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這天,明芝來到陳家的時候,見曼玲坐在桌子旁,桌子上放着個大的鐵制餅幹盒子,不過她并不是在吃餅幹,而是在整理什麽東西,滿桌子都是紙片片兒。明芝走近了一看,發現桌子上面和盒子裏面都是剪得大大小小的報紙片片。

“你在做什麽?這是什麽啊?”明芝拿起一張來看,是首小詩。

“剪報,媽媽以前喜歡把她喜歡的報上的東西剪下來留着。”曼玲道。

“伯母有這種愛好啊。”明芝放下手上的一張,又拿起另一張看。

“是哦,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曼玲笑道,“比我還大呢。”

明芝看出報紙已經發黃,的确是很早以前的了。

陳太太過來,拿起幾張看看,說:“年輕的時候有多傻,好好的報紙剪成這麽小。”

“剪下來的肯定是你喜歡的呀。”

“開始的時候還往一個本子上貼,想貼成書。後來發現本子越貼越厚,并不像一本書,太不好看了,就不貼了,幹脆都堆到這盒子裏了,這樣不占地方。”陳太太笑道。

“這個好,我也該剪些留着呢。”明芝道。

“當時以為留給以後看,其實也沒看。曼玲若是不翻出來,我都忘了。你從哪裏翻出來的?”

“閣樓。”

“上面都是灰,你到那裏去找什麽?”

“我看那裏有幾只箱子,一直想看看裏面是什麽。”

這時,正豐來了。

“我正猜你今天會不會來呢,你已經在這兒了。看,我都帶來了。” 正豐指了指他剛剛放到地上的畫箱對明芝說。

“現在嗎?好啊。”明芝興奮地說。

“他這是……?”曼玲疑惑。

“他要給我也畫張像。”明芝答道。

“現在說好,等一會兒,你就不會這麽說了。”曼玲笑道。

“為什麽?”明芝疑惑地望着她。

“要很長時間的,很累的。”曼玲道。

“別聽她吓唬你,沒那麽可怕。”達文說,正豐跟着笑笑。

“還不可怕,上次你就總喊我,別動,不許動。累壞我了。”曼玲撅着嘴表示不滿。

“那時是那時,現在我更熟練了。”達文笑道。

“他吼你,因為你是他妹妹。對着明芝他不會吼的。”正豐對着曼玲笑道。

曼玲笑着看了明芝一眼。明芝知道正豐在開玩笑,心裏卻不想他這麽開玩笑。正豐和達文兩人準備停當,叫明芝坐到他們準備好的椅子上,便開始畫了。

“你也畫?”明芝吃驚地對達文說,她以為只有正豐一人畫就可以了,“兩個人畫一樣的?”

“哈,不會的,兩個人會畫出不一樣的你,等畫出來你就知道了。”正豐笑道。

“我們比一下誰畫的好。”達文笑道,“你來打分,看你喜歡誰的畫。”

“你坐在那裏會很無聊的,我給你讀報吧。”曼玲說着拿過報紙,浏覽起來。

“這裏說,現在來了很多東北人。”曼玲看着報紙說。

“沒錯,我們旁邊也搬來一家呢。”陳太太插嘴道。

“這人說,他的鄰居搬進了一個東北人,這東北人說,人參叫棒槌!”

“棒槌?”明芝叫道。

“棒槌!有意思。”

“九一八之後,很多人逃出來。”達文說。

“哎,背井離鄉不容易啊。也不知道還回得去回不去。”陳太太嘆道。

“對,叫棒槌,還說它是東北三件寶之一呢。”正豐道。

“三寶?另外兩寶是什麽?”明芝問道。

“人參貂皮和什麽草。”達文道。

“靰鞡草!”正豐說。

“那是什麽草?”

“跟人參貂皮放一起,肯定是值錢的東西呗。”陳太太說。

“仙草?草藥?”曼玲道。

“是不是藥材不知道,說是一種保暖的東西,因為放在靰鞡鞋裏保暖,所以叫靰鞡草。”

“哦,靰鞡鞋是什麽鞋?”

“不知道,這裏沒說。不過放鞋裏,肯定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了,否則不會踩在腳底下。”

“那是滿語,就是一種鞋,應該是動物皮做的,将靰鞡草放裏,冬天保暖的。”正豐說。

“你怎麽知道的?”

“我也有東北人做鄰居啊。他說,原來人們不知道人參是藥,就拿它當飯吃,然後發現吃了它,幾天都是飽的,力大無窮精力充沛,後來才用它做藥,才開始挖來賣錢。”

“當飯吃?!”明芝和曼玲幾乎同時驚道。

“東北人是吃人參長大的啊?”

“肯定不是喽,很多東北人也有沒見過人參的呢!要是都吃人參,力大無窮,就不用逃出來。”

“《風雲兒女》就是講東北逃來的人。”

“挺喜歡王人美的,演得好。”

“袁牧之演得挺好的。”

“說到電影啊,《新女性》看過了吧?”陳太太道。

“阮玲玉演的。”正豐道。

“你說女主角韋明,為了自由戀愛離開家,跟男朋友生了個女兒,卻被抛棄了,她把女兒放在別人家,去教書還寫了小說。學校的一個校董要和她好,她拒絕了,然後就被找個理由辭退了。她投稿,出版社卻無法支付稿費,然後女兒生病無錢看病,她去做了妓女,卻碰上了那個校董,之後到處宣揚,弄得她壓力巨大,崩潰自殺了。”達文道。

“哦,這樣悲慘。”曼玲道。

“是啊,本來以為她是奔向了自由,結果卻走進了死亡,看着讓人不痛快。”達文道。

“阮玲玉總演悲劇。”正豐道。

“悲劇讓人思考。”達文道。

“悲劇的力量。”正豐道。

“新女性應該是積極的,有好結果的,怎麽會是這麽慘的結局。”曼玲道。

“韋明算不算新女性呢?”陳太太問道。

“肯定算啊,争取婚姻自由,自由戀愛。”曼玲道。

“可卻自殺了,這樣的代價太大了吧。”明芝說。

“所以啊,不是所有的自由都有好結果。戀愛自由沒錯,但同居自由就要考慮考慮了,尤其是女孩子,有了孩子才知道後悔就晚了。”陳太太插嘴道。

“挺諷刺的。”正豐道。

“就是啊,能不能,既自由又不要付出那麽大的代價。”曼玲道。

“所以,脫離家庭并不是好事的。”達文道。

“不脫離家庭,她就不自由啊。”正豐道。

“應該有辦法。”達文道。

“什麽辦法?”正豐道。

“就是父母的思想也要新。你想,如果家庭不守舊,容許她自由戀愛,她就不必離家了。”

“父母思想頑固,讓他們改變不容易的。”

“後面如果她沒有懷孕生孩子,也不至于有這樣悲劇。”陳太太道。

“即使有孩子,如果孩子生病的時候她及時求助朋友,孩子也許不會死的。”

“還有什麽可以避免她的悲劇呢?”陳太太道。

“他的你男朋友不抛棄她,就沒這些事了。”曼玲道。

“被不被抛棄,她說了不算了啊!”陳太太道。

“她若是不去做妓女就不會有那麽多的輿論壓力了。”達文道。

“是啊,輿論壓力更可怕。”正豐道。

“應該去求朋友,而不是去做妓女。她的選擇是錯的。”明芝道。

“她不該隐瞞有個孩子,那樣,也許孩子不會生病,即使生病了,鄰居朋友也會及時幫助她。”正豐道。

“可不會有人喜歡帶孩子的女人。”陳太太道。

“那也不一定。”

“有了就帶着,不該藏起來。”

“她是沒結婚就有孩子的,不光彩的。”

“所以,一定要結婚再生孩子,否則,會有一堆麻煩等着。”陳太太道,“總之,除了争取自由,她的其它做法都錯了。”

“自由戀愛肯定沒錯的。”

“但同居就不對了,是隐患啊。”

“這是最錯誤的了。”

“教書寫小說也是對的。”

“拒絕那個校董也是對的。”

“總之,家裏人一起接受新思想很重要,及時向別人求助很重要。喪了命就談不上新女性了。”

“逃離家庭争取自由不那麽簡單的,有一些自由帶來的是另一些不自由,沒了命什麽都談不上了。”

“對啊,她是掙紮着逃出了一個繩套,卻鑽進了另一個繩套,丢了命。”

“是啊,有那麽多選擇,她開始的選擇是對的,後面的就錯了,把命搭上了。”

那天,明芝說該回家了的時候,正豐說自己也該走了,就跟她一起離開了陳家。

“我不知道會用這麽長時間,還以為半天就畫完呢。”明芝道。

“哪會那麽快。曼玲那張,達文畫了一個多月呢。”正豐說。

“那麽長?”明芝嘴上嫌長,心裏确得意得很。

正豐一直陪着明芝到了家,他才轉身回了自己的住處。

一天放學,明芝和曼玲結伴走出校門,她發現二哥站在不遠處。

“二哥?”明芝一時怔住,“你怎麽來了?”明芝第一反應是:家裏出什麽事了?可二哥的臉色是笑嘻嘻的,一臉的陽光,沒有任何壞消息的樣子。

“我今天沒事兒,來接你。看看誰還敢跟蹤你們。”他邊說邊跟旁邊的曼玲打招呼,曼玲對他笑了笑也打了招呼。

“這幾天沒有發現跟蹤。”明芝說。

“那好啊,我帶你們去一個好地方吧。你們一定喜歡。”

“什麽地方?”明芝問道。

“有一家新開的洋式茶食店,還放着音樂呢,我帶你們過去嘗嘗再回家。”他邊說邊看向曼玲,“你也一起來。”只見曼玲微笑了一下,他認為那表情是“好啊!”的意思。

“好是好,二哥,我得按時回家,晚了,媽媽又該着急了。”明芝說。

“今天她不會,她知道我來接你了。”弘遠笑道,他是有備而來的,帶念洋書的學生去洋式的地方才相配。

“那走吧。吃點心去。”明芝挎上曼玲的胳膊。三人便去了茶食店。

“真的不錯呢。”一進店門,曼玲就脫口說。

“二哥喜歡的地方,當然是好的。”

弘遠聽到曼玲說不錯,看着兩個女孩子欣喜的表情,知道這個地方選對了。他說:“環境好,氣氛好,點心也好。”

“是啊,看看都有什麽點心。”明芝說,“嘗嘗點心怎麽樣,不過二哥說好的,一定就是好。”

明芝和曼玲選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吳弘遠坐在她倆對面。他邊說話,邊時時地看向曼玲。曼玲是一種越看越好看的女孩子,她的一雙彎彎的眼睛讓人一看陶醉,一對上翹的嘴角,像兩對鈎子把弘遠鈎住了,他就愛看她笑。

弘遠極為紳士地先問兩位小姐想吃什麽盡管點,然後,他猜着曼玲的口味,開始推薦,盡管明芝和曼玲說了又說“吃不完,不要點那麽多。”他還是點來很多。

“可以帶走。”他不在乎地說,“帶回去給伯母吃。”

明芝撇了弘遠一眼,嘴角動了一下,暗想:給伯母!她沒說給他的美姨!他在讨好曼玲嗎?

曼玲用一只小勺子攪動着咖啡,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到她微翹的小手指,像似是透明的一般,好迷人。她微笑着聞咖啡的香氣,一副心滿意足享受的樣子。弘遠看的有點呆了,明芝說了一句什麽,他竟然沒有聽到。

“二哥,我問你呢。”明芝笑道。

“什麽?”

明芝見二哥神不守舍的樣子,再看他看曼玲的眼神,明芝确定無疑了:二哥這趟是專為曼玲而來的,他真的追曼玲了。她該不該提醒下曼玲呢,不,我該警告下二哥!于是,那天晚上,明芝一臉嚴肅地對弘遠說:“你不要欺負曼玲!”

“不會的,我是認真的。”

“若是沒有想娶她的意思,就不要招惹她!”

弘遠點了點頭,重複道:“我的确是認真的。”

第二天見到曼玲時,明芝問道: “昨天,二哥讓我自己回家,一定要送你回家。可我到家很久,他都沒回來,我猜他不只是送到門口而已。他是不是丢下我,又帶你去別處玩了?”

“沒去別處玩,是送我回家了。他沒有馬上回家,是因為我哥哥讓他進屋坐了。”

“哦,那你父母也見到他了。”

“見到了,大家又聊了會天。”

“他跟你父母也聊天了?”

“你二哥真能聊,他先跟我哥聊了一會兒美術。”

明芝聽了無比地吃驚:“他聊美術?現學現賣嗎?”

“主要是問,然後我哥講,他聽。然後又跟我爸聊時事政局,還和我媽聊了幾句現在流行的穿衣打扮服裝搭配呢。”

“穿着打扮服裝搭配?”明芝笑起來,猜不出那是個什麽場面,二哥和曼玲媽媽聊穿衣打扮。

“他不是說我媽的穿衣打扮,是說街面上流行的穿衣打扮和雜志上的服裝搭配。” 曼玲忙解釋。

明芝聽了,不知為什麽,更是笑個不停。

“你笑什麽?”

“那就是說你爸媽都很喜歡他了。”

“這是怎麽說的?他是客人,當然說到什麽聊什麽了。”

“不喜歡就不會和他聊天啊,直接冷場送客了。”明芝擺出一副深知人情世故的樣子。

“他們知道是你的二哥,怎麽可能那樣冷冰冰。再說,我父母可不是那樣的人。”

“看我的面子?”

“當然。”

“當然不是,小姐。你別裝傻了。”

曼玲無可奈何地撇嘴看着明芝,越解釋越糟,不過心裏有點美滋滋的。

“說實話,你是不是已經喜歡他了。”明芝問。

“我才不喜歡他呢。”曼玲白了一眼。

“那他明天再請我們去吃茶點,你還去不去?”

“當然去,為什麽不。他是你哥哥,我跟着沾光而已。那個店裏的環境真不錯呢,他不請我也是要再去的。”

“那就讓他再帶我們吃一次。”明芝道。

“在那裏坐坐真是舒服啊!”

“再想想,還想去別什麽地方,就讓他帶我們去,他來付賬!”明芝得意地說,像是找到條白吃白喝的路子。

“啊?”曼玲聽了明芝的白吃計劃,覺得她有點莫名其妙。

“他肯定還付錢付的高興呢!”

兩人嘻嘻嘻地笑起來。不過第二天,弘遠并沒有出現,兩個人的希望落了空。晚上,明芝遇到二哥問:“還等你帶我們再去茶食店呢,你怎麽不來了?”

“你們倆都想再去?” 弘遠反問道。

“是啊,那裏環境太舒服了。”

弘遠詭秘的一笑,說:“這兩天太忙,我被按在店裏不許出來,過兩天吧。”

明芝知道他爹在強迫他學生意,他也是個忙人。不過她沒想到的是,二哥帶了她倆又出去兩次就不帶她了,只帶曼玲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