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午休時間,南城中學一片寂靜。

“叩叩叩。”

門衛室正閉眼休息的保安睜開眼,一張蒼白的臉就印在身旁的窗戶外,他心裏咯噔一下,差點從搖椅上翻下來。

保安嘀咕:“蔣老師?”

此時站在窗外的正是蔣遙。

趁着午休時間學生們都在教室休息,她得了空準備回趟家,經過校門路過門衛室忽然站定腳步,想到了早上鄭珣說過的話。

保安拉開窗戶,問:“有事啊?”

餘光中,四周沒人,蔣遙開門見山:“最近是不是有個女人,經常出現在學校附近?大概三十多歲。”

保安皺眉,像是在想,很快回答:“沒看到啊,是蔣老師認識的人?”

蔣遙說:“算是。你再好好想想,這個人應該沒有真的進來過學校,只是在附近徘徊。”

保安“哦”了一聲,聲音拖了很長,似乎當真在回想。

蔣遙等待着答案,十分耐心,只是眼神時不時掃過周圍,不經意間落在了校門石柱子上的監控攝像頭。

保安突然一拍腦袋,說:“我想起來了,還真有這麽個人!好像是從上個月開始,隔三差五就來,每次問她是不是來找哪個學生的,她就像吓到了似的跑了,所以我對她還有點印象。”

蔣遙摸出手機,點開一張照片,遞到保安面前:“是這個人嗎?”

屏幕顯示的是個年輕女人,穿得很富貴,大波浪長卷發,臉上畫着精致的妝,第一眼,保安沒認出來,正準備搖頭說不是,卻在這時候看到了女人脖子上的一顆痣。

黑色的,很明顯的一顆痣。

“是她,”保安說,“就是她!”

蔣遙忽然覺得角落裏有雙眼睛在看着自己,一回頭,卻是什麽都沒看到。

保安好奇:“蔣老師,那女的是你什麽人啊?還特地來問。”

蔣遙說:“一個朋友,以前有點過節,似乎到現在還對我懷恨在心。”

保安一愣:“真的啊,難怪我總看到她沖蔣老師你那班上張望呢。”

又說:“該不會是在跟蹤你吧?”

保安接着說:“報警了嗎?”

蔣遙笑了笑:“畢竟是朋友,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絕,只能麻煩你最近多幫我盯着點。”

保安登時充滿了責任感,拍了兩下窗臺說:“放心放心,我一定多注意她。”

蔣遙道了謝,轉身就往校外走,按照平時的路線,她會選擇打車,但今天沒有。

午後這個時間段,大部分人都在休息,校外熱鬧的小餐館乍一看去,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沿路也沒幾個人。

也因為這樣,跟在身後不遠處的腳步聲極為明顯。

她早留意到了。

她走過這條街,拐進了一條巷子,巷子挨着學校後門,穿過巷子可以到對面街上,她只走一半,忽然側身貼上水泥牆,偏頭躲在牆壁的凸起處,觀察着巷子口的動靜。

她就躲在那裏,放輕呼吸,靜靜等待。

等待着剛才一直追随的腳步聲,再次出現。

***

聞慧娴沒想到自己竟然運氣這麽好,一來就碰到了那個女人。

蔣遙。

她記得是叫這個名字來着。

這個叫蔣遙的女人就是李晶的妹妹,還當了自己兒子三年的班主任。

現在過了中午飯點,學生們都進學校了,小餐館裏只有聞慧娴一個客人,餐館斜對面就是學校大門。

今天出了太陽,她坐在店裏,身處陰影,外面的人很難發現裏面還坐着個人,加上角度問題,站在校門口正跟保安說話的蔣遙一定不會知道這裏有人在盯着她。

很快,她發現蔣遙要走,她着急忙慌付了錢,趕緊跟過去。

聞慧娴跟着她,一路追到了巷子,往裏張望。

沒人。

環顧四周,想了想,她還是決定進去看看,她以為蔣遙已經到了對面街上。

剛走出沒幾步,她腳步一頓,僵硬低頭,看到自己腳下突然多了一大團陰影。

陰影在動,是個活人。

牆頭上有個活人,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聞慧娴僵在原地,壯着膽子擡頭,看到蹲在牆頭的蔣遙,死氣沉沉的眼神,像要吃了她。

蔣遙的五官開始出現波瀾,慢慢露出扭曲的微笑:“你在找我啊?”

話音剛落,縱身一躍,這一動作吓得聞慧娴尖叫一聲,往後踉跄好幾步,還沒做出反應,便是肩膀一沉,被人按在了水泥牆上。

随即嘴被捂住了。

蔣遙說:“別叫。”

聞慧娴瞪着眼,手腳并用地掙紮,腦子裏不自覺浮現出父親被挖去心髒的恐怖畫面,盡管她并沒有真正看見行兇過程,但她就是能腦補出那個過程有多可怕。

一顆心撲通撲通狂跳,還好鼻子能出氣,否則她一定會憋死。

蔣遙一只手按住她,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兩人距離很近。

蔣遙聲音很冷:“你是誰?”

聞慧娴咽了口唾沫,一時啞言,發不出聲。

蔣遙又問:“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跟蹤我的?”

天知道聞慧娴根本沒想跟蹤她,就算她想,也無需親自露面,派人就好了。所以今天這次,完全是實打實的巧合。

剛好碰上,剛好鬼迷心竅就跟了。

聞慧娴現在是腸子都悔青了,要知道她跟的可是殺害她父親的兇手,一個手段那麽殘忍的兇手,怎麽會輕易放過跟蹤自己的人。

看着蔣遙那張毫無波瀾的臉,聞慧娴已經在想象自己被她殺害後,兒子在自己墓碑前痛哭流涕後悔沒早點同意跟自己離開的場景了。

可下一秒,蔣遙松開手,往後退開:“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你。”

聞慧娴眨了眨眼,顯然是沒料到蔣遙竟然這麽輕易就放過她,她見好就收,連忙點頭,後背仍舊緊貼在牆上。

冰冷的水泥牆冷進她心裏了,眼前的人也冷,不過那種冷是由內而外的冷,刺骨的冷。

***

蔣遙是走回家的。

一進門,就在玄關處坐了下來,整個人像灘爛泥。

那個女人的出現,是她計劃之外的。

今天早上鄭珣特意過來告訴她這件事,也許是早就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又或許早就知道這人一直在暗中調查她。

黎勇的事,鄭珣懷疑她,是因為當年的案子,怕她懷恨在心,所以報複。

但聞彥的死,鄭珣顯然也在懷疑她。

蔣遙擡手抹了抹臉,深吸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

還好鄭珣只是懷疑,暫時沒有證據,照目前的形勢來看,他暫時是站在她這邊的,不過她也不能掉以輕心,像今天這樣的事,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那個女人是誰,蔣遙多少猜到了答案。

極為相似的眉眼,除了黎港的親媽,她想不出第二個人。

她隐約記得這人的名字。

慧娴。

黎勇是這麽叫她的。

想到黎勇,不自覺聯想到那天的畫面。

人來人往的商場樓頂,一個人,就像一塊破布頭一樣砸了下來。

血像濺開的水花,身下是逐漸蔓延開的血海,抽動的身體,像瀕死的魚。

人群炸開了鍋,都在驚訝這人竟是真跳樓,而不是為了博取關注。

“誰知道是真跳啊!”

“他在上面坐了那麽久,我還以為是在開直播呢……”

“快走快走,真晦氣,今晚覺都睡不着了。”

“哎哎!我怎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他……”

蔣遙遠在人群之外,他們說的話,卻又聽得一清二楚。

隔着人山人海,她看着遠處趴在地上的黎勇,恍然間,意識到黎勇最後的眼神其實是無聲的訣別。

而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幹幹淨淨的白布罩上屍體,鮮紅的血液浸染白布,她趁眼淚快落下之前轉身離去,走進人群,很快淹沒在人海裏,消失不見。

三年前,黎勇目送她離開,三年後也一樣。

正如那句老話所說,人永遠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到底誰會先來。

她想。

聞慧娴,聞彥的女兒,自然,也不會是什麽好人。

蔣遙扶着牆站起來,走回了卧室,習慣性關門反鎖,打開衣櫃進入密室,将聞慧娴的照片打印出來,然後貼在照片牆上。

牆上已經貼滿了各種各樣的照片,照片的拍攝視角很奇怪,有的是俯拍,有的是仰拍,還有的像是躲在極其偏僻的角落拍下來的。

聞慧娴的照片有些格格不入,她妝容精致,打扮嬌豔,就連頭發絲都在發光。

這張照片被貼在了最後,整整一排照片裏,最前面的兩張已經被畫上了紅叉,刺目的紅仿佛在昭示着什麽,像一種提醒,又像一種警告。

與此同時另一邊,鄭珣也沒閑着。

南城初中的寝室是四人間,他要去的這間在走廊盡頭,采光不是很好,又因為樓層矮,大多數時候都很潮濕,時常有衣服晾不幹的時候,每當這時,穿着衣服的人總會散發出陣陣惡臭。

那氣味,堪比洗拖把的污水池。

鄭珣一進門就聞到了這氣味。

狹窄的寝室裏站着一個一米五左右的男孩,一頭柔順的短發擋住額頭,跟楊岳有幾分相似的眼睛藏在發間,男孩抿着嘴,有些局促,似乎對鄭珣的突然到來感到不安。

在此之前,鄭珣其實來過。

但他沒敢進來,主要是不知道跟人孩子說些什麽。

難不成要直接告訴他,他爸殺了人,還把人的生殖器給割了扔了,雖說最後是自首了,但終究逃不過法律的制裁,他們父子倆怎麽着都得好些年不能住在同一個家裏了。

可鄭珣想,這件事瞞得住一時,瞞不住一世,孩子最後總會知道真相,反正橫豎都會知道,不如由他來說,這樣更好。

鄭珣幾乎一瞬間就适應了屋裏潮濕發爛的惡臭,擡手拍了拍楊陽的肩,反手關門,輕聲道:“坐吧,坐下說。”

“那個,楊陽啊……叔叔今天找你,是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鄭珣說。

楊陽低着腦袋,手指交握,大拇指的指甲摳來摳去,聽了鄭珣那話,頓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十分乖巧的模樣。

鄭珣倒吸一口涼氣,遲遲沒說出口,因為他光是想象自己說出他父親被抓,可能要面臨很嚴重的刑罰,他就覺得對這孩子來說實在是過于殘忍了。

他曾聽楊岳提過,孩子媽生下他就走了,如今都十三歲了,沒了媽,偏偏又沒了爸。

真相就在嘴邊,鄭珣咬緊了後槽牙,是怎麽都擠不出半個字。

也是這時候,他忽然注意到楊陽的脖子有一片小小的紫紅色淤青。

淤青極為隐蔽,剛好在耳側後方的位置,顏色也不算深,應該不是最近幾天撞的。

鄭珣要說的話轉了個彎,柔聲問:“楊陽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楊陽擡起頭,眼神慌亂,立即擺手:“沒、沒有啊。”

鄭珣追問:“那你這淤青是怎麽來的?”

楊陽垂下手,眼露茫然。

說實話,其實他根本不記得。

幾天前發生過的事,就像過了好幾年,除了爸爸給他過生日這件事,別的,他什麽都想不起來。

可他這心裏頭确實是空落落的,他能感覺到自己确實是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但他也确實什麽都想不起來,還隐約覺得被忘記的這件事很恐怖,所以他才不記得。

故意不記得。

現在突然被人問起,他心裏的那種怪異感覺又上來了。

“鄭叔叔,我做了一個夢,”楊陽說,“夢裏,我好像死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