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撲簌飛過一群烏鴉,嘎嘎亂叫,四散落在周圍的樹上。

我扭了脖子向後看,首先便瞧見兩個黑油油的大眼珠子,嵌在慘白的面上。

她的鼻尖幾乎戳到我的,用平板的聲音問:“我是誰?”

樹上的烏鴉此起彼伏叫成一團,像是在幫她追讨一個答案。

我這才反應過來,心裏咯噔一下,打了個哆嗦,抱着妲己往後挪了幾屁股,擠到趴蝮身邊,身上小雞皮疙瘩一波壓過一浪。

我們兩人二獸隔着篝火,與那女妖怪近近相望。

她光着身子,頭發百年沒剪過似的打着绺迤在地上,皮膚慘白裏隐透出青灰,空洞的表情一如樹上的黑鴉,讓人不寒而栗。何況她還很寒,剛才挨着我那下,感覺比趴蝮的體溫更低。

女妖怪呆了一會兒,朝前爬了兩步。

就在她爬過篝火,火光映在她臉上那一刻,她竟然笑了,一瞬活色生香。

妲己啧啧:“小姑娘笑起來真好看,頗有我的神韻。”

大力喃喃:“我從沒見她笑過。”

待她爬過篝火,臉叫陰影覆蓋,又恢複了一片死寂之色。

轉眼春花頹敗冒冬雪,她冰冷冷地看着我們,冷冰冰地問:“我是誰?”

我從火堆裏夠出來一根柴禾,舉到她眼前,霎時又是一片春光明媚,拿走,重歸于死氣沉沉。舉起,春光明媚,拿走,死氣沉沉。舉起,春光明媚,拿走,死氣沉沉。

我剛要再把柴禾舉起來,趴蝮一溜風吹滅了我的火,說:“行了,別試了,的确是火光的作用。她是個僵屍,本就沒有表情,應該是強光刺激了面部神經,造成了笑的假象。”

“大王,你真厲害,什麽都知道!”

我拽拽趴蝮的袖子:“你知道她是誰不?她剛才那麽一笑,真可憐見兒的,讓人想把她祖宗八輩都告訴她。”

趴蝮翻個白眼:“那你可得失望了,她祖上只有三輩兒。”說罷,他朝前探身,指尖點着那女妖怪額頭,給她打掃清爽,穿上一條淺綠色的薄裙,頭發修到齊腰,說:“姒姬,你明日跟着我們走。我領你認祖歸宗。”

姒姬仰着幹淨的小臉看着趴蝮,點了點頭。

她沒有表情,我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是怎麽樣的。我看着趴蝮點着她的額頭,溫柔地跟她說話,心裏像塞了塊髒抹布,堵得慌。

第二天,迷迷糊糊睜開眼,便看見趴蝮教姒姬拿了石碗喝粥。他握着她的手,溫笑淡語,好似她才是他最親的小妹。

我氣鼓鼓盯着他倆,他竟也沒看着。妲己拿尾巴掃過我的下巴,煙聲煙語:“有些東西,是你的,你不珍惜,等不是你的了,就找不回來了。”

我一屁股站起來,跑去擠到趴蝮跟姒姬中間坐下,說:“還有什麽不會的,我來教!”

姒姬黑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我不由有些心虛。

趴蝮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頭過去,他彎眼笑着,舀了一勺粥送到我嘴邊:“啊,張嘴。”

我眉開眼笑,張開嘴,喝了。

出了即翼山,漫山的烏鴉都停在我們身後的樹上,它們一路跟着飛,此刻,不動也不叫,像從樹上長出來一般。

姒姬朝它們擺擺手,眼睛裏晶光閃閃。

大力輕輕纏在趴蝮的小腿上,帶着哭腔說:“大王,你以後一定還要來看我。”

趴蝮摸摸它的腦瓜,笑着嗯了一聲。

我一手抱着妲己,一手牽着姒姬,跟着趴蝮趕路。

我右手有些發酸,問妲己:“你下來自己走一會兒呗?”

妲己瞟了姒姬一眼:“你讓趴蝮牽着她呗。”

我裝作沒聽見。

妲己咯咯笑兩聲,自己跳了下去,小跑跟着我們。

六月的天,左手卻快被凍僵,我換到姒姬左側,用右手牽了她,問:“姒姬,你多大了?”

她昂頭想了會兒,伸出一根手指頭,又伸出倆。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嗤道:“蒙誰呢,我看你都快二十了,你跟我說十二?”

姒姬搖搖頭,費勁地說:“……不……是……十二。”她咽了口唾沫,接着說,“我……一百……二……十……歲了。”

我皺着眉頭問趴蝮:“這孩子說話為啥那麽費勁?”

“她很小就到了即翼山,後來又常年待在那兒,會說話已經很不容易了。”

“那她是跟誰學的說話?”

姒姬兩條手臂像翅膀撲棱起來,帶得我一個趔趄,她說:“烏……鴉。”

趴蝮笑着說:“你多跟她說說話,興許她能流利些。”

我來了興致,又問姒姬:“你還記得怎麽到的即翼山,怎麽變得僵屍嗎?”

她兩眼空洞望向遠方,我猜是在思考,情不自禁替她皺起了眉頭做表情。

好大一會兒,她才搖了搖頭:“……不……記得……了,烏……鴉說……我……是……從水裏……漂過來的。”

我又換到她右側,用左手牽着她,問:“那你從記事起就已經是僵屍了?”

姒姬點點頭:“是。”

妲己又湊上來,笑說:“趴蝮可以調節體溫,你讓趴蝮牽着她呗。”

我瞪她一眼:“你可以變女人,那我把你的蛋蛋割掉呗。”

妲己抖抖耳朵,拱拱小尖嘴,嫌棄地瞥了我一眼,跑到前面去了。

趴蝮扭過頭來,看着我笑。

我突然覺得很羞恥,臉騰地紅遍。

一旁姒姬扯扯我的手,問:“蛋蛋是什麽?”

我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問趴蝮轉移話題:“你知道的吧,她的身世?”

趴蝮點點頭,又搖搖頭:“只有姒姬自己才知道。我們随她一同去看罷。”

他的鬓發随風揚起,可能一如當年攜我騰雲遨游之時,可是那時我只看着龍,正如今日她只看着他。

行了一日夜,來到杻陽山腳下。清晨的陽光暖遍山坡,萬道金光從野草裏,樹根裏,獸足裏迸射出來,像是不服輸的星光,撒滿天空,微風,衣擺。

這麽明亮,卻不刺眼。就像白術。

姒姬展開雙臂:“好漂亮,像星星一樣。”

妲己興奮地撲進草叢裏,拍打半空中金紅的光點。

趴蝮将我鬓角的亂發別到耳後,輕聲笑說:“這是埋在地下的赤金發出來的,山的陰面多産白金,發出來的光會清雅些。”

我心裏有些別扭,餘光瞟到姒姬呆呆看着我們,便又不想把頭扭開。

我們翻過山嶺,趴蝮四下張望,皺眉道:“奇怪,怎麽沒聽到鹿蜀的歌聲?”

姒姬與我牽着的手緊了一下,我看她,她還是沒有表情。

趴蝮嘯了一聲,驚起漫山飛鳥。

妲己站在我肩上,急叫道:“看那邊。”

我們順着她爪子指的方向看去,蔥郁的樹叢裏,一抹白影一晃而過。

走近了樹叢,妲己先探了腦袋察看,哧溜鑽進去了。

我們三人便也拱了進去。

裏面立着匹一人高的野獸,白頭紅尾,身上生着老虎一樣的黃褐斑紋。

姒姬拍手道:“小馬馬。”

妲己躍上那野獸的背,野獸探了長臉過去,溫和地嗅她。

趴蝮撫摸野獸柔軟潔白的鬃毛,問:“小鹿蜀,你的朋友跟親人呢?”

鹿蜀低了頭,打個響鼻,前蹄重重刨着地面,碩大的淚珠一顆顆砸進地裏。

趴蝮聽它哀鳴,皺起了鼻子。

他抱住鹿蜀的腦袋,對它耳語幾句。

鹿蜀點點頭,向我們一屈膝,轉身跑入漆黑的林海深處。

我問:“發生什麽事了?你跟它說了什麽?”

趴蝮卻苦笑着搖頭,說:“咱們先去杻陽山城吧。”

他曾與我說盡天下事,而今卻緘口再三。

我暗暗攢緊了拳,姒姬輕輕嗚咽了一聲。

招搖城靜美,堂庭城輝煌,杻陽城卻蕭瑟。

山腳下開着成簇的野花,近城偶有兩三株,到了城門口,已連半片葉子也無。城裏黃沙滿天,灰撲撲地蒙眼。

這座城,就像生病了一樣。

我們走在街上,看見疏于修繕的殘屋重重疊疊,像深秋萎靡的荷塘。

城裏的人如同山中的鹿蜀,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

屋子上的窗戶看起來巴掌大,遮住屋子裏向外窺視的眼。

路人裹着頭巾,只露出一雙眼睛,目不斜視,走得飛快,像在逃,像在追。

我們想找個人問話,他們卻從不把視線落在我們身上,繞道迂行。

我怒意漸生,恨不能撕咬一人。胸口的迷榖墜突然跳了一下。

趴蝮也按住我的肩頭,細聲說:“看,前面有一口井。”

井落在城中心,石沿磨得發亮,悶着一面大蓋。

我将手放在蓋上,仿佛聽見滿城交頭接耳的細碎語聲。

然而四周一片空蕩,只有緊閉的門扉,像咬合的唇齒。

我趁着怒氣,把大蓋提起甩了出去。

砰咚一聲,大蓋落地,吱呀數響,門戶洞開。

數百扇柴門齊破,發出整齊的高亢的哀嚎。

那些推開門的人,隐在屋內的陰影裏,屋外的黃沙裏,依舊看不真切。

我們探身往井內看。

一股腥臭撲鼻而來。

清澈的井水,浸着白頭紅尾虎斑的毛皮。

鹿蜀的毛皮,從不知深的井底,層層疊疊冒到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