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歌

我叫餘暮聲。

暮聲,是太陽下山幹完活後肚子就餓得打鼓的那種暮鼓聲。

我原本是條鯉魚妖,姑且取個諧音姓。我在剎那海裏活了二百八十六歲,天天都想着躍龍門。我說的龍門,指的是煉妖升仙那條邪門歪道上的龍門。

鯉魚族煉妖升仙的風險很大,輕則半身不遂,重則灰飛煙滅。

但我自命不凡,鐵了心要走捷徑。故事就從我這犯賤的念頭開始。

煉妖升仙,要過九九八十一剜。

第一日,剜心。我沒有了我的小心髒,只要一呼吸,我其他的內髒就會混亂無序的顫抖起來,彼此碰架,仿佛老友聚會搓麻将。第二日,剜眼。我沒了我的小眼睛,只要我的天敵一看見我,我就難以躲藏,多次血口逃生,有時我還給大白鯊妖的胃壁搓澡,幸好這行我是專業的。第三日,剜嘴。也就是餓上一整天,我貪睡,睡一睡就過去了。第四日,剜指。看見我伸出十根森然白骨,我還在想咬下去的感覺會不會很脆,但是我怕真咬的話,萬一咬斷了,第二天可能就長不回去了。第五日,剜耳。我以為我只會什麽都聽不見,結果我潛進海裏被海水灌得喉腫,上了海灘被海風吹得太陽穴鑽針似的疼……

不過,我命很大的。九九八十一剜全都沒難倒我。

可我卻敗給了一錘定音,亦是最簡單的那一刻。

煉妖升仙的最後一步,是在皎月當空,剎那海邊,紅血樹旁,以妖靈為薪柴,燃冥夜魂火。載天地塵埃,方可脫妖身濁骨,渡化登仙。

卻不知是哪個老不死的攪了我的局——我的妖靈燃到一半,正是冥夜魂火逐漸圓滿、最為充盈之時,在魂火走入消缺的前一秒,一支箭橫飛而來,從我的魂火正中穿過。我的妖靈崩裂,渡仙失敗。

當時我就在想,也許我上輩子欠了他血債,但下輩子他給我做牛做馬我都不會原諒他。

我還沒來得及看清罪魁禍首的臉,就已經不省人事。

我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

等我醒來的時候,身子是一動都懶得動,跟被杵頭搗碎過的稀泥一般,海水一沖就要散了,誰現在撈我一把,我立即能表演四分五裂。

沒有誰來撈我一把。

我慢慢睜開眼,這時候我很害怕會看見自己身上長出野草來。

我看見一個少年蹲在我的身旁,伸着手臂,好像在用手掌為我的臉遮擋太陽。他的手指瘦而長,食指指腹上粘着細細的沙粒。我怕它墜到我的眼睛裏去。

我坐起來,還沒坐穩便爛泥般撲通滑墜倒地。

他忙撈住我的背。

我瞥見他眼底的柔波。

但我很害怕他其實是找到了獵物,想吃掉我。

綿密的溫柔能織出網來,不知什麽時候就會露出針孔,紮遍百骸。

我為何,為何當時會情不自禁地這樣懷疑他呢。

我問,小子,你知道我睡了多久嗎。

他突然擡起肘來。

我連忙就地翻身滾了一滾,沙粒撲騰,擦過我的臉。我驚慌地看着他。睡糊塗了,連日光都覺得刺眼,恍惚間有點害怕他剛才是想打我。

“不知道。”他開口的聲音像在海水裏泡爛了的樹枝,聽着很不清脆,“你剛才硌得我胳膊有點疼。”原來這是他想活動肘部的原因。

他頓了一下,指着旁邊的紅血樹道:“我住那裏。”

原來是個樹妖。

我看着紅血樹上高大盤亂的樹枝,心想,他的本體總是當着日頭曬,怎麽修煉成妖後皮膚還那麽白。

我自行捋順了我沉睡時的行蹤。

以我全身的爛瘡程度來看,我大概在剎那海上漂浮了一百多年。

我的妖靈崩裂之後,精神進入沉睡,妖身一分為二,一半渡成了仙身,一半仍是妖身,但那一半仙身沒有仙靈支撐,就修煉不了仙術。而我為了供養這半副仙身不腐,需要獲得更多的能量。我走煉妖升仙這條道之前,就學藝不精,如今若要我供養這半副仙身,我肯定是捉襟見肘。

先不提這個,在我這一百多年的沉睡過程裏,有兩個謎團我想不通。

第一,我并無仙靈護體,是什麽讓我在昏迷狀态裏沒有被更強大的海妖吃掉?

第二,誰把我從海裏撈上來的,我總不可能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還識路。

“小樹妖,是你把我從海裏撈上來的嗎?”

日光打落樹影,他眯眯眼的樣子真是個十足的妖精,一雙近乎透明的眸子正好映得湛空若洗。

我聽見他毫不避諱地說:“我以為你死了,本來想把你烤了吃。”

“我的肉很鹹的,你知道嗎,我不僅是在海裏漂了一百多年,我還當了二百八十六年的鯉魚妖,天天跟海水打交道,你把我擰一擰都夠你半輩子的鹽。”

沒想到,他回答我:“我不信,嘗了才知道。”

我抱起手來,摸到自己身上沒一塊光滑的好肉,自己都有些不适,但仍保持微笑道:“想吃我可沒那麽容易。你要是想吃我,我就先吃掉你。”

他突然沖我張開嘴,上齒咬起下齒,拉起臉,對我翻白眼道:“枯樹枝有什麽好吃的,又苦又硬,最沒用的妖才來吃我們。”

我抓起海灘上的沙子就砸他。

他跑得沒我快,後來被我揍了個鼻青臉腫,被我騎到身上,頭發濕亂了一地的沙,哭着喊我爸爸。我諒他誠懇求饒,才放過他。

剎那海的月夜,我早已經看過無數次。

有妖和我挂在樹上,擠着肩頭一起看月,倒真是頭一回。

我嘲諷他道:“小樹妖,你也不胖,也挺硌。你肯定是那不開花也不結果的整片紅樹林中最沒用的一根樹枝。”

月亮從天上的雲霧裏探出臉來,剎那海靜靜擁着它的倒影,雲霧似那紗窗紙,海風吹着,還沒有吹破。

樹妖轉頭看着我:“你很喜歡看月亮?”

我說:“月亮從紅血樹上升起來,慢慢地往上爬,有種浴血而生的美麗。”

海浪有聲,月圓無音。

樹妖不回答我。

我覺得他不解風情。

我拿胳膊推了推他:“我叫餘暮聲。餘是剩餘的餘,暮是美人遲暮的暮,聲是聲音的聲。”他的臉在月光下白得像被牛奶洗過,我差點想舔一舔,“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他又轉過頭來,我看見他半邊臉籠在樹影裏:“為何要知道我的名字?”

我說:“我們是朋友嘛。”

看他一點認同的意思都沒有,我又說:“一起看過月亮,就應該是朋友了。”

我慢慢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撣着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

他忽然翻身,擋住了我的月光。

我緊張地抓住墊背的樹枝。

這根樹枝因負荷的重量而逐漸彎腰。

我身上的鹽溶進了牛奶中。

明月高澆琉璃醉,細織三千銀絲寐。

月色淋漓,我栽在水窪裏,被他牽引着,撞了無數回的南牆。

他似乎沒有發現我的眼睛漸漸變得血紅,只當紅血樹影映在我眸中,是一份落寞的錯覺。

他埋到我的頸窩裏,濕了的發根紮到我脖子,往下,像逐漸深入的樹藤。

“我比你大。”他的手繞過我肩頭,揉着我的臉,“叫我哥哥。”

“我不。”

我身裏有團濕邪的柴,在被他點燃之後,越燒越黑。我的餘光看着他掰開我嘴唇的手指,一種奇怪的情緒席卷了我的理智。那是我第一次想要咬他,咬破他,然後嘗到他。

“我沒有名字。”

“什麽?”

“餘暮聲,我沒有名字。”

“你這樹妖做的也忒佛系了。連名字都懶得取嗎。”

“給我一個名字吧。求求你了。”他的手從我腋下繞過,把我撈起來。

我緊緊地貼入他懷裏,擡眼看着他的頭發,他的下颌,他的腦袋,腦子裏閃過的念頭全都是想要燒掉他的頭發,啃爛他的下颌,掰開他的腦袋然後砸爛。我努力地閉上眼,想要拴住這些惡念,但眼裏的血紋脫了缰般瘋長。我現在的表情一定是要吃他的表情。要不是他在看月亮,沒有注意看我,他肯定要吓得把我扔開。

他好白啊。

這樣的妖,皮下能有多少血供給我呢。

“你看看我。”

我呼出一口氣來,吐在他脖下鎖骨裏,想看它能不能盛上白霜。

你看看我,只要你看看我,就能發現我的不對勁,然後快點逃吧。

我終于還是自食惡果了。這應該是煉妖升仙的後遺症——我竟分裂出了一個嗜血的人格,只有在深夜時分,我的主人格才會壓制不住它。

傻瓜小樹妖還沒有聽話地看過來。

到底是我更好看,還是月亮更好看。那是我第一次想要把剎那海上的月亮打下來,就因為它搶占了我面前這只妖的視野。

他知不知道自己正在放走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表演良善的機會。

我再也不會給他機會了。

我擡起手摸入他的耳根,這小樹妖忽然開口道:“将來我有本事了,就幫你把月亮摘下來。摘下來後挂到紅血樹的每一個枝頭上,給你當燈籠照,當繡球踢。”

我磨着牙,輕輕笑起來:“想什麽鬼呢,我不是女的,我不踢繡球。”

他擡着望月的頭忽然放低了。

我坐起來,擋住他的眼,順便把他撲倒。

我坐起來的時候那麽抖,撲在他身上卻穩重了下來。

他接住我。

我用自己的後背擋住了他的月光,讓他成為了一座月光無法經過的丘陵,只被我一個人的陰影籠罩着。

我的目光輕浮似浪。

小樹妖,你看看我。

“哥哥。”

“哥哥。”

我喚他。

海浪拍拂他的次數都沒有我喚他的多。

清澈的,低沉的,沙啞的,粘膩的,幽咽的,顫抖的,都是我的聲音。

“你還會長嗎?會長得更大嗎?”

我輕輕摸他。

看見他憋壞的樣子,熾熱的快感成為抵擋體內殺意的最後一道防線,讓我保持一刻毫不清醒的理智。雖然我知道,這樣的防線不堪一擊,但只要敗退的一方不會是我就好。

“樹妖哥哥,你就叫暮歌好不好?”

暮歌,暮歌。是暮聲的哥哥呀。

“啊?”

他逸出的聲音被我忽略掉。

因為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開始肆無忌憚地啃咬他。

他溫軟得像一汪水,讓我有種他不會受傷的錯覺,仿佛無論被我揉碎多少次,他都能複原。

他潛進潛出,我欲、仙、欲、死。

他說得對。我是最沒用的妖。

我渡仙失敗,半妖半仙,在他面前像一只堕落在欲望裏的餓鬼。想吃他又苦又硬的肉,想喝他又少又澀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