青布小馬車慢悠悠行出了任家村,留下一衆村人都是滿臉好奇疑惑,還有狂喜的幾位族老。

有人忍不住高聲問道:“二爺爺,這富家少爺來咱們村裏做什麽?難道要買瑤丫頭做小妾?”

旁人雖然沒有說,但大半也是這麽猜測,沒想到族老開口就是呵斥。

“閉嘴!以後這話誰若是再敢說出口,別怪擡家法懲戒。我們任家的閨女聰慧知禮,就是京城的大家閨秀都不見得比得上,怎麽可能給人做妾?”

脾氣最火爆的三爺爺吹胡子瞪眼,吓得說話的婦人縮了縮脖子,但神色裏還是有幾分不服氣。

倒是二爺爺最是老奸巨猾,趕緊打了圓場,“大夥不要亂猜了,難怪老三發火,咱們任姓是一家,外人亂說擋不了,自家人卻不能往自家閨女身上潑髒水。方才上門這位公子實在是帶來了一個大好消息,先前咱們都是冤枉瑤丫頭了。”

“冤枉她了?到底怎麽回事啊?”任大義第一個問出了口。

“就是啊,城裏人都在說呢,難道還錯了?”衆人被挑起了好奇心,七嘴八舌的問個沒完。

幾個族老對視一眼,瞬間達成了一致意見,于是,原本被人诟病勾搭富家公子的任瑤瑤,在幾個族老嘴裏就變成了聰慧至極,命中旺族的好姑娘。

衆人從任瑤瑤得了新演算法,到教授富家公子,再到将來還要帶着任家揚名大越,最重要是富家公子以束修的名義留了大筆銀子,以後自家孩兒不必花銀子就有書諒了。

“這是真的?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還犯愁要送二娃去學堂呢,如今可好了。”

人分三六九等,但望子成龍可是不分這個,天下哪個做爹娘的不盼着兒子出人頭地,考狀元做大官?如今族裏名利雙收,可不正好給了自家孩子最好的機會。

幾個族老擺擺手,眼見衆人都安靜下來這才道:“明日各家出個人手,買材料翻新宗祠,分出一間做學堂,每日請瑤丫頭來教授上一個時辰,另外……”

二爺爺望向任大義,幹咳一聲,又道:“瑤丫頭怕是只有算學精通,諒書識字還是不成,以後要大義你多費心,帶着孩子們先學着,待得村裏尋到先生再替換,你看如何?”

任大義這會兒早就氣得臉紅脖子粗了,論起來任瑤瑤是他的親侄女,不知在何處學了新算法,居然不是第一個告訴他這個大伯,反倒教授了外人,外人又傳到了族裏,他如今不但沒有得到半點好處,還要每日帶一群小娃子讀書,簡直是豈有此理!

“幾位叔伯,不是我吃不了苦,實在是再有幾個月就要大考……”

二爺爺早料到他會搬出這個借口,順勢便道:“無妨,你若是準備科考繁忙,就讓全哥兒來教授,左右他也讀了十年書了,先教娃兒們讀個《千字文》總能勝任吧。”

村人目光灼灼,任大義就是再不願意也說不出口,只能應了下來。

幾個族老心滿意足,各自心裏的小算盤撥得是辟啪作響。明日?買讓自家兒孫去辦,總能落下幾兩銀子,任大義父子還有任瑤瑤充作先生,又省了一筆束修,算下來這一百兩銀子該有一大半會進了他們的腰包,實在是天降橫財啊。

好在幾人到底也沒被銀子徹底迷了眼,想起隋風舟神色淡淡,卻好似洞悉一切的眼神,他們琢磨了一下,又多添了兩句。

“老二一家住在村頭草棚,實在太不像個樣子,瑤丫頭又給族裏帶來這樣的好事,不如祠堂修好後,勻兩間出來給他們一家暫住。都是同族,總不好看着他們受苦。”

這樣順水人情的事,衆人自然沒有異議。

眼見天色黑下來,族者一揮手,所有人就都一邊議論着一邊回去了。

陳氏本來還在家裏等着好消息,不時同睡醒出來尋吃食的大兒媳說上幾句。

“我就說那個死丫頭不是個好東西,你看,如今還丢了整個任家村的臉面,明日趕緊把她抓回來,關在家裏做活計,再也別出去了。”

馮氏貪圖老二一家的攤子生意好,難得附和幾句,“就是啊,姑娘家就該圈在家裏,怎麽好抛頭露面。以後攤子生意讓老二兩口子照料,但銀錢可要娘收着,否則老二兩口子被那丫頭一撺掇,還不知道要再做出什麽醜事呢。”

“我也是這麽想着呢!”

婆媳兩個正說得歡喜,突然見到任大義氣呼呼進來,還以為族裏處罰老二一家太嚴重。馮氏趕緊上前假惶惺地安慰道:“老爺你也別太擔心老二一家,瑤瑤這次确實鬧得太出格了,等明日族老們氣消了,再去跟他們求情就是了。”

陳氏也是撇嘴,幸災樂禍地嗔道:“我看就是活該!是不是動家法了?打了多少鞭子?沒死就成,過幾日把人抓回來趕緊幹活兒,家裏攢了一堆衣衫還沒洗呢。”

任大義也沒了往日的窮講究,抓了水瓢直接舀了涼水就灌了下去,之後一口氣把侄女如何吃裏扒外教授外人新演算法,族裏如何得了銀子,偏袒老二一家的話說了。

最後到底忍不得氣,罵道:“這個小畜生,白白便宜了外人,又堵了族老和村人的嘴,反倒是我和全哥兒要教狗屁娃子們讀書,耽擱讀書不說,一文束修也拿不到。”

陳氏和馮氏這會兒哪裏還顧得上安慰他,滿心滿眼都是那一百兩銀子啊。

任瑤瑤是她的孫女,富家少爺來送束修,為什麽不是送到自家門上,怎麽就送去宗祠,落進幾個族老手裏了?

“啊呀,氣死我了!那可是我家的銀子啊!”陳氏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就罵了起來。

馮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眼見婆母這般,氣得恨不得伸出一踹,一疊聲地催促道:“娘啊,這可不是哭的時候,您趕緊去老二家問問,讓瑤瑤去族老那裏把銀子要回來啊!”

“啊,對,死丫頭,看我不扯掉她的頭發。好好的銀子,非送到外人手裏!”

陳氏從來就是人家裝槍藥,她放得最利索,聽到兒媳“指點”,立即跳起來就往村頭跑。

可惜,幾個族老也不是省油的燈,早早就等在村頭了,任家五口一出現在大路上,他們就帶人迎了上去。

劉氏同任大山都吓得變了臉色,一把将閨女藏到了身後。

他們一家畢竟是所有閑言碎語的源頭,最近又生意紅火,得了市集上衆人的嫉妒,怎麽可能不知道這些流言。

不過是一個下午,劉氏就急得滿嘴水泡兒,要知道貞節名聲可是姑娘的命啊!

再好的姑娘,只要有一點風聲說貞節有瑕,那簡直就是立刻從天上掉落地下,別想再嫁個好人家。

有脾氣烈的,以死證明清白,有脾氣軟的,也是出家為尼,一輩子青燈古佛。

但不論哪一個,都不是好歸宿。

先前她見隋風舟來攤子上,也有過擔心,但後來瞧着他禮數周全,從不同姑娘單獨相處,只要說話,旁邊必定有輝哥兒或者月月,幹是也就放了心。

沒想到流言猛于虎,有心人無心人一起推動之下,居然還是把自家閨女推上了風口浪尖。

這會兒眼見衆人“來勢洶洶”,她生怕對閨女不利,尖着嗓子嗔道:“各位長輩有何事同我說,別吓到我家瑤瑤!”

女本柔弱,為母則剛。

劉氏瘦弱的身子實在擋不住什麽,卻依舊哆嗦着牢牢庇護了閨女。

任月月和輝哥兒雖然不懂什麽,但見母親如此,也是趕緊圍在姊姊身邊。

任瑤瑤原本聽見流言,并沒有當成什麽大事,畢竟前世小學生之間都會閑話兒說說誰跟誰好,可見到爹娘焦急擔憂,眼下村人又是如此,她才終于明白那些流言有多嚴重。

她抱住娘親的胳膊,心裏又酸又暖,自從來到這個時空一直飄忽的那一份歸屬感,終于徹底歸位了。

她是任家閨女,她有爹娘疼愛,她有稚嫩的弟妹維護,自然她也要全力守護他們平安喜樂。

“你們有什麽事同我說,不要連累我爸娘!”

“哎呀,誤會,都是誤會啊。”二爺爺想起家裏那一盤子白花花的銀子,這會兒的語氣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親切。

“老二、老二媳婦,你們別害怕啊,瑤丫頭是咱們任家姑娘,大夥兒怎麽可能因為外人傳幾句不實的閑話就為難自家孩子?”

“就是啊,老二、老二媳婦,你們可養了個好姑娘啊!聰慧知禮,生來就是旺家旺族的福相,以後全族說不定還要依靠瑤丫頭帶着享福呢!”

三爺爺是個大嗓門,開口震得任家五口的耳朵都有些嗡嗡響,雖然一個字都聽不懂,但這些人顯見不是來找自家麻煩的意思。

劉氏和任大山放了心,請了族老進屋坐。

小小的草棚,進門就看到全部了,哪裏有待客的地方?

幾個族老幹脆賣人情賣到底,直接招呼幾個村人幫着任家五口搬去了祠堂的廂房。

雖說明日要買材料修葺,但既然想多落一些銀子在口袋,當然不能大修,任家五口早搬晚搬也都是一樣的。

任大山和劉氏被衆人簇擁着,如同腳下踩了棉花,實在不明白早晨出門時候,一家人還是自生自滅,晚上回來就成了衆星捧着的“月亮”,到底是為了什麽?

倒是任瑤瑤找了個借口,尋了人群外的七嫂子,很是嘀咕了幾句,待得明白來龍去脈,她這心裏真不知道該是什麽滋味。

少女懷春,眼見清風朗月般的貴公子,說不動心是假的,但就如同前世女孩子崇拜娛樂圈偶像一般,通常是可遠觀不可亵玩焉,不會幻想當真跟偶像來一段戀情或者嫁給人家啊。這段時日,隋風舟常來常往,兩人如同朋友一般相處,也是輕松自在。

在她看來,這樣就很好。

今日聽說流言兇猛,她也沒想到要去尋他幫忙,不想,他居然直接來了村裏,快刀斬亂麻,解決了她的所有危機,甚至還給他們一家擡了“身價”。

如此強勢,如此護衛者的姿态,讓她心裏酸酸甜甜,跳得有些亂……

陳氏趕到草棚的時候,人都已經散了大半,只有任瑤瑤不放心她的一缸豆瓣醬,正看着兩個後生幫忙把醬缸從地裏起出來。

兩個後生都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說起來同任瑤瑤差不多,平日不常見,也沒什麽交集,不過這會兒沒了長輩在跟前,話就多起來。

“瑤妹妹,你家攤子上澆豆花的肉醬就是用這個做的嗎?”

“是啊,我見豆子放着無用,就做來玩的,沒想到味道還不錯。”任瑤瑤避重就輕,笑嘻嘻應了一句。“這肉醬不只淺豆花好吃,拌面條或者就粥也都很好吃呢,明日再炸了肉醬,我讓我娘給你們家裏送一碗嘗嘗。”

“嘿嘿,那怎麽好呢……”

兩個後生心裏歡喜,嘴上卻推辭着,正這麽個時候,陳氏殺到了。

一想起那白花花的銀子,她就紅了眼睛,跳上前就要抓了孫女撕打。

“該死的小賤人,我讓你胳膊肘往外拐,狐媚浪蕩勾引人不算,還把銀子往外送!看我不打死你。”

任瑤瑤倒是猜到陳氏會來鬧,但也沒想到她是如此猖狂,說動手就動手。

站着挨打,可不是她的愛好。

她跳起來繞着醬缸開始躲避,還尖着嗓子喊個不停,“嗚嗚,奶奶別打我!奶奶,我不要去青樓,誰救救我!救命啊,嗚嗚!”

她喊得凄厲,腳下卻不停,累得陳氏半死也追不上,反倒聽得她喊得越來越離譜了。

村頭幾戶人家聽得動靜,趕緊過來幫忙勸阻。

任瑤瑤抱了其中一個老太太的胳膊就哭開了,“嗚嗚,六奶奶救命,我奶奶生氣隋少爺把銀子給了族裏辦學堂,逼着我把銀子要回來,我不去,她就要賣了我去青樓!”

幾個村人聽得都是皺眉頭,平日本來就對刻薄的陳氏沒什麽好感,若不是敬着任大義是個秀才,怕是都沒人願意搭理她。

如今村裏跟着任瑤瑤沾光,家裏娃子都能讀書識字,長大後說不定能考個功名,光宗耀祖呢,陳氏卻這般要搶回銀子,那豈不是斷了所有人家裏娃子的功名路?

歷朝歷代,但凡是當權者想要興國或者反抗,第一個要利用民心所向,或者衆怒民憤,現在陳氏這般模樣,無疑就是犯了整個任家村的衆怒。

“我說老嫂子,你這般可是不對了,老二一家已經分出來了,瑤丫頭的親事連你都說了不算,更何況還要賣了她進青樓?傳出去,外人還以為咱們整個任家村都一般刻薄呢,以後

閨女小子們還怎麽嫁娶?”

六奶奶說完,她家兒媳也是幫腔,“就是啊,大娘,瑤丫頭可是有福的,将來娃子們學了那個什麽新演算法,就算不能考狀元當官,就是去城裏鋪子做個掌櫃帳房,那也是好事啊。

“而且那個富家少爺先前可是明明白白說了,那銀子就是給村裏辦學堂,這會兒你說銀子該給你家,可是睜眼說瞎話了。”

“對,做人沒有這樣的,開口就要斷所有娃子的活路,心腸也太狠了。”

婦人的舌頭從來都是比刀子還鋒利,老少幾個女子說得陳氏臉色漲得跟豬肝一般,再看任瑤瑤躲在幾人身後偷笑,頓時氣炸了肺。

“死丫頭,我讓你笑!銀子要不回來,我還打不了你了!”

她跳起來就又要去抓任瑤瑤,但不知是她年老腿腳不靈便,還是地上哪裏不平,雙腿突然就絆到了一起,一個踉跄往剛挖出來的大陶缸就撞了過去。

塞安縣外有個飛來寺,寺裏有銅鐘,日日以重木撞擊,山下人家很多都是依靠鐘聲晨起晚睡。

陳氏這一下以頭撞缸,聲音比之那鐘聲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衆人聽得都是牙酸,再看她坐在缸前,暈得七葷八素,都覺得很是解氣。

任瑤瑤這會兒不好再裝傻,自覺老太太已經沒了戰鬥力,趕緊上前搖了她幾下,哭喊道:“奶奶,您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坦?”

這不是廢話嗎?誰撞了缸都不會舒坦啊。

陳氏想說話,卻是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

任瑤瑤趁機扭頭哀求幾個村人,“勞煩哪位叔伯幫我把奶奶送回去,嗚嗚,哪個姊子再幫我去告訴我娘一聲,就說……就說,我不能再孝順她了,讓她來老宅給我收屍,奶奶一定會打死我的。”

老少幾個女子聽得心酸,再想想自家娃子還等着任瑤瑤教授新演算法呢,當然不能眼睜睜看着她“羊入虎口”。

于是紛紛拍着胸脯保證道:“傻丫頭,你奶奶是自己不小心撞上的,跟你有什麽幹系?你家新搬去祠堂,還不回去跟着你娘拾掇拾掇,你奶奶這裏有我們呢,保管誰也賴不到你頭上。”

說罷,就招呼自家男人,背起陳氏去了任家老宅。

任瑤瑤抹了眼淚,趕緊也招呼兩個愣神的後生擡了醬缸往祠堂而去。

許是她的錯覺,離開草棚的時候,她下意識掃了一眼不遠處的樹叢,總覺得陳氏突然撞倒有些巧合。

難道有什麽人暗地裏幫忙了?

不過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她否決了。又不是什麽武俠電影,怎麽會有什麽高人暗中相助?

不過,這一次任瑤瑤倒是猜對了。

兩刻鐘後,周家後院,隋風舟一邊慢慢撥了算盤做着白日裏任瑤瑤留下的課業,一邊聽着護衛回禀。

聽完後擡頭,難得的贊了一句,“做得好,下去領賞吧。”

那護衛本來還有些提心吊膽,眼見主子居然神色裏帶了笑意,很是驚奇,好在他臉色黑,倒是看不出什麽來,趕緊退了出去。

隋風舟轉動手裏的玉杆狼毫筆,眼裏笑意更濃。這丫頭倒是個機靈的,或許就算今日沒他出手幫忙,她也不會吃虧吧。

不過,他還是不後悔“多事”一把。這些時日,好似已經習慣了每日看到她,習慣了同她沒有任何防備的說笑,習慣了她嗔怪自己如此愚笨,題目又錯了多少道……

有生以來的日子,從未如此平和安寧,她不曾把他當做侯府大公子那樣谄媚巴結,也不曾把他的過往記在心裏而處處照料憐憫。

仿佛上天終于看到了他的苦楚,突然就送來了這麽個解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