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一個安靜的夜晚,我從茉莉巷柔軟的大床上醒來。房間的窗簾半掩着,透進一點微微的光。窗戶還未打開,略顯粘稠的空氣中浮動着若有若無的香甜氣息。我躺在床上,嗅着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香氣,覺得十分熟悉。
我起身推開窗戶,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晨風攜裹着濕潤的涼意躍入窗內,沖散了殘餘的困意。我站在窗臺上,饒有興致地看着這夏雨,遠方灰色的烏雲碰撞出隐約的雷鳴聲,随即,醞釀已久的大雨終于暢快淋漓地下了起來,幹脆又利落,樓下小路上很快就積起了一個又一個小水窪。
突然,一把紅傘闖入了我的視野,在這一片翠色間,顯得十分顯眼。
“叮咚”,幾分鐘後,清脆的門鈴聲響起。
“稍等。”我迅速換好衣服,下樓開門。
門口站立着一個臉上帶着雀斑瘦小的女孩,約莫是12、3歲的樣子,眼神中透着一絲憂郁與怯弱。看見我,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拿出手機遞給我,上面顯示着我昨天剛發布的廣告信息。
我明白地笑了笑,将她帶入新布置好的咨詢室內。
“果汁?茶水?”我拿出杯子,望着她。
“不、不……不用了……”女孩的頭低低的,從嗓子縫裏擠出一絲聲音。
我端起茶壺,沖上一杯熱茶,遞給她。接過杯子的一刻,她的眼簾依舊低垂,始終不敢望向我。
“不必緊張,第一次做咨詢嗎?”我坐下,聲音盡量柔軟。
她捧着茶水,不說話,杯中的水微微泛起波瀾。
我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一口地抿着,感受着這凝固住的空氣。我,在等待。
良久,那被擠壓過的細小聲音再度響起:“您……您不是說有特殊的治療方法嗎?”
我望着她小心翼翼擡起的眼睛,笑了笑:“你也累了,在治療室睡一覺,你的問題就解決了。”
“真的?”她的眼裏閃過一道光,随即又被疑惑所替代。
“你既然能來,就說明你信我。放心吧。姓名?年齡?”
“似玫,12歲。”
我打開咨詢室隔間的門,裏面安放着一張舒适的床鋪。女孩似乎做了決定,對我點了點頭,乖乖躺到床上。我點上特調的熏香,一種安逸而溫柔的氣息在室內蔓延開來,讓人舒服得想合上眼。
我退出治療室,輕輕帶上門,走到治療室外的玻璃窗處,觀察起女孩。
很快,她便進入了夢境。我看到一縷縷白色的霧氣從她的額頭處升起,逐漸聚集到空中,形成一片薄薄的雲。在雲中,逐漸出現了一個女孩,她的面容由模糊到逐漸清晰。沒錯,正是似玫。
音樂節拍完美貼合,修長的雙腿、優雅的脖頸以及深情而憂郁的眼神,美得令人窒息。
在一個轉身之後,她的肩上奇跡般地長出了一雙小巧的翅膀,而這雙翅膀随着她舞步的加快而逐漸變大。當她飛旋在雲端之際,她身後的翅膀已有一寸多長,翅膀上的每一片羽毛都那樣潔白無瑕,它們輕輕地顫動着,抖落漫天的星光,充盈着純淨的希望。她微閉着雙眼,仿佛已完全沉浸其中。
突然,“啪”地一聲,一盞聚光燈亮起,光束準确地投射到她的身上。身後的雲彩淡去,變幻成了紅色的幕布。“啪”、“啪”、“啪”,更多聚光燈亮起,臺下座無虛席。她的嘴角微微揚起,我看見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期待的神色。她深吸一口氣,預備起舞。
瞬間,所有的燈光全部暗淡。
“怎麽回事?”我皺了皺眉頭。
突然,觀衆席內起了排山倒海般戲谑的笑聲,它們化作一只灰色的大手,緊緊地握住她,使她動彈不得。她驚慌地掙紮着,向臺下投去可憐的目光,卻只看到那整齊劃一的漠然神色,以及那一張張開開合合的血紅色嘴唇。身後的紅色幕布也變成了一張血盆大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嘲笑聲。處于大口處的她顯得如此渺小,她的臉色煞白,感到一陣眩暈。
一陣黑色的旋風刮上舞臺,血盆大口突然止住了那令人害怕的笑聲。
“啪”,聚光燈再度亮起,一切恢複平靜,舞臺半空站立着幾個身着黑色芭蕾舞服的漂亮少女。與她不同的是,她們的舞步狂野而具有巨大的誘惑力,具有統領一切的氣魄與野心。看見她們,原本近乎昏厥的她突然止不住戰栗起來。
“不要……不要……”
她們斜睨着眼,饒有興致地看着她,一邊商議着什麽。為首的女生嘴角挑起一絲笑意,她們便開始圍繞着她優雅起舞,每轉一圈,便從她的羽翼中用力揪下一根潔白的羽毛。
“啊——”舞臺上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我有些驚愕,幾乎想沖入治療室內喚醒似玫。但一直以來的職業要求困住了我的雙腳。我咬咬牙,繼續皺着眉頭看下去。這些旋轉的少女們讓我不禁想起了風中搖曳的罂粟花。
不知轉了幾圈,少女們才最終停止了舞步,臉上帶着滿意的微笑。舞臺上淩亂散落着一地羽毛,混雜着汗水和灰色的塵埃。灰色的大手早已松開,似玫癱倒在地上,巨大的翅膀上挂着零星的幾根羽毛,傷痕累累。皇冠早已掉落,發絲淩亂,衣衫破舊,眼眶裏盛滿了淚水,無聲湧流。
“這才對嘛醜八怪,這才是你原本的樣子。”女孩們的笑容漂亮而猙獰,邁着輕盈的舞步離去。
最開始的雲霧漸漸飄起,舞臺慢慢旋轉起來,成為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心的她面無表情,一點一點地被吞噬其中。
“快了。”我輕輕地說,迅速拿起架子上的小玻璃瓶,推開門。
趁着夢境還未消散,我伸手打撈了一點夢境,用軟木塞緊緊地塞好。我将瓶子擱置一邊,輕輕喚醒似玫。她猛地睜開雙眼,雙手捂着胸口,微弱又急切地喘着氣,冷汗涔涔。我遞給她一杯溫水,她喝過之後,方才慢慢平複下來。
我轉身走到寫字桌前,刷刷寫下了藥單,遞給她。她接過時突然頓了一下,擡起眼睛猶疑地看着我:“這……這是藥方?”
“嗯。”
“可為、為什麽……,藥方不該……”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有些發虛。
“書籍療心,妝容悅己。外加的20g勇敢和20g自信,藥材在于你自己。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相信你能明白。”似玫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收起藥單,起身告辭。
我送她至門口,微笑着:“再見,你其實可以很美。”
我看見她的臉上飛起了一道紅暈,她第一次擡起頭直視我,鄭重地說了聲謝謝,方才離去。目送似玫遠去後,我走回治療室,盯着書桌上那瓶容納着灰色氣體的玻璃瓶,心想: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場病,終究還是需要靠你自己去治愈自己。但願……這打撈的噩夢不會派上用場。
兩個月後,我收到了似玫的來信,附上的照片中,一個目光明亮的女孩對着我巧笑倩兮,宛若一朵盛開的紅玫瑰。我饒有興致地看着她的字句,每一字、每一句都承載着即将溢出的歡欣。我拿起照片仔細端詳,依舊是那樣瘦小的面龐,眉眼也并無二異,卻因了自信而自然地生長出那一段妩媚的氣息。她健康的紅唇輕輕地上揚着,露出米粒般雪白的牙齒,雖還算不上十分漂亮,卻有一種讓人難以忘卻的溫柔與俏皮。對于她的改變,我既驚喜又滿意,我感慨地搖晃着微微蒙上灰塵的玻璃瓶,感嘆自己的多心——當時,生怕她熬不過,我竟也萌生過讓嘲笑她的姑娘們易位體驗的想法。
“似玫啊似玫,我真是開心,能看到你成全了自己。這回,你真的能做到smile了。”我點點頭,自言自語着,眼神停留在了信件的最後一行。她寫到:周醫生,謝謝您。下月,我的一位朋友會去拜訪您,希望您能像幫助我一樣幫助她哦!真的非常感謝!
這又會是怎樣一位朋友呢?成功幫助似玫的經歷大大鼓勵了我,我似乎感覺有些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