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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芝就讀的學校是本城最好的教會女子中學,洋式紅磚教學樓配上樓前綠茵茵的大草坪,讓人不能不愛。學校裏是洋式教學,科學文學音樂家政面面俱教,既讀英文小說也做物理實驗,既演莎翁劇也學烤蛋糕。明芝最喜歡的是英文和歷史。

今天的課堂上,明芝遭遇了個大尴尬。幾何課上,她信心滿滿自告奮勇地上前面黑板上畫個立方體,結果她把一條本該是虛線的線畫成了實線,鬧了笑話,下面同學裏不知是誰說了句: “你是透視眼啊!”接着,同學們跟着哄堂大笑。而那個一直跟自己不睦,經常嘲笑自己的魏善萍,更是重複“透視眼”多遍。下了課,還不依不饒地跟在明芝後面喊她“透視眼” “透視眼”。當時,明芝窘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黑板那裏走回座位的。接下來的時間,她心不在焉,聽不進老師講了什麽。

明芝終于熬到放學了,她和曼玲一起走出教室,沿着走廊往外走。突然,後面有人将頭湊近她,對着她的耳朵說:“透視眼!”明芝吓了一跳,那人則笑着跑掉了。

“魏善萍!”曼玲沖着她的背影跺了下腳喊了一聲。

“她太讨厭了!”曼玲又恨恨地道。

明芝嘆了口氣,沒辦法,誰讓自己不争點氣,犯了錯呢。這都放學了也不肯放過自己,又來嘲笑自己,好像她要把這三個字變成舌頭的記憶,吞來吐去一陣子呢。

“她還要說幾遍麽?”曼玲發愁道。

誰知道她還要說幾遍?也許會很長時間呢。明芝又嘆了口氣。

出了大樓,明芝和曼玲沿着草坪往外走。明芝深呼了一口氣,心情豁然了些,好像這大片的綠色把心裏的陰郁抹下去了一些,感覺漸漸地舒暢起來。突然,陰魂不散的魏善萍又擋在了她面前。

“吳家老二吳弘遠是你二哥嗎?”魏善萍似乎很正常地問。

“是。” 明芝點點頭,不知其意。

“可為什麽他姓吳,你卻姓邊啊?”魏善萍意味深長地笑道。

“他是……”明芝想要解釋。

可魏善萍卻不等明芝說完,她繼續說道:“你們不僅不同母。也不同父!只聽說過同父異母的兄妹,還第一次聽說既不同母也不同父的兄妹住在一起。難怪你跟他不一樣,他那麽的大方,你卻這麽小氣!”魏善萍緩了口氣,馬上又惡狠狠地說:

“你連個庶出都不是!別裝什麽千金小姐了!假小姐!”

魏善萍說最後三個字時,雖然聲音不大,卻充滿了鄙夷。然後,她也不等明芝說話,一臉不屑地轉身走了。曼玲在她身後喊了兩聲,她根本不予理睬。明芝剛剛緩過來一點的精神,又萎靡了下去。她委屈得要命說:“我從未隐瞞過什麽啊,也沒有裝……”

明芝弄不懂,這個魏善萍為什麽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每當這種時候,她會不期然地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去一所平民學校是不是就沒有人說她是假小姐了?

“別理她,她就是喜歡胡說八道地氣人,別生氣。”曼玲勸道。

“我知道,她就是因為上次我沒有參加她的生日會,記了仇。可那次我确實有事去不了啊,可我怎麽解釋她都不信。她不肯放過任何冷嘲熱諷的機會。”明芝無可奈何地說。

“我知道,她總是說別人小氣,她是最小氣的,還心胸狹窄!”曼玲道,“這種人不必跟她解釋什麽,就不去,能怎麽樣?”

曼玲一邊走一邊勸,說盡了“別生氣,別跟小人一般見識。”之類的話,明芝說了一句“她又不是第一次找我麻煩。”然後就不吭聲了,一副她早料到了樣子。兩人就這樣悶悶地一直走出校門。

學校門口,停着好幾輛黃包車,還有馬車和汽車,都是來接學生的。今天,還加入一輛腳踏車。明芝看見了那臺腳踏車,有點驚訝。

“騎腳踏車接人?”明芝見過街上有人坐在腳踏車的後座,卻沒見過是怎樣坐上去的,今天可以見識了。

“知道他是誰嗎?”曼玲問。

“不知道,誰?”

“魏善萍的未婚夫。”

“未婚夫?她訂婚了?”

“他還挺時髦的,騎一輛新的腳踏車來擡高自己。”

“擡高自己?那開汽車不是更好。”

“汽車豈能人人買得起,若不是自己家的,只能租來裝一次。”曼玲下颌微擡嘴角一撇,擺出一副看穿了世事的樣子。“不信,我們到邊上等一會兒,你就看到了。”

曼玲說完,拉着明芝站到邊上等着看腳踏車等的人是誰,

“我倒想看看魏小姐如何坐上去。”明芝道。

過了一會兒,果然魏小姐笑着走向那個男生。

“剛才她還在我們前面,現在怎麽反倒落到我們後面了?”明芝道。

“肯定是藏在什麽地方了,好讓男生多等一會兒。”曼玲尖酸地說。

只見魏善萍跟男生兩人說了幾句話後,男生一腿跨上腳踏車,右腳搭在腳蹬上,左腳仍踩在地面,腳踏車微微傾向魏小姐。又見魏小姐揪住男生的後衣襟,踮起腳尖,腰肢扭了兩扭,試了三次終于把屁股放到了後座上。男生腳下用力,腳踏車搖搖晃晃向前動了起來,随着搖晃魏小姐似乎很是慌張,男生的衣服被她揪的更緊了,讓看的人擔心他的衣服是不是已經勒到了脖子,會不會呼氣困難。

“看着不如黃包車舒服。”明芝道。

“好像随時會倒的。”曼玲道。

“看她那個瞧不起人的樣子,以為她會找個什麽樣的人呢,看起來也很普通麽。”

“越是自己不怎麽樣的人,越是瞧不起別人的。”

“那她還要繼續讀書嗎?要退學結婚嗎?”

“聽說快結婚了,退不退學,不知道。”曼玲滿不在乎地說,“退了學更好,就沒人來找你麻煩了”。

“那倒是,不過現在已經不時興早結婚了。”明芝嘆道,“她那麽想拔尖的人,退學結婚可是太落後了。”

“而且是嫁給那個醜八怪。”

“只是不及她而已,沒那麽醜啦,你嘴這麽毒,小心自己嫁個醜的。”明芝笑道。

“我才不會。”

“你是不是喜歡上了胡正豐!”明芝猛然詐她道。

“你以為你喜歡的人,別人就都喜歡啊。”曼玲白了明芝一眼。“我喜歡的比他更帥!”

“誰?在哪裏?”明芝認真地問。

“這裏。”曼玲指着自己的眼睛說,“在我眼睛裏。”

“讓我看看。”明芝這才明白自己本要詐她一下,卻反她被騙了。她假裝正經地細細端詳曼玲的眼睛,又捏捏曼玲的臉說:“是很帥,就是這張臉皮厚!”曼玲笑着捶打明芝。

明芝和曼玲每天一起走不僅是因為兩人要好,還因為順路,也因為順路,兩人就更要好。兩家同在學校的東邊,曼玲家離學校更近些。早上她倆在曼玲家的路口彙合一起走;下午在這裏分開,各回各的家。有時,明芝也先到曼玲家玩會再回家。

兩人邊鬧邊走了一陣兒,突然,明芝發現她倆後面有個人一直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面。她扒在曼玲耳邊小聲說:“後面那個人好像一直跟着我們。”

曼玲聽了,驚慌地向後瞥了一眼,說:“他走他的,你怎麽知道是跟着我們?”

“我倆走得這麽慢,一個大男人應該早超過我們的,可他在我們後面好一會兒了。”

“哦,對呀,好像在學校門口就看見他了。”曼玲這麽一說,兩人更慌了,越想越怕,也不說笑了,加快了腳步。兩人感覺今天這條路好像長得走不到頭似的。

“好在已經快到你家了。”明芝邊安慰自己邊向後斜眼看, “還在後面。”

她們剛在往曼玲家去的路口轉了彎,看見前面有兩個人。曼玲驚喜地叫道:“哥!” 她拉了下明芝,然後跑了起來,她邊跑邊扯着嗓子用更大的音量喊起來:“哥!”

明芝也緊跟着跑起來,兩人活像兩條脫鈎的魚快速擺尾溜開。前面陳曼玲的哥哥陳達文和他的同學胡正豐聽到喊聲停下來轉過身等她們。

“還沒聽過她這麽大嗓門呢。”旁邊的胡正豐笑着說。

“有人跟着我們!”曼玲氣喘籲籲地跑到哥哥面前說。

“什麽?”達文和正豐聽了大驚,同時向她倆後面望去,四只眼睛迅速地将在街上掃了一遍,什麽都沒發現。明芝和曼玲也轉身向後望過去,八只眼睛在街上掃來掃去,也沒見到人影子。那人已經不見了,身後的街上空無一人。

他們進陳家的時候,曼玲的母親陳太太正在客廳看報,見四人一起進來,她笑着說: “這麽巧,一起回來。”然後她見女兒神色慌張,驚愕起來,“你怎麽了?”

“媽,有人跟蹤我們。”曼玲驚魂未定地撲到媽媽懷裏。

“什麽?什麽人?”陳太太被吓了一跳,她摟過曼玲,好像這一摟女兒就安全了。

“快講講怎麽回事?”

“沒看到後面有人啊?”

“什麽樣的人?”

大家急切地望着她倆。曼玲從學校放學說起,明芝補充。

“別說學校的事。”達文急道。

“我是說,在看那輛腳踏車的時候,我就瞥見那個人就在那裏了。只是當時沒多想。”曼玲說。

“那沒看清長什麽樣?”

“當時沒在意呀,現在回想,覺得他那時就出現了。”

“明芝,你看見了嗎?”達文轉向明芝。

“是,他真是那時就在了,但離我們挺遠的,而且,我們也沒注意。”

“你還不信我說的啊。”曼玲怪哥哥。

“穿的什麽衣服?個頭高矮總記得吧?”正豐問。

“灰衣服。”

“他也不見得是跟你們的,怎麽知道不是同路的?”正豐道。

“如果只是同路的,他應該比我們走得快,很快超過我們才對,但他一直在我們後面。”

“那也可能就是個走得慢的人,或許,腿腳有毛病呢。”正豐道。

“長什麽樣子?”達文問。

“沒看清。”

“沒敢看,就是個灰影子。”

“帶帽子沒有?”

“沒有。”

“衣服是中式的還是洋式的?”

“中式的,短褂子。”

“高矮胖瘦總有個印象吧?”

“不高不矮。”

“不胖不瘦。”

“有多大年紀呢?”

“不知道。”

“肯定比我們大。”

“不年輕。”

就這樣亂問亂答了好一陣子,才基本上描畫出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子:中等身材,灰色短褂,不老不少。

“他應該不是學生,不是年輕人,穿灰短褂子,聽着像是誰家的傭人去接小姐呢。”正豐道。

“但他是一個人在我們後面啊?沒接到人啊?”

“那又不對了。”正豐道。

“我看,他不見得是跟你們的,別怕。”陳太太嘴上安慰道,心裏卻七上八下的。

“可能就是巧了,跟你們一路。”

“以後我去接你們。看看他還出現不。”達文說。

“嗯,我也會去接你們。” 陳太太說完,端來茶水點心,讓大家喝茶壓壓驚。

“街上有些混混,見了年輕的姑娘會逗弄幾句,甚至說髒話的,各種人都有,一定不要走背靜的地方,不論他們說什麽罵什麽,都不要理他,更不要跟他走。”陳太太不安地說。

“真有這樣的事啊?”曼玲問。

“有,我從前也碰到過一次呢,吓得我魂兒都要沒了。”陳太太說。

“你還碰過這種事?”

“然後呢?你怎麽脫身的?”

“然後就沒了,他只是沖到我面前說句話,就跑掉了。”陳太太的現身說法對明芝和曼玲很有安慰,似乎危險解除了。

“那個人并沒有想說話意思,否則幾步就會趕上來了。”明芝說。

“也許下次他會過來說話吧。”正豐道。

“啊?下次?”曼玲吓了一跳,她可不想有下次。

“你倆不要單獨走,千萬別分開。”陳太太又叮囑一遍,“也不要走沒人的地方,走熱鬧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明芝覺得自己的膽量回來些,說:“我得回去了。見我這半天不回,我媽該着急了。”

“我送你。” 達文起身說。

“我一起去。”正豐跟着說。他的這一句讓明芝心裏好歡喜。

一路上,三個人不停地左顧右盼,仿佛那個人就躲在某個地方随時會出現似的。達文和正豐将明芝送到家門口,明芝停下來向他們擺了擺手道了謝,就進去了。

“她怎麽沒有邀請我們進去坐坐?”正豐似乎不滿意地說。

“你想進去?我們去敲門。”達文說。

“不是。”正豐笑了,又道,“知我者,你也。我的意思是,她要是客氣的請我們進去,我就不客氣地進去看看。”

“不過确實該跟她的家人說說情況才好。她也是驚魂未定,顧不上客套了。”達文說,“她不是虛僞客套的人。再說,她是跟着母親改嫁到這家的,有繼父的兒子孫子都住在這裏的。”達文說。

“也是啊。”正豐表示贊同。

“那個跟蹤的人是想跟明芝的吧?” 正豐又道。

“為什麽這麽說?”

“看這宅子,她繼父家似乎有錢的樣子。”正豐看了一眼院門和裏面的洋房說。

“你是說為財?那跟着兒子不是更好。”達文道。

“也是,還不是親生女兒。”

“不過他繼父的兒子都大了,不如一個小姑娘好跟。我倒希望他是為財,否則,兩個小姑娘不是很危險。”達文說。

兩人邊胡猜亂想邊走回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