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魂
我是個卑鄙的妖。
我為了有個穩定的血供者,和餘暮歌當了十年的伴侶。
如果他有一天知道真相,會不會恨我,會不會跟我有了恨這種情感時一樣,想把對方吃到連骨頭都不剩。
我一點也沒有真的喜歡他。
我只是每晚都在他懷裏賣可憐。我當了二百八十六年的鯉魚妖,喝了二百八十六年的海水,我最不值錢的就是眼淚。這個傻妖,他一點也不懂。
“我好痛,我好痛啊……我想把自己的疤咬下來,吐掉就怕髒了地,我就把它吃掉,像自己吃自己是不是……我好痛……”
餘暮歌把我扒光以後,挨個舔舐我的身上的瘡疤。他也不怕鹹。
痛呼是張牙舞爪的狂風,将他的心撓得千瘡百孔,理智如淘沙,漏得精光。
我用孩子想吃糖的那種眼神看他。
他怕我疼怕到了骨子裏,明知前路是欲望的煉獄,他也抱着我跳了下去,把他自己變成我的堡壘。
我在他埋到我胸口上的時候低頭咬上他的脖頸,在他發着燒還抱住我想幫我驅寒的時候抓他的脊背,抓得他後背血痕斑駁。我看着他的身體因我而紅潤,又因我而蒼白。
明月皎皎,照誰胸膛,星漢西流,屢蹈痛癢。
最初,我會在事後跟他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會幫你清理的。
但後來,我不再複述這樣敷衍的解釋。
他貪婪着我的貪婪。
我求歡,他求愛。
激烈的回應,沉默的交換。
他倒是甘之如饴。
小樹妖,你是不是真的不怕鹹。
我有時候真的不懂他,見過我所有的虛弱和所有醜惡的傷口,到底圖我點什麽。
他以為我真的喜歡他嗎。
十年來,我在白天抓緊修煉,夜晚讓餘暮歌幫我療傷。
我的妖術越來越高,仙身越來越持穩,我能壓制住我夜晚嗜血人格的能力越來越強。
餘暮歌也許有察覺到我的逐漸冷淡,但他沒有問過我一次,一次都沒有。
他的精力有下降的趨勢,剛好和我的冷淡配合起來。
有時候我覺得,他可能跟我一樣,也不是真的喜歡我,也是圖我點什麽不可說的東西。如果我們倆都不是什麽好種,這會讓我很開心。
直到有一天夜裏,我含吮着他的脖頸,察覺到他的脈搏越來越薄弱,身體越來越冰,除了抵在我身體裏的東西外,全身沒有一處地方有溫度。可能那地方的溫度完全來自于我。
“餘暮歌。餘暮歌。”我用力拍着他毫無血色的臉。
我慌張地坐起來,把他的身子翻轉過來。月色下,他的臉色毫無生氣。
我都不敢用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他冷到沒有心跳。
“喂,不要這麽沒出息啊,在我身上睡死,你覺得你本事很大是不是?”
“餘暮歌。”
“餘暮歌。”
“餘暮歌!”
“餘,暮,歌……”
餘暮歌沒有回聲了。他一聲不吭地走了,把餘暮聲留在了世間。
我氣得揪他的耳朵,把我跟他在一起的真相全都說了出來,想看看能不能把他氣醒。
很遺憾,他沒有。
我傷心地意識到,他徹底睡着的樣子,看上去很幸福。
小樹妖,我不需要你了。
我給他在紅血樹下挖了個坑,遲遲沒有把他的身體填進去。
我想不通他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離開。
其實我有察覺到體內的半副仙身侵吞我另半副妖身的欲望越來越強烈,或許等我再修煉個十年二十年渡仙成功後,憑着我們的交情,他可以來敲詐我一筆什麽的,我不介意。畢竟我騙了他十年,睡了他十年。
他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掉了。
我的祭品。
這樣冰冷的念頭。
“他要是知道他死了以後,你如此為他傷心,那他也活得不虧。”
誰?!
我擡起頭,看見紅血樹後走出一個黑衣垂紫的少年。這少年有着一雙詭魅的紫眸,眼底寒意深深,淌不進半分明月清輝。他的皮膚像從月亮上削下來的,單薄,冷白。他朝我走過來,我看見他的身形邊緣燃着模糊的深紫鬼火。
“你是魔?”
“在下厭辭,”他輕巧的搖起一把扇子,扇骨是森然白骨,扇面是血漿挑染,繪的是鬼爪煉獄,“來收你的命。”
收我的命?
“我可以成全你們,”他周身的鬼火如翻騰的浪卷,能讓人意亂心迷,“把你送去給他陪葬。”
我不屑地笑起來,用笑容掩飾我的恐懼。
我借着紅血樹的樹梢,窺着沿樹梢上升的那輪冷月,再看了看那雙不懷好意的紫眸,第一次想要召喚我那嗜血的人格。
“暮歌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
他魂邊紫火一瞬沸騰,我鼻尖一疼,聞見一絲焦味。
我的身體在他的逼視下寸寸顫栗。
腦海中,一個猜想閃爍着,明暗致命。
“是你殺了他?”我咬牙道。
自稱厭辭的魔輕蔑地笑起來:“不要做出一副恨不得把我撕爛的樣子。我是在幫餘暮歌解脫。你利用了他這麽久,竟只夠為他挖座墳。但你不知道,一個時辰之後,他的魂身就會消失。你連他的墳頭都沒資格哭。”
我盯着他,兩眼充血。
這個魔殺了餘暮歌,還偷聽我說給餘暮歌聽的話,真是不厚道。
他憑什麽評判我和暮歌的感情。
“魔大人,你為什麽要殺我們?”
“很簡單,殺了你們,我就能直渡升仙。”
“不對。殺妖不能增加魔的修為,只能增加魔體內的煞氣。魔想要直渡成仙,只能靠純粹的修為,而且要壓制欲性。”殺戮欲也是欲,“這說不通。你殺我和暮歌,按理說對你一點幫助都沒有。”
厭辭的眼睛眯緊,夜風仿佛自他眼底凝聚煞寒,成為一枚利刃,朝着我刺來。
他的黑影将我壓倒,鬼爪縛住我的脖頸,眼神裏寫滿狠厲。
但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別的什麽。
死亡離我只剩一步。
我忽然沙啞着問他:“你說我死了以後會見到暮歌嗎?”
“不會。”
“你為什麽……咳呃……這麽肯定?”他的手指掐在我脖子上的肉裏,像要把我脖子上的每一根經脈都折斷。我的呼吸急促,打在他的手背上。我的眼裏嗆滿了淚水。
厭辭靠近我的臉。
他的睫毛也好長。
這一瞬我陡然聯想到我與暮歌一起躺過的樹枝。很奇怪,不知道我為什麽生死關頭還想到這個。
厭辭張口銜住我的唇,在我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吧唧了一下嘴,看着我,又是輕蔑的一笑:“一點都不好吃。餘暮歌到底喜歡你什麽。”
又是這個問題。這個我扪心自問過無數遍也不得其解的問題。
我和暮歌。他從來不問我,是不是喜歡他,導致我從來不問他,到底喜歡我什麽。我們的身體無比親密,卻好像從來沒有交過心。
我啐了他一臉,罵道:“都怪你殺了他。你要是不殺他,現在就可以親自去問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忽然湧起嘲意,像是有火焰燃燒起來,透露出□□的殺機。
“怪我?!你以為我沒問過他?”
他松開我的脖子,變成緊捏住耳垂。我感到耳朵都要被他扯掉的時候,他就湊了過來,用唇将我的耳垂含住:“這答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嚼着我的耳垂,有一種可怕的溫柔。這種溫柔竟有點熟悉,在他的欲|望突然擠向我的時候。
“你……”我的驚呼被堵塞在潮水般的親昵裏。
海灘上又多了一道沙坑。我在坑內越陷越深。來者不善,想将我拆開,尋找什麽答案。想把我搗爛,讓我面目全非。
我在暮歌的屍體旁接受着一場索、取的酷刑。
我看着暮歌的魂身漸漸消失,而我恰好在徹底看不見他睡顏的那一刻被貫|滿。
我閉上眼,不再反抗,而是說服自己,把來者想象成暮歌。
魔身冰冷,魔心焦灼。
我身火熱,而我心如冰,在海風裏被吹蝕出滿心窟窿,流出來的血淌成我身下的濕流,亦如碎裂的冰棱,刺痛。
厭辭的黑袍挂到紅血樹枝頭上,輕輕搖曳着,像一道勝利的旌旗。
他還在攬着我的肩,也還沒有從我體內退出去。
他的手指撫上我的唇,撫過我溢着血珠的唇尖。那是被他咬下的傷口。他撫過我的鼻梁,我的眉峰,我的發頂。
“我在嘗試像餘暮歌一樣欣賞你。”他說,“很遺憾,我還是沒能替他弄明白,對你的喜歡到底從何而來。我只能猜出一個理由,純粹的色|欲。”但厭辭和我都應該明白,沒有人能因為純粹的色|欲而堅持十年。
我冷冷道:“我沒問你,幹嘛跟我解釋。”
這個惡魔,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等他把我玩膩了,就殺掉我,讓我解脫。不然我就會去殺他,哪怕殺不掉,我也會去殺他。
他的十指沾上他的口水,抹在我的眼上,鼻上,唇上,像一步步走過我九九八十一剜的關口。他每碰我一下,我都疼得想哭。那一刻我明白過來,他遲遲不殺我,非要來跟我試這一場雲|雨,絕對是為了羞辱我。他做到了。我在他懷裏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九九八十一剜加起來還令我痛苦。他分明看見了我的痛苦,紫眸中卻連一點愧疚和憐惜的縫隙都不曾裂開,冷靜得可怕。
“殺了我。”
我看着厭辭的眼睛。他眸裏的紫色像觸不可及的毒藥。我徹底喊啞的喉嚨發出輕嘶聲。我去抓他的眼睛,以飲鸩止渴之勢,想要不顧一切的去惹怒他。
嗜血的惡意在我的指尖攀生,化成尖銳的刺,劃傷他眼角的肌膚。
“我改變了主意,我不要你死。”厭辭掰過我的手臂,把它們壓在我的肩旁兩側,“我想給你機會,讓你殺我,看我們誰死誰手。這豈不是更有趣?”
他從眼角滴下來的血砸到我臉上。
我看見他的血,那顏色幾乎和紅血樹的葉子一樣紅。
我抿起唇線,突然下了死勁。
他立刻變了臉色,用力掰開我的唇。
這種掰法讓我很熟悉。
他很憤怒的把我的身子撈起來,擡起我的臉,俯下頭吻我。
這是幹什麽?
為了防止我咬自己的舌,他就把他的舌送進來?他不怕我咬死他麽?
還是說這是他的陰謀?
我抓着他的肩膀,不管不顧地回應他。
暮歌,我好想你。
這樣放浪的我,只是太想你了對不對。
我原本以為,當着暮歌屍體的面,被厭辭占|有,會是我這一生中發生的最可怕的事情。
可是,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面。
我近乎絕望的意識到,厭辭玩弄我的手法根本和暮歌愛|撫我的手法如出一轍。
就算一面粗|暴,一面溫柔,但我不會認錯。
我的反應,我的失措,并不是因為我把厭辭想象成了暮歌。
我和暮歌那些隐秘的細節不可能有第三者知道。
我的直覺,我那可怕的直覺其實沒有錯。
這一刻,我開始佩服厭辭的算計。
他原本可以幹脆利落地了結我。
他偏偏讓我知道真相。
誰死誰手有什麽難猜,有什麽要緊。
從我領悟到他就是暮歌這件事起,我除了輸得傾家蕩産、五體投地、一無所有之外,還能有什麽別的結局。
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今夜我先放過你,明夜我們再分死活。”紫谲狂瀾從我身中退卻。
我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