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酒,才肯幫他們。
那藥酒名為神仙醉,喝下去能品盡人生百态,一醉方休,是個解憂的好東西,更是個強身健體,可以增進修為的好酒。
有故事之人的魂魄總是含着無數的感情,她會細細地去品味那些人的過往,好像自己也切身體會了一遍。那些人愛得太深,離別才會更痛,直到身死魂滅,方可解脫。
那些鬼們在世上的所有願望都實現了,那麽就算灰飛煙滅那也算值了吧!莫翎軒以前都是這麽想的。可若他們都能學會不在乎,或許就不會感受到痛了吧!愛難得,放手卻更難!
莫翎軒不禁又嘆了口氣,心裏想着:若這些人不愛得那些深,豈不是萬事大吉,也不會傷心欲絕,更不會要死要活,說到底,這些人都是傻子,為了愛放棄一切的瘋子。
雖然她如此想着,最終還是決定幫他們找到現在的謝思齊。
溫子揚突然對她另眼相看了。
如今,原先的謝家早已不再。
謝思齊在斐小迪死後,也沒了什麽親人,躲進一片幽深的竹林中,做了位隐士。
那座長滿竹樹的山名為七賢山。
那天夜裏,明月高懸,竹林深處,一個簡陋的茅草屋之外,有一塊精心雕琢的墓碑,只見上面刻着“愛妻斐小迪之墓”幾個大字,旁邊還寫着“夫謝思齊泣立”的字,時間為宋高宗建炎三年三月初五。
莫翎軒從溫子揚手中接過琴走到茅草屋外,正要敲門,那門竟開了。
開門的人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莫翎軒想他定是謝思齊了,可謝思齊最多只有四五十歲,怎會像眼前人這般年邁?
老人看見古琴,雙眼忽的睜大,雙手不禁顫抖着。
莫翎軒對他道:“這琴曾是你的,對嗎?”
老人眼中含淚,點了點頭,卻是激動地說不出一句話。
莫翎軒用餘光看了一眼身後,身後的人是溫子揚和斐小迪,但斐小迪是鬼,所以謝思齊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的話。
斐小迪還是當年容貌,她一眼認出眼前的老人正是她的夫君。
年華已逝,只剩下蒼老,風華已過,唯留下蒼白。
她死之後,他定過得一點都不好。
将手輕輕拂過他的臉,想擦幹他的淚,可她的手卻從他的身體穿過,她是鬼,根本碰不到他。
如今,他們再不會有任何交集。
可她卻是多麽想觸摸到他,哪怕只是一刻,但命運是殘酷的,生活不會處處都讓你如願。
“相公,我就在你的眼前,你看見了嗎?你聽見我在跟你講話了嗎?我是你的小迪啊!我來找你了啊!”她雙眼含淚看着他,說着自己心中的話,但他的目光卻一直落在莫翎軒手中的古琴上。
明明她就在他的眼前,他卻看不見;明明她在跟他講話,他也聽不見。
莫翎軒将古琴交給謝思齊,淡淡道:“這是你的一位故人讓我交給你的。”
謝思齊沒有問那位故人是誰,卻是對琴笑道:“琴啊,琴啊,你如今失而複得,真是一把好琴啊!”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長滿皺紋的手溫柔地從琴身上拂過,好似是撫着一個柔情似水的女子。
莫翎軒轉身,卻發現斐小迪已經離開。她和溫子揚看着斐小迪離開的背影卻是什麽話也沒說,因為斐小迪已經見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君,算是心願已了,現在可以安心去投胎,他們應該為她高興才對。
謝思齊對他們道了聲謝,見他們要走,步履蹒跚着,想送他們一程,但他行走不便,他們堅決道不必送行,他也不再強求,回到自己的茅草屋,輕輕掩上了房門。
多年不見生人,他連如何與人打交道都忘了。
莫翎軒和溫子揚并排走着,漸漸地,茅草屋離他們越來越遠,可這時,身後傳出一陣優美的琴聲,琴聲不再悲涼,卻是帶着一絲舒适悠閑之意。如今,謝思齊隐于山水之中,寄情于琴,應該是将斐小迪給忘了。
莫翎軒不禁想到王維的那首《竹裏館》,不禁念道:“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簡單的詩,卻意蘊深刻。
溫子揚的嘴角微微揚起一絲笑,念的是李商隐的那首《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莫翎軒淺笑:“子揚,你真是好有雅興啊!”
“那是你開的好頭啊!”一時興起,他将之前對她的所有不滿也給忘了。
一輪明月為背景,看似是兩個儒雅男子站在竹林之中,實際卻是一男一女。
莫翎軒雖穿着一身男裝,卻仍掩飾不了她的美麗,而溫子揚劍眉星目,俊朗非凡。在最美好的時候遇到對方的人,不僅僅只有白術和穆清凝,斐小迪和謝思齊,更還有他們。
竹葉幽幽地落下,漫天飛舞,溫子揚看着她,不禁看癡了,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而她也未反應過來。就在他們近在咫尺的時候,溫子揚才回過神來,莫翎軒是男子啊,他一驚,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便狠狠地推開了她。
但她哪是那種這麽容易推倒的女子,條件反射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想借着他的力站穩,可她忘了溫子揚好幾日都沒有睡好,身子虛得很,哪裏抓得住她,然後他們一起摔了下去。
怕他會發現自己的女子之身,她立即用了香凝術。
香凝術可以讓人沉睡,一股香味從他的鼻尖劃過,最終他昏睡在她的懷裏。
靜靜的夜裏,她推開他,擦了下額上的虛汗,看着天上流動的浮雲。不知已有多久,她都沒有像今日這般閑适地賞月了,不知道是不是他在身旁的緣故,心裏是難得的平靜。
她幹脆閉上眼,感受大自然的氣息。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天還暗着,她卻突然聽見了溫子揚大叫的聲音,睜開雙眼,便看見溫子揚渾身濕漉地站在她面前。
他的身體明明還好端端地躺在她的身旁,這是怎麽回事?
她馬上明白了,是剛才向他施展香凝術後,他的魂魄出了竅。
他的前世是天人,對他施展術法,效果自然也會不同。
此時,他的身上竟還帶着忘川河裏的氣味,想必剛剛斐小迪去投胎的路上是遇到黑白無常了,溫子揚的魂魄又剛好脫離他的身體,那兩個無常鬼是将他當成了鬼,又将他送去冥界了。
她覺得有趣,不禁噗嗤一聲笑了。
溫子揚埋怨道:“我要還陽。”
被黑白無常抓了先不說,之後閻王發現他陽壽未盡,命人放了他,他倒也覺得并無大礙。可他本好好地走着,哪知忘川河剛剛發了大水,一下子将他沖進河裏,不禁喝了幾口腐臭的忘川水,回來後,本想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可莫翎軒的香凝術還沒有解開,他暫時還回不去。
莫翎軒坐起身來,不緊不慢道:“你要還陽也可以,等明天早上,你身上的術法自然就解了。”
“莫翎軒……”溫子揚這時對她真是恨得牙癢癢,他現在是鬼,根本不能觸碰到她的身體,只好坐下來,卻是離她遠遠的。
明明認識她,他就沒遇到什麽好事,可他現在卻不知碰上她,到底是福還是禍。
那夜,他們就在月下坐了一晚上,不屑一顧,相對無言。
一個月後的一天,風清雲淡。
溫子揚正坐在莫翎軒的對面,莫翎軒突然将一塊龍紋綠翡翠玉佩推到他的面前,正是他買下謝家古琴的那塊玉佩,他奇怪地問道:“你怎麽又将它買了回來?”
莫翎軒眉眼一翹,道:“還不是為了你。”
溫子揚端詳了會兒玉佩,拿起手中的玉杯,小酌一口,看到玉佩,不禁想起那天晚上他想抱住莫翎軒的情景,仍心有餘悸。現在他心裏還有一個很大的疑問,“為何每次都是我先見到鬼或是妖精?”
莫翎軒淺笑:“你出生于宋微宗宣和三年十月初一,正是鬼節,命格太陰,體質自然異常招鬼,而且,子揚啊子揚,你難道不知道妖精都喜歡挑肉質鮮美的凡人下手嗎?”
“噗……”溫子揚剛好喝下的茶水都給噴了出來,被水嗆到,幹咳起來。
她這話是說他“手無縛雞之力”,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可好歹他也是獨劍山莊的公子,他爹還是獨孤九劍的傳人。
世人皆稱獨孤九劍是武林絕學,學會它,可稱霸一方。獨劍山莊正是以劍法冠絕江南,他爹的武功的确很高,連武林盟主都要給他爹一個面子,在他爹的訓練之下,他的劍術自然也是極好的。
溫子揚又問:“那為何之前那些妖精不來找我?”
“因為那個時候他們還沒發現你,你現在到了這裏,他們盯上了你,這次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是要遇鬼的。”
莫翎軒說得輕松,卻将溫子揚吓出一身冷汗,莫不是他今生都要和妖魔鬼怪扛上了!他倒也不是怕鬼怪,只是他是個正常人,若身邊跟着幾個妖精,難免會有些不适應。
“可翎軒你難道不是青丘山上的九尾白狐嗎?”
傳說中,青丘之山上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東晉著名學者郭璞曾經注釋說這種動物雖然能吃人,但是“見之則吉”和能“……令人不逢妖邪之氣”。若莫翎軒真是上古神族白狐後裔,那溫子揚應該不會再遇妖邪,還會交到好運才是。
“誰和你說過我來自青丘山?若我真來自那裏,那子揚,我估計已經把你吃了。還有,市井裏那些人說我是白狐,難道你也信嗎?”
“難道你不是白狐?”溫子揚不解,說她是白狐,那也是市井上的傳言,孰真孰假還有待商榷。
莫翎軒垂下眼簾,淡淡道:“是。”
聽了這話,他氣得差點跳起來:“那你之前的話又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的确是白狐,可我起初并非來自青丘,只是我母親的确是青丘山上修煉多年的白狐,我的父親其實和你們一樣是人。”
“那你母親現在呢?”
“死了。”莫翎軒眼中波瀾不驚,仿佛訴說着他人的故事。
白狐竟還會死?溫子揚不能理解,但怕觸及她的傷心事,便不再過問。
過了會兒,莫翎突然對他道:“子揚,今日,我們來比一比劍術,如何?”
她怎會有這種念頭?可溫子揚懶得和她比,首先,她是白狐,他是凡人,她法力那麽強,他劍術再高,又怎能打過她?輸了,他丢人,沒輸,她的面子挂不住。他幹脆道:“沒心情。”
可莫翎軒卻已經丢了一把寶劍給他,他還未拔出劍,她的冷劍已淩空而來,他飛身避過,無奈她逼得太緊,只得一把丢下劍鞘,輕劍上的寒芒蕩清她的劍勢,長驅直入,想将她逼入絕境,她卻毫不在意,嘴角帶笑,右腳不帶痕跡地在地面上劃過,冷劍和輕劍撞擊在一起,發出砰的一聲。
在他們打鬥的時候,莫翎軒的那些侍女彈奏着一首《劍嘯江湖》,樂音铿锵有力,激昂澎湃,聽得人是一陣熱血上湧。
莫翎軒潇然臨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他的劍,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溫子揚還未反應過來,卻發現自己手上的劍已經被她的劍引領着,偏離了原本的招式,劍走偏鋒,仿佛是在氣流中游走,他甚至可以感受到風雲的變化,周圍的氣場,還有她的氣息……
兩劍同時出擊,面前的大樹應聲倒下,溫子揚覺得自己當時根本沒有怎麽運氣,劍氣的巨大威力卻已經擺在他的面前。
“這是什麽劍法?”溫子揚吃驚地問。
“浩玉。”莫翎軒淡淡道。
“何謂浩玉劍法?”
“浩玉劍法共有兩訣,浩指天罡之氣,浩然正氣,必須至陽之人方可學會,玉指的是冰清玉潔,璞玉之質,唯至……”莫翎軒突然不再往下說,劍法一停,卻是道:“這劍法乃是我家族長輩所創,必須兩人學之,若運用得當,則威力無窮。”莫翎軒丢下手中的劍,一個側身又坐回自己的座位,端起手中的玉杯,潇灑飲盡。
溫子揚問:“唯什麽?”
莫翎軒卻故意撇開這個話題,展開折扇道:“你可知道你爹的劍術不一定在我之下?”她的眼中透過一絲諱莫如深的意味。
她的意思是他爹的劍術可以和她相匹敵,他怎麽也想不到這事,可他爹也只是個凡人,怎麽會?
他正深思着這事。莫翎軒又道:“凡人中也不乏高手啊!當然,我說的只是劍術罷了。”
溫子揚扯了扯嘴角,果然和他想的一樣,若是莫翎軒使用法術,他們這些凡人又怎鬥得過她?
這時,兩只黑烏鴉忽然從天上直直地掉落下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它們掉落的同時,卻還在争吵不休,結果,“砰”地一聲,兩只烏鴉掉在地上,不再動彈,翅膀呈僵硬狀,似是死了。
溫子揚擔心道:“你的……”他不知是用“寵物”一詞還是“靈獸”一詞,想想都不對,他幹脆道:“你的烏鴉死了?”這幾只烏鴉正是他進入三無店裏看見的一群烏鴉中的兩只。
莫翎軒看也沒看那兩只烏鴉,簡單道了句,“它們其實是在裝死。”
話音一落,那兩只烏鴉又跳了起來,生龍活虎的,又開始對罵道:“你個笨蛋。”“你個白癡。”“你個傻子。”“你個呆瓜。”……
溫子揚感覺她的這兩只烏鴉着實有趣,莫翎軒又道:“你可想知道它們的真身是什麽嗎?”
“不就是烏鴉嗎?”溫子揚奇怪。
莫翎軒輕笑,纖手在那兩只烏鴉身上拂過,只見一陣華光大盛,紅色的光芒照亮天際,那兩只烏鴉似乎是被烈火燒着一般,溫子揚睜大眼睛,卻發現烏鴉不見了。
他的面前出現了兩只火鳳凰,身上還繪着美麗的如同太陽的花紋。
過了會兒,莫翎軒收了那絲光華,那兩只鳳凰又變成了醜陋的烏鴉。溫子揚這下是真得驚呆了,好奇地問:“這是?”
她輕描淡寫道:“我的靈獸。”
朱雀竟被她變成了烏鴉,溫子揚又問:“那麽那只肥胖的青蛙是什麽,還有那只猴子?”
“你猜。”莫翎軒巧妙地将問題抛給了他。
他無奈,估計它們也是什麽上古神獸卻被她變成了如今這麽奇怪的生物。他正想說出自己的猜想,小梅卻在這時抱着一把古琴走了過來。
“主人,有人把這把琴送到了我們的店外,說是一定要交到主人手上。”小梅将古琴遞到莫翎軒的面前。
那把古琴正是他們一個月前交給謝思齊的,莫翎軒接過琴,眼神突然暗淡下來,問:“那人還說了什麽?”
小梅道:“那人把琴交過我後說希望主人和溫公子再去見他一面。”
莫翎軒見到琴,就已經明白了謝思齊的意思,她抱琴坐下,卻一言不發,一時間,氣氛竟開始靜谧起來。人之将死,這把平生最心愛的琴自然是要交給懂得欣賞它的人手中。
那天夜裏,月明星稀,莫翎軒坐在房間外,面前朱色琴臺上放着那把謝家古琴,她玉指纖纖,輕撥琴弦,琴聲如汨汨泉水流瀉而出,蕩漾了清冷的夜色,清脆婉轉卻哀而不傷,彈得正是一首《相思曲》。
《相思曲》:
高樓重重閉明月,腸斷仙郎隔年別。
紫蕭橫笛寂無聲,獨向瑤窗坐愁絕。
魚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
恨滿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釵鳳凰股。
井深辘轳嗟绠短,衣帶相思日應緩。
将刀斫水水複連,揮刃割情情不斷。
落紅亂逐東流水,一點芳心為君死。
妾身願作巫山雲,飛入仙郎夢魂裏。
不遠處,溫子揚雙手交叉,倚靠着那棵盛開的桃樹,閉目靜靜聆聽,心好似被融化了一般。最後一弦彈完,只覺漫天飛雪消逝,天邊露出了一抹雲彩,一絲明媚,雲銷雨霁。琴音畢,唯留一聲唏噓。
幾日後,他們又去了一趟七賢山,推開茅草屋的房門,他們看見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的謝思齊。現在唯一可以看出他還活着的地方,就是他還眨着眼睛,他努力想提起雙手,雙手卻不斷顫抖着。莫翎軒握住他向她伸出的手,謝思齊問:“公子,如果我當年不賣那把琴,而去經商,小迪是不是就不會死?”
莫翎軒在他床頭坐下,卻是淡淡地問:“你很想知道嗎?”
謝思齊點了點頭,莫翎軒便将手在他的腦海上一拂,成全了他的請求,當他看完腦海中的一幕情景,便完全明白,如今他心願已了,也該歸去,手從莫翎軒的手中滑落,永遠閉上了眼睛。
獨自生活在這深林裏,他早已看不見未來,只是懷着對妻子的思念,才支撐他活到了現在。
溫子揚問莫翎軒:“你給他看了什麽?”
莫翎軒輕描淡寫道:“他的假如。”
假如謝思齊當年是去經商,沒有賣琴。
那麽,他會先賣了宅子,這筆錢成了他經商的本錢,他會與人合夥做起了絲綢生意,那時絲綢生意剛剛在臨安府內興起,正是個供不應求的産業,俗話說行商坐賈,商人一般都要去很遠的地方來販賣本地所缺的商品。
廣東的一些老師傅剛好精通此行道,他便和朋友結伴去了廣東,卻是留下斐小迪一人守在一個臨時租賃的小房子裏。
他臨走前告訴她:“小迪,等我兩年,兩年之後,我定會賺到錢,讓你過好的生活。”他将唇貼上她的額頭,小迪貼着他的身體,道:“我相信你,我會等你,直到你回來。”
草長莺飛的季節,他對她許下自己的承諾,離開了。
商人雖然賺得錢多,但風險也大,也總是長久不歸的。
一年複一年,花開了又落,小迪總是默默地走到高樓處憑欄遠望,希望能在第一時間看見他的到來。等候無期,心中郁結難眠,她在紙上寫下一首《無題》只為了等他,也感懷這一路的悲歡離合。
詩曰:
憑欄望月水江寒,但願君郎早日還。
入骨相思空落淚,誰言別後不心酸?
琴音漸止芍花殘,承諾輕許兌現難。
莫道人生離恨苦,韶華已逝憶成煙。
兩年過後,謝思齊還是沒有回來。他剛走的那兩年,她還常常收到他的信,可第三年,她再未收到他的來信。附近的人都說謝思齊是遇難了,勸她別等了。
可她不信,她要等。
當東家來收租子,她沒錢,付不起,他們看在她長得不錯,才沒打她。東家告訴她,若她肯改嫁給他,他可以分毫不取,這房子也可以白白地送給她。
當時,只要夫君死了或是被休了,女子是随時可以改嫁的,更何況,斐小迪并沒有孩子,更是自由之身。
可她認定謝思齊沒死,她是有夫之婦,不可改嫁。
直到有一天,當和謝思齊一起去經商的那位李公子回來了,她以為謝思齊也回來了,便開心地跑過去問他:“思齊呢?”
“他啊,現在賺了可多錢,在那邊都有了家室了,你也不拿鏡子照照,就你這副尊容,你還配得上他嗎?他當然是怕你了,才不肯回來的。”李公子哈哈大笑一聲便離開了。
斐小迪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她悲傷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看着鏡子裏憔悴地不像樣子的自己,不禁失聲痛哭起來。果然,男人一有錢便會變心,遇到更好的,便忘了糟糠之妻了。娶你前花言巧語,娶你後不管不顧。這就是男人!
當初,他對她許下的承諾是何許輕易,兌現卻變得何其之難!
她突然覺得自己真蠢,竟現在才看透他。他是幸福了,可為何現在痛苦的人是她?
之後,在收租子的東家的多次懇求下,她最終還是答應他的請求,成了他的妻子。當愛已不再,唯剩下了恨,她只不過想在人生的最後日子過得好些,更想告訴謝思齊,她如今過得比他更好。嫁給謝思齊之前,她本就是千金大小姐,可現在卻為了他受了那麽多的苦,若她爹娘知道,定也會悔恨她嫁給了謝思齊,那麽,謝思齊又為她做了多少?
她改嫁後,沒想到謝思齊竟還會回來。
他找到她,抓住她的手,高興地告訴她:“小迪,我現在賺了很多錢,終于可以讓你過好日子了。”
她冷笑一聲,“你的錢又和我有什麽關系?”
“小迪,你怎麽了?”他不明白,難道她曾經對他說過要等他的話都是假的嗎?
她冷哼道:“怎麽了,你就說說你自己在廣東做了些什麽好事?”
謝思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話,道:“我答應過你,所以我在那裏只是在好好賺錢。”
“賺錢?你以為我會信你嗎?好啊,現在你是賺了很多錢,可你卻把心丢了,你說說,沒有錢的時候,你的心裏只有我一個人,現在有錢了,你卻三妻四妾了。”
“你說什麽,我哪裏三妻四妾?我——謝思齊,只有你一個妻子,也只認你一個妻子,我可以對着風,對着日月,對着大地,對你說,我只愛你一個人。”
看他的眼神不像是騙人,她的心裏略微一慌,問:“你不是愛上其他人了嗎?”
“怎麽可能?我知道你在這裏過得不好,一心撲在事業上,哪裏還會管其他事情!”
“那為何李公子說,你已經在廣東有了家室了?”
“李公子?你怎麽能聽他的話,這幾年,我拼了命地賺錢,可只有我得到了那些老師傅們的肯定,最終我賺到了錢,而他在廣東花光了所有的積蓄……”
斐小迪這才明白,是她被李公子給騙了,李公子是妒忌謝思齊才說的那一番話,原來謝思齊一直都是愛她的,可是她卻背叛了他。
“你可知道現在一切都太晚了嗎?你之前都在幹什麽?”她苦笑,如今她已經改嫁,早已回不去了。
他不敢告訴她,他是因為水土不服,在廣東大病了一場,又忙着生意上的事,這才拖到了現在。他怕說出自己生病的事,她會擔心這才不說的。
現在,她急切地問他,他只能将這些事說了。
斐小迪聽完馬上掩面而去,是她沒有守住自己的貞操,改嫁了他人,什麽都是她的錯,她根本沒臉見他。
那天夜裏,她将三尺白绫甩到梁上,踢倒了椅子,對着漆黑的屋子,心中默念着:再見了,思齊!
她死的那夜,謝思齊卻在酒樓喝酒,因為他已經知道斐小迪改嫁的事情。即便是這樣,他還是希望小迪可以過得幸福。小迪,你一定要幸福啊,他對酒當歌,說出了自己的心願。
之後,得知斐小迪去世的他,從此郁結于心,竟卧床不起,不久,撒手人寰。
最終,他們的結局竟是雙雙離開人世。
溫子揚聽莫翎軒講完,明白了這世上根本沒有如果,即便是有如果,這事也不一定會變得完美,或許是更慘。
他們離開茅草屋後,天卻下起了小雪。輕盈、溫柔的雪就像是斐小迪那樣純潔、堅貞的女子,視自己的貞潔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其實,我覺得他們已經很幸福了。”莫翎軒道。
“此話何解?”明明是個悲劇,又何來的幸福?溫子揚不解。
“在他們眼裏,愛情才是最重要的,那麽,謝思齊深愛着斐小迪,斐小迪也深愛着謝思齊,他們已經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這難道不是幸福嗎?”
“這倒也是。”溫子揚想了想,又道:“我們現在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去看待他們,當然知道他們互相相愛,可作為當局者的他們又如何了解呢?”
“所以,我覺得他們不是輸在是否愛着對方,而是輸在是否相信對方。”莫翎軒望着白雪失了下神,“子揚,其實說到底,愛情也并不像他們想得那麽重,那麽深。”
溫子揚不解:“為何?”
“他們現在是認定愛情很深、很深,可過了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卻是說忘了就忘了,其實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是不能忘了的,子揚,你難道不是嗎?”
溫子揚苦笑,莫翎軒的話中之意似乎是說他忘了前世的記憶。可他不信,便道:“若是我真得喜歡上一個女子,即便是喝了孟婆湯,我也不會将她完全忘了。”
若一碗水真的可以消盡所有的記憶,那麽這感情是多麽脆弱?若真的是愛的刻骨銘心,怎麽都還是會有感覺的,就像穆清凝對白術一樣。
莫翎軒突然覺得那個與溫子揚前世糾纏的女子真是幸福。
若她的前世能遇到他該多好,只可惜,她沒有前世,更加記不得前世,前塵種種,都已化作過眼煙雲。她所擁有的就只有這一生,現在也只有這短短的五年時間。可就算她在前世遇到了他,他也不一定會愛上她啊!
愛一直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若兩人不能互相看的順眼,就算是其中一個再愛,那都是徒勞的。
溫子揚前世的那個女子現今就在渤海深處,一個名為歸墟的地方等他,也為他受盡折磨。她如今這麽纏着他,到底是對還是錯?是否她正在奪人所好?
溫子揚和那人才是命運注定的一對,那麽莫翎軒又算什麽?
莫翎軒不禁心中苦笑,既然命運注定她要與溫子揚糾纏在一起,可為何他還有前世那段難以磨滅的愛情?所有人都知道,溫子揚的前世正是因那個女子才貶為凡人的,想必他是真得很愛那個女子的。
“翎軒,你怎麽了?”溫子揚見她突然沉默不語,擔心地問道。
莫翎軒回過神,卻是淡淡一笑:“既然忘不掉,那就記起來,永遠都不要忘記。”
說完,她獨自向前走去,溫子揚看着她的背影,總覺得她很寂寞,突然很想知道她的這一路,到底是如何走下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