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身也是我第一次看見。
他神色有些疲憊,卻笑道:“銀燈,眼下要靠你養活我了。”
“好啊,不過跟着我,是要吃苦的哦,大少爺。”她伸出一只手來點點他的鼻尖。
陳黎微笑,寵溺地看着她。
他忽然斂了笑,頭低垂下去,輕輕說:“素晴的死,我不知道為什麽,不敢面對。我這兩天總夢到她,夢到她掐着我的脖子,淚流滿面的樣子。銀燈,你知道嗎,她是被我害死的,她才只有二十四歲……我甚至都不曾了解過她,連她喜歡什麽人都不知道。”
“眼下連道歉都不能了……”他擡頭,長嘆一聲,“我欠她太多了……”
柳銀燈翻身攀住他的肩膀,在他額上印下一吻:“不要再這樣了,你不是也很痛苦嗎?這種事情,任誰都無能為力的……”
“我不願再呆在家裏了,那裏全是素晴的身影。然而即便我忘記了她,也終究不能娶你……我明白得太晚了,白白辜負了她的一生,若是那年堅持到底,她興許就不是這樣的結局了……”陳黎沒有聽她的勸,仍自顧自地講下去。
“至于對不起父母不能盡孝這種事……”他目光渙散,“也只能拜托給大哥了。”
一片寂靜。
這已經不知道是我第多少次聽到他說“對不起”了,他似乎總是在給不同的人道歉,對不起我,對不起她,對不起父母……
他為什麽總要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呢?沒的叫人心疼。
我嘆一口氣,轉身離去。
看見他還好,我也放心了。
我現在畢竟不是林素晴,思想上的境界固然是比那時高了,看見柳銀燈也不再那般嫉恨。細細看來,她雖不是頂美,卻也是個好姑娘。不過似乎也并不值得他癡心至此啊,素晴難不成就一絲抵不上她?
我知道越想越亂,索性不想了,仍回了殿中。
殿中正站着位大麻煩。?
☆、遷怒
? “海卿,該鬧的也鬧了,該玩的也玩了,我和你說的事,想必也到了兌現的時候了。”父神相貌威嚴,往殿中一站,氣溫都得掉個三五度。
我不由得想起了素晴的父親,暗自扼腕:“父神真的要将海卿嫁與那至今未醒的蕭則帝君嗎?”
“海卿,我如今勢力大不如前,倘若你不嫁他,那麽就等着你們姐弟四個餓死在這裏吧。你快些準備準備,不要再亂跑了。”父神微怒,不給我反對的機會,袖子一甩便出了殿。
“湘本,我該怎麽辦……”
湘本也皺皺眉,勸我道:“海卿,這蕭則帝君呢,我打聽了一番,是五百年前剛剛睡下的,也睡得不久嘛,指不定哪天就醒了呢?渠喜帝君是嚴厲了些,可是你比不得我呀,像你這樣尊貴的上神實則不該是我這種活法的。這人要往高處走,神也要往高處飛不是?嫁了楚空就什麽都不愁了……”
後面的話我沒聽進去,滿心都萦繞着陳黎的模樣。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他的惱;他的溫柔,他的坦誠……
我嗤笑一聲,以往心裏沒人的時候都不願意嫁他,現在有人了,拼死也不嫁。
“蕭則帝君究竟是為什麽沉睡的?我記得以前……”他不醒,我嫁過去就是活受罪,不管怎麽樣,要嫁的人總該要是個能娶我的呀。
湘本搖搖頭:“不知道,藥仙去看了,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的元神還在,也安然無恙,一切都與普通睡眠無異,只是一直醒不過來……”
“這樣叫我怎麽嫁?”我皺眉,“我先去找一找父神,佯裝同意,拖個一年半載再說……”
再次來到凡間時,出了一件我始料未及的事。
柳銀燈不知從何處染了肺痨,易水紅樓将她攆了出去,安置在一處破棚屋裏,陳黎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只恨不能自己去替她,一雙眼睛熬得叫我都看不下去。
這麽突然就生了這樣的變故?
我看見他跪在陳宅門前,夜以繼日地跪着,老夫人心軟,陳老爺卻如何都不肯接濟他,最後還是宋敏看不過去,叫大兒子偷偷帶了些銀兩出去。
他一張俊臉折騰得似鬼一般,站都站不穩,扶着牆慢慢走去了藥鋪。
看得我的心被蟻獸撕咬般的疼,化身為一小尼幫他買了藥。
回頭一看,他已倚在藥房內的藤椅上睡着了。
即使睡着了,眉頭依舊鎖在一起。
我嘆了一口氣,又買了些治跌打損傷的藥膏,蹲下去卷起他的褲腿。
那膝蓋青紫,有些地方壓出了淤血,與腿上白皙的皮膚形成強烈的對比,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都是為了柳銀燈那女人……
心中的怨恨又悄悄升騰起來,我将藥膏放在掌中焐熱,細細地抹上去。他受了些刺激,忽然醒了過來,猛地向後一縮身子:“你……謝謝。”
他不肯再坐,執意要回去。
我放心不下,礙于身份有別,只好隐去身形跟在他身後。
柳銀燈的情況很不好。
可是不知為何,我竟看不出她的魂魄,只能像一個凡人那樣用肉眼去看她。她咳得厲害,腮邊染上了美麗的紅暈。
她大約是活不過這兩年了,最多明年開春,她就要死了。
真真是紅顏薄命。
我如何再大度不起來,巴不得她死掉才好。
只是舍不得陳黎。
可怎樣救他呢?他一心牽在柳銀燈身上,要救他,也就只有先放下心中憤懑動手去施救了。
不料剛想幻化成化外高人,懷中銅鏡竟亮了起來,父神如洪鐘般的聲音響起:“海卿!你如何又在凡間?凡間有什麽好?難不成迷戀上凡人了嗎?”
“不,沒有……”我下意識地否認。
“我只是……覺得殿中太悶了,下凡來走一走……”
“你最好認清你自己的身份!你是姬君,是未來的神妃,快些回來!這神界如此之大,竟容不下小小一個你麽?”
父神似乎很惱火,再不回去,他指不定就要将湘本吃了。這裏柳銀燈還能撐一會兒,還是先回去,待父神心情略微好轉時再謀個機會下來救她。
悶悶不樂地坐在殿中,瑞梳似乎剛挨了一頓罵,眼圈兒還有些紅,憋在一旁不說話。
“瑞梳,我有些餓了,弄些吃食來吧。”
她點點頭,出門端了些糕點回來,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想說什麽便直說,不妨事。”
“姬君!”她竟哭了出來,驚得我停下了手,看向她。
“瑞梳一直很氣惱,為什麽、為什麽渠喜帝君要這樣對姬君,姬君不是帝君唯一的女兒嗎?相貌才學又是極好的,為什麽帝君不知心疼,硬要将姬君嫁與那樣的一個人?”她眼淚掉得甚是利索,縱使她服侍我兩百年,我也只見過這一遭。
不過我沒有說話,瑞梳是個聰敏的小仙,她哭也只是心疼我,道理還是懂的。
我倆就這般沉默着,瑞梳抹幹了眼淚,下定決心一般:“姬君,您逃吧。”
“逃?”我挑眉,“怎麽逃?逃上哪兒去?”
“姬君在凡間有心上人的吧……凡人左右活不出三個月的,瑞梳在這兒幫姬君頂着,瑞梳仙品不高,也遠及不上姬君的靈氣,但若服用漫靈丹,三個月也應是能撐過去的,只求渠喜帝君別來問話便好……”
“放肆!漫靈丹這樣寅吃卯糧的藥是你想吃便能吃的麽?你是我的仙侍,我不許你吃!簡直是胡鬧!”我氣得一拍桌子。
她吃了,靈力确實能與我相較無幾,可這傷的是身子的根基,三月一過,她便會灰飛煙滅,她哪能為我作出這麽大的犧牲呢……
“那我就沒問題了吧?”我正胡思亂想着,屏風後忽然轉出一道人影,聲音清冽,恰如清泉流石而過。?
☆、狐妖
? 澤鳳?
“我早就想為阿姊做些什麽,恰巧遇到了瑞梳。阿姊,你為了我們兄弟三個,卻要遠嫁楚空,以後也不一定能再相見……父神的命令難違,我也只能幫這麽一點小忙……只要我化作阿姊的模樣,也不必漫靈丹,父神也不會懷疑的,況且他平日根本不在乎我……阿姊也沒剩幾日自在,不妨就下凡去罷,這兒我替你頂着。”他一雙貓眼瞪得甚是認真。
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澤鳳是頂小的那個,也是父神最不喜歡的那個,那年母神為了生他,不惜冒險,結果竟損了靈根,一日一日地衰弱下去,最終仙逝了。父神是極愛她的,便恨起了澤鳳,将他扔在一邊。是我将他養大的,所以他與我便分外親些。
見我不說話,他輕笑道:“阿姊下凡後好生留意些時日,別叫我嫁了楚空便罷。”
這話的意思,便是他已決定了。
“……好罷。”我嘆了一口氣。
“有時我也巴不得替阿姊去嫁那楚空呢,只可惜是個男兒身。”
“不準胡鬧!好了,那你便先住下吧,瑞梳你仔細服侍着,千萬別出了什麽纰漏。”我不放心地多看了澤鳳一眼,他的笑顏溫暖,叫人看着舒暢。我走進寶殿取了許久未用過的蓬春環,便飛身下了九重天。
然而這次的變化,不,說是打擊更确切些,這樣的打擊才真真是讓我措手不及。
凡間應只過了六七個月,我怕柳銀燈撐不住,便先去看了她。
到時凡間正是晚上,柳銀燈的茅屋裏亮着最後一絲燭火。燭光昏暗,她提筆落筆,流暢而又謹慎地寫下了一幅字。
江水長流,想見高風終古在
雲山如畫,依然詩思逼人來
那字寫得甚是好看,高低錯落,分外大氣,教人想象不出這是女子所作。
我呆看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仔細一瞧她的臉色,哪還有半分病容,眉眼間處處都透着對美好生活的希冀。
她不是快死了麽?
誰救了她?得了這樣的絕症,能救她的非妖即仙,可陳黎一介凡夫俗子,除了我還會有人願意去幫他嗎?還是說……
燈下柳銀燈揉了揉眼睛,吹滅了燭火便躺下安歇了。
我在窗外靜站了些時候,越想心中越是不安。
許是心慌,想了許久都未曾找到答案,忽的聽到郊外一聲慘叫,我下意識地取出蓬春環,追了過去。
月色下,他秀美的臉龐沾滿了血,浸透了鮮血的薄唇分外魅惑。
他手中是具剛剛死去的女屍。
陳黎?
已成魔的他察覺出我的氣息,松開了咬在女屍脖頸間的口,一雙碧色的眼眸緩緩對向我。
我緊張地握緊蓬春環,生怕一個沒忍住打傷了他。
他抛下女屍,站起身來,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了。
而我仍呆愣在原地,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陳黎他為了救柳銀燈,出賣了自己的靈魂,變成了嗜血殘酷的魔……我該怎麽做?成了魔的他,還會是我愛的那個人嗎……還有應該殺了他?我會後悔嗎……
一串一串的問題纏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扶着一株槐樹,慢慢跪坐到了地上。
倘若這一切沒有發生,他仍是個凡人,與柳銀燈癡纏一世然後投入輪回,再也不是陳黎,我的愛便也終止于那時……不,我會去找他,再将他塑造成我愛的那個陳黎,沒有了柳銀燈,他便會愛我了吧……不,他不再是凡人了,落在輪回之外,他永生永世都只會愛着她一個!殺掉他麽?殺掉他就再也沒有他了,雖說這世上以後還會有千千萬萬個陳黎,可是我刻骨銘心愛過的,真真就只有這一個啊……
怎麽辦……
他為何會成魔的?是哪個?
一腔愁緒無處排解,最終全化作了恨,恨那個引他堕落的妖魔!
再見到他時,他已完全隐去了魔的氣息,站在柳銀燈的床畔,微笑着,在她額上落下一吻。
恍惚間,似乎還是從前,什麽都未曾變過。
正失神,忽然一陣濃郁的脂粉氣竄進來,一只養得精致的手便搭上了他的肩,聲音是我聞所未聞的糯軟:“陳公子,你遲遲不肯來找人家,叫人家心裏空得慌嘛……”那狐妖笑得媚,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
顯然她知道我一直在窗外看。
陳黎沒有說話,無聲地抗拒着。
狐妖一笑,細長的指在他胸口畫着圈,一路向下:“你不敢碰她吧?已經一個多月了呢,這麽長時間不發洩……”畫到小腹處,陳黎一把捉住她的手,神色微惱,卻也沒說話。
狐妖掙開他的手,勾住他的頸子,笑得萬分酥骨:“這是默認了吧……我這身子,可比尋常女子好上千倍,白白叫你撿了便宜。”說罷伸手在他鼻尖上輕輕一刮,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定會看成小兩口。
我心中醋意甚盛,與氣憤糾結在一處,一時竟動不了,只得幹幹看着。
“嗯?還是沒有反應?難不成就在這裏——”
“住嘴!”他低喝一聲,并不看她,匆匆走了出去。
狐妖唇際仍是化不開的媚笑,似自言自語一般:“哼,還是饞得緊嘛……”說罷她身子一扭,化作一縷青煙。
我知道她那話是說給我聽的。
怎麽能眼睜睜見他上這狐妖的床?我氣不過,追了出去。
妖女氣息濃重,我一路追尋,進了一處洞窟。
洞內全然不似我想象的那般荒寂陰森,反倒是金碧輝煌,所有物什一應俱全,袅袅熏着一種不知名的幻香。
無心觀賞狐妖四處搜羅來的奇珍異寶,我很不解風情地直闖入最裏面的房間。
她早知道我會來,笑吟吟地摟着她懷中中了昏睡訣的陳黎。他睡着的姿态分外安詳,春衫半褪,露出一截漂亮的鎖骨。?
☆、月螺
? “放下他,你不是我的對手。”
“哦?是嗎……”她眼波流轉,“殺我呀。”
她忽然地笑,捧起陳黎的臉:“眼饞麽?你肯定做了無數回這樣的夢吧?看,他就這麽乖,不吵也不鬧,躺在你懷裏,任你擺弄。多簡單的事啊,也只有像你們這樣的傻女人,寧可委屈自己在外面看着。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才不信會有柳下惠那種人,只要女人夠美夠浪蕩,他們都是來者不拒的,可憐的上神,空長了幾千歲的高齡,卻連這些都不懂……”
她驕傲地說着,譏諷我的無知。陳黎在她懷裏,她是贏家,可我并不認為她對。
“什麽都不懂的是你。”
一種悲傷在胸腔之間彌散,輕盈而又悠長,恍若春夏之交的綿綿細雨,哀傷着,同時也愉悅着。
然而她并沒有反駁,垂下眼簾細細撫摩着他的臉頰:“你傻,他也傻,還是看開些吧,哪有什麽永恒的愛,不過是一陣一陣的喜歡,海誓山盟什麽的,無聊透頂。我看你也只是圖一時新鮮,過一會兒便會忘了他的,反正大家都是玩玩,不如讓給我——”
“閉嘴!”我握緊蓬春環,“你一只狐妖竟也敢和我相提并論,厚顏無恥!收起你那套歪理,快把他給我!”
她擡眼,冷笑一聲:“硬拼我當然是拼不過你,可若是我執意不給呢?你有什麽法子?不怕打傷他麽?”
“你以為你那妖眼能看透我幾成神力?”
狐妖臉色一變,我随意拈了個訣,她便動彈不得了。
将陳黎放平在邊上的石臺上,我緩緩道:“原本你引他入魔道,我該将你碎屍萬段的,但看在你比我還傻的份上,給你選一種死法。”
“不!”她圓圓的眼中暴出些血絲,聲音也歇斯底裏起來,“你不能這麽對我!我做錯了什麽?我只不過是喜歡他而已啊!”
“你不配喜歡他。”我狠一狠心,将蓬春環擲向她。
“不!我沒有錯!我沒有……”她的聲音漸趨嘶啞,豆大的淚珠滾落,“你這樣不會得到他的,我是過來人,我比你懂……”狐妖沒能再說下去,一口血噴了出來,死去了。
直到她死了,我才回過神來。
什麽叫“我是過來人,我比你懂”?
忽然想到她臨死時撕去僞裝的眼淚,心中沒來由的空了一塊。
她也曾是個可憐人麽……
将陳黎送回柳銀燈處,我迫不及待地叫了土地神出來。
後半夜裏,月色越發清澈,我和土地神坐在狐妖的洞口,就着初夏的荷香,聽了一個哀傷的故事。
這處的土地是個妙齡少女,一頭青絲宛若琴弦,撥出一串又一串瀝盡時光的陳年舊調。她是個極會講故事的人,面是少女,心若菩提,說起什麽來都是舉重若輕,很有味道。
“上神,您知道麽,最辛苦的是地方神,同時,也最有意思。”
“我在這處過活,看了無數場煙雨紅塵事,見證了無數個或喜或悲的結局,有些故事漸漸地忘了,可有一些,怎麽也忘不掉,那只狐貍碰巧也在裏面。”
她微笑,喝了一口荷酒,清香鋪散開來,像是碎了一地的歡笑。
“妖魔鬼怪自然也分個三六九等,恕我直言,您殺了她,我是有些遺憾的。”
“她叫做月螺,只做了九百年的妖。初初她只是一只小狐,無意間被一位男子帶回家去做了定情信物。狐性最癡,看了一輩子的白頭夫妻,不禁豔羨,動了修人形的念頭,修了三百年,勉強修成了,卻醜得很。某日在市面上逛,遇上了一名心儀的男子,只一眼便再忘不掉,日日追着他,卻不敢露面。男子風流,花前月下幾回,娶了一名嬌妻,從此安分過日子。月螺便上門,做一個不求報酬的婢女,看着他日日與嬌妻膩作一處,決心犧牲自己成全他們。就這樣辛苦地喜歡着,那女人死了,男子日日酗酒,回來便對她拳腳相加,她終于忍不住說了自己的心思,說得我見猶憐,可男子不憐反怒,說了許多中傷她的話,叫她滾。她終于絕望,一腔愛意化作無邊的恨,在一個月夜裏,将那男子吃掉了。”
土地唇邊逸出一絲苦笑:“可憐她仍癡心不改,我總見她在月夜下流淚,緊緊抱着自己,笑說那男子逃不掉了。有幾次看得,叫我也陪着她掉眼淚。”
她長長嘆一口氣:“她又癡想了他六百年,好容易将他忘了,性子也磨得壞了起來,四處與男子尋歡作樂,只圖個心裏平靜。誰知就在她不再願去愛誰時,出現了這麽一個陳黎。月螺不肯相信自己愛上了他,便對他處處刁難,不肯交出真心。可是她還是傻啊,真心這種東西,哪是肯與不肯的呢?耍那麽多花招,不還是想留他麽?在我眼裏,她從來都沒有變過,一直都是那只小狐,眼神通透的。”
土地将殘酒飲盡,天邊泛出了點光來,她站起身,悠悠道:“她并不壞。有時我也糊塗,搞不清到底該做神還是做妖,這世間,何為正,何為邪,也許從來都沒有一個定論。”
“但是啊,只要幸福,就好了吧……”
我延續着一夜的沉默。
半晌我才啞啞開口,問一個我能問,又敢問的問題:“那陳黎,我該怎麽辦?”
土地理理秀發,說道:“世間很多事都是說不清的,只能委曲求全,無論是非,只做您認為對的事即可。”
過了一會兒,她微笑行禮:“恕下官公務纏身,不得不告辭了。”
“嗯,你去吧。”
土地離開了許久,我卻一直坐在那洞口,思緒雜亂。
河面上漸漸泛起暖黃色的波光,遠處傳來幾聲雞鳴,鄉野間獨特的炊煙氣息将我溫柔吞噬,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做他的侍婢,或許也不錯。抛去這身份與神力,只做個普通的村婦,大抵也是一種幸福吧。
究竟要怎樣去愛一個人?
土地心疼那月螺,我卻并不傷心,誰教她掠了陳黎,讓他這麽痛苦呢。
嘆一口氣,我拍拍身上塵土,又去尋陳黎。?
☆、我喜歡的是你
? 陳黎坐在街邊,賣着柳銀燈的字。
即便身處污穢的市場之中,他竟也能端坐得如一朵白蓮,他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将任何一處都能坐成神境。
然而畢竟鄉野村夫,一個也不懂得看書法,來來往往半日,也只有幾個小娘子羞紅了臉來問他話。
我默默看着,不自覺地笑。
好想将他搶回去……
究竟有什麽辦法,才能将柳銀燈趕走呢?
正胡思亂想,忽然來了一位貴婦,看都不看,将那案上的全買下,饒有興致地盯着他看。一旁的小厮機靈,湊上去問道:“這位公子看着俊,我家姑太太有意要買你做個面首,那日子自然是比你現在好得多了去了,你趕緊收拾收拾,現在就走吧!”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後垂下眼簾:“我已有家室。”
“要打發女人走不是難事,只要你點一點頭,錦衣玉食就什麽都有了。”
“我的意思是拒絕。”
那婦人神色不變,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道:“帶走。”
她的聲音豐腴得像她的身材,稍帶些鼻音,滑膩膩地繞住每個人的耳,語氣平和,聽着倒也算舒服。
“敬酒不吃吃罰酒——”小厮嗷道。
“慢着!”我怕他急了,不敢再拖延,急慌慌站了出來,幻化出個比她更貴的貴婦樣來,“我的人你也敢動?”
陳黎呆了一呆,立馬認出我是昨晚那個神,一時不知所措。
那貴婦吃了一驚,卻漸漸恢複了雍容:“敢問是哪家的夫人?”
我笑,緩緩走向他,偷偷遞個眼色,開口道:“哪家夫人不重要,可您要搶他,我可就不樂意了。”
“你開個價。”
這下輪到我吃驚了。
我做素晴那麽長時間,怎的不知外頭風氣如此開放?搶人不算,竟然還能公開競價一個面首?
陳黎似乎看出我想幫他,也願意讓我幫他,自覺地向我靠了兩步。
這份信任給了我無盡的動力,我從容笑開:“錢固然不是問題,可是夫人,買到他的人,卻得不到他的心,那多麽悲傷啊,沒的苦了兩個人。這樣吧,叫他來做個決定,若是他看上了您,我一分錢也不要,就将他送給您,您看怎樣?”
她冷笑一聲:“你打的好算盤,他先跟的你,自然會選你,不過你這話在理,不妨就叫他選,指不定膩了你呢。”
其實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只是這樣做,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看的做法了。
我微笑,看着他的眼:“說吧,喜歡哪一個,我還是她?”
陳黎借坡下驢,毫不猶豫:“你。”
心中莫名悸動,鼻子一陣發酸,忙穩住心緒,仍看着他的眼:“你再說一遍。”
他有些疑惑,躲開我的目光,略略提升了音量:“我喜歡你。”
我咬住下唇笑着,轉過臉去看那貴婦。
貴婦卻仍不罷休:“你怎樣證明他是你的?我就不信你能放在這可人兒在這裏枯坐兩個時辰!何況你是剛剛才冒出來的,又不肯亮明身份,教人不得不懷疑!”
證明他是我的?怎麽證明誰是誰的呢……
這貴婦顯然是故意找麻煩。
“怎麽證明?哼,這話問得奇,難不成在此處行了那事您才信麽?”我簡直要忍不住拿蓬春環将她劈死,可這裏是鬧市,天神下凡這種事一旦傳開,對陳黎來說絕對不是什麽好事,我只能耐了性子慢慢與她周旋。
她略一遲疑,道:“合口與我看。”
我沒有料到她的要求竟這樣甜蜜,喜不自勝,迅速捧了他的臉啃了上去。
他有些微的抗拒,被我制住了。
他是從來沒有吻過我的,我也從未奢望他會吻我,不曾想竟在這樣的機緣巧合下讓我做到了。
他的唇比想象中的軟,叫人想不出這之中會吐出拒絕林素晴的硬話。
想到那些事,賭氣似的狠咬了兩下。
停下時,他秀氣的面孔上染了薄粉,像是提早結出的蜜桃。
模樣說不出的嬌羞。
我越發放肆,笑道:“叫聲娘子來聽。”
他是從未用過這樣的稱呼的,他這樣守本分的人,只稱過林素晴為“夫人”,就是柳銀燈也沒有這樣的名分。
心中升騰起一絲快意,仿佛報了什麽仇似的,卻忽然想起那狐貍,不也是這樣迫了他麽?猛地醒轉,卻見那貴婦不知何時已氣走了。
一時尴尬,他理了理面上情緒,收拾了東西便要走:“多謝搭救。”
他沒有看我,也沒有笑,就連聲音也啞啞的,不情不願似的,叫我心中一陣愧疚,讷讷開口:“你,回去了啊……”
“不,今日是亡妻忌日,我去祭她。”?
☆、絮語
? 我一愣,轉眼就已一年了麽?真是快啊……
祭人最好是清晨之時,他故意避開了陳家的人選了中午去祭,他心裏,難不成還是有我的麽……
一時情動,不禁開口:“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悠悠嘆氣:“她是這世間最美麗的妻子,只可惜我辜負了她。”
我眼中一陣酸澀,止不住地啞了嗓子:“我能……去看看嗎?”
陳黎看我一眼,苦笑道:“當然可以。想必她寂寞了一輩子,一定很想聽人說話吧。”
我皺眉,掩去淚意,四處轉了轉眼珠,又擺出一副微笑來:“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成魔,但你一定有苦衷的,我叫做海卿,以後再有難事,喚我一聲,我就會來。”
“神魔殊途,你何必這樣對我。”
我知道他是無功不受祿的人,卻堅持着:“我叫海卿。”
“好,”他無奈一笑,“海卿。”
一路無言。
走至郊外,見四下無人,我便換上一身尋常裝扮,做貴婦真是辛苦。
我的墓并不簡樸,三層的階,石碑上的金粉閃閃發光。
陳林氏,這個名字多麽冰冷,只适合刻在寒石上,要論溫暖,果然還是“囡囡”。
腦海中浮現出父親的臉,那個叫做林朗的人,不知這一世又在何處……興許他換了對父母,已全然不是那個疼女兒的人了,所謂物是人非,也不過就是如此悲涼。
陳黎慢慢跪下,雙手合十,拜了兩拜。
然後站起來,從容地坐到墓旁,輕聲道:“素晴,我來了。”
他似乎忘記了我還在一旁,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聲音還是輕柔:“你死去的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教我明白,這世上的女人,不止你和銀燈那樣的。她們貪婪、粗野,叫我惡心。我陳黎前世不知修了個什麽果,得了你這樣的妻,大度到叫我不敢看你的眼睛。你的一世,我知道的很少,但你一定是個奇女子,溫柔賢惠,只可惜嫁了我這麽一個人。你在那頭好生保護自己,尋個好胎,出來,別再嫁給我了,省的跟着我受罪……”
他神色平靜,側着頭靠在碑上:“不,倘若沒有銀燈的話,還是嫁我吧,也好讓我贖罪,只是素晴,你肯麽?”
我擡手抹去第二波眼淚,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陳黎就那樣靠着,閉着眼,長長的睫毛顫抖,像是初破繭的蝶。
“以前每個午後,你叫我去陪你,咱倆也是這樣坐着,不說話。我看書,你就在一旁繡花,刺破了手也不知道喊疼,胡亂抹兩下便過去了。我看見過兩回,卻都沒有走過去看你,那時也許,是怕自己喜歡上你吧……可是銀燈是我許諾給她一輩子的女人,直到現在,我依然愛她如初,只是後悔,那時沒有去看你,去給你吹一吹。我并不是個合格的丈夫,讓你傷心了一輩子。你定然是恨我的吧,用死來報複我,報複我如此廉價地買斷了你的一生……”
他就那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随意随心。
我以前從不知道他如此善于表達,現在想來,也不知柳銀燈聽了他多少情話,心裏越發嫉恨。
他說的那些往事,我一件也沒忘,全都栩栩如生地刻在心頭。
“你花嫁那日我沒有去陪你,無意撞見你哭花了臉,卻沒有鬧,歪歪扭扭地走回去了,後來我陪着銀燈,卻是一夜無眠,滿腦子全是你的眼淚。天亮回房,看你睡得還算安穩,懸了一夜的心掉下來,這才睡了一會兒……”
“你說你與旁人私通,我先是高興的,後來沒來由的生出些傷感來。我不知道這是否屬實,也不知道,你心裏到底藏了個什麽人……”
“那日大哥對你圖謀不軌,你吓得不停地哭,我卻不知該怎麽安慰你……”
“就連你去世了,我還利用你叛出陳家……”
他絮絮叨叨,像個沒牙的老太婆一樣不停地說着,說走了我數不清的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停了下來,睜開眼看着強裝鎮定的我:“你還沒有走啊……”姿态慵懶,像一只剛醒的貓。
陳黎走下來,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把剪刀,挑出一绺頭發,長長地剪了下來,又在草地上尋了枝長長的草,紮住那绺長發,虔誠地放到墓前,低聲道:“結發夫妻。雖然我的心給了她,但是,我只願與你結發。只要我還活着,我便會一年一年地,不斷地結下去,你若不想被我的頭發纏死,就快些轉世,還做我的妻,我疼你一輩子。”
一旁的我再也繃不住,哭得噎住了。
他看了看我,嘆道:“該悲傷的是我,只可惜我堕入魔道,連眼淚都不能為她流一滴了。”
我又和他慢慢走回去,漸漸止住了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