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經年

昆侖山千裏冰封,落雪不分晝夜,不分冬夏,萬年的積雪不化,可卻有一處暖泉,依着暖泉所建的暖閣,四季青蓮盛開,山花爛漫,水汽蒸騰氤氲,倒似瑤臺仙境,讓人流連忘返。

這處暖泉便在昆侖西歸墟境,世人所說的,世間三大邪修發跡之處。

這三大邪修皆修陰陽道,其一是命錄天師周道臨,不必說,自是人神共憤的孽障,其二是周道臨之子,寂無道人周顯,這人名聲倒是不大,因他從未出山,禍害小些,其三便是周顯唯一的弟子,靈運道長蘇靈,當世邪魔,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此刻,三大邪修的其中兩位便聚在此處,大聲密謀。

“師父,他這條手臂,可還有救嗎?”蘇靈眼眶微紅,好似剛哭過一場。

鶴發須眉的老者着了一件白羽鳥的羽毛做的大氅,羽扇輕搖,不屑道:“他那手臂早就斷了,又不是你弄的,你管他作甚,方才不是還跟他你死我活的。”

蘇靈瞪眼,氣鼓鼓道:“師父!”

眼前的師父便是邪修中不怎麽争氣的寂無道人周顯。

周顯皺眉沉思片刻,煞有介事道:“有救。”

“真的?”蘇靈眸光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确實,”周顯撚須點頭,“我聽說白玉京有處仙池,池中有芳草,叫蕙芷草,吃了可生肌骨,用來長一條手臂不在話下。”

蘇靈蹙眉:“如何得到這蕙芷草呢?”

周顯道:“好說,找個去過仙池的神仙不就行了,要不就等你修煉成仙再去,大不了多等幾年。”

蘇靈扶額無語:“我早該知道師父你沒個正經,修陰陽道的有幾個成仙的,修得大成也不過就是咱們這樣的邪修。”

陰陽道修士也有成仙的,不過陰陽道是靠降鬼攢功德,同時輔以丹藥增進修為,跟太微道修習內丹的修煉方式相比,成仙的幾率便小多了。

“欸欸欸,慎言,我不煉屍,可當不起邪修這個名號。”周顯擺擺手,頗為無奈。

倒不怪周顯“謙虛”,邪門歪道他雖然也研究了不少,但他的确是不煉屍的,陰陽道的道法本就五花八門,并不是人人都靠煉屍天下無敵,只是他身為周道臨之子,仿佛天生就該子承父業,沒人知道周顯邪修的名號是怎麽傳出來的,好在他偏居一隅,與世無争,這些年倒過得清閑。

直到六年前,十七歲的蘇靈渾身是血,只剩最後一口氣找到昆侖西,跪了三天三夜想拜他為師。

他認出蘇靈是故人的孫女,她那祖父蘇曠,正是他的師兄,那時周道臨的七星派還如日中天,他們一群師兄弟也一起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從來不問世事的周顯,鬼使神差地将她留下了。

“蕙芷草我沒有,這些藥你先拿去給他內服外敷,”周顯說着,遞給蘇靈一方檀木藥盒,“他身上許多舊傷,還有天罡陣留下的咒印,縱使他靈力深厚,可一到雨天,應該也疼的痛不欲生。”

片刻不敢耽擱,從周顯的天機閣取了藥來,蘇靈一路小跑直奔蓮花閣。

一襲白衣的小男孩正乖巧地在門檻上坐着,低頭沉思,麒麟已經又化作小貓般大小,在那男孩腳下嗅來嗅去。

是那個跟着陸修一道來的小雪團子,他眉清目秀,安安靜靜,像一朵小小的白蓮。

跟陸修那個樣子一般無二。

蘇靈呵呵冷笑兩聲,走到那小雪團子面前。

雪團子見有人來,施施然起身,對着蘇靈畢恭畢敬行了一禮:“靈運道長。”

行完禮,他的背又挺直了,冰清玉潤,品性高潔,很好,好得讓人生氣。

蘇靈冷冷道:“你叫什麽名字?”

“回道長話,我叫陸長留。”

陸長留,果然是姓陸的,那小長留看着五六歲年紀,往前推算,六年前霜林一別,若那之後陸修娶親,正好能生出這麽大的兒子。

思及此處,蘇靈一笑,那笑容陰恻恻的,她伸手捏了捏小長留的臉蛋,轉身進屋了。

聽見響動,榻上熟睡的人也轉醒了,他微微起身,斜靠軟枕,目光如水,望着眼前那片地面。

蘇靈看着他沉靜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雪崩那刻,前世今生在她腦海中過了一遍,她知道那雪埋不住陸修,但她很怕,怕今生今世,再也無法相見。

可眼下他活生生在自己面前,卻平靜的跟死了沒什麽區別。

蘇靈把藥盒重重往桌上一拍,看他卷起衣袖的左臂,那左臂在肘處被齊齊削斷,只剩半截,對于陸修這樣二十多歲便登峰造極的天才修士,她無法想象這些年他是怎樣過的。

“你這手臂是怎麽弄的?”蘇靈劈頭便問。

陸修垂眸,若無其事地将衣袖翻了下來,蓋住那僅剩的半條手臂,淡然道:“三年前降服妖獸所致,早已無礙了。”

他心虛的時候便會看向地面,從前如此,現在仍是,蘇靈知道他說謊了,他不願說,她便不問,只随意點點頭。

須臾,陸修擡眼,眼底風平浪靜,規規矩矩道了一聲:“多謝。”

只覺氣血倒湧,蘇靈死死瞪着他,冷笑道:“多謝?很好,不用客氣。”

陸修對她言語中的怒氣置若罔聞,自顧自點點頭。

連連冷哼三聲,蘇靈咬牙切齒道:“我以為我與陸仙師即便無男女之情,也算是莫逆之交,如此看來,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陸修道:“如若不是,我便不會來尋你了。”

蘇靈一噎,她已經想好了數句刻薄言語,想跟他激戰一番,可他這般軟綿綿一句,倒讓她沒了脾氣,只能斂聲道:“既是如此,你不必跟我道謝。”

陸修的手指微微抽動,默了半晌,卻是一句話都沒說了。

他那一身的新傷舊傷,還有那半條手臂,都刺的蘇靈眼睛生疼,她鼻子一酸,不再與他争鋒相對,晃了晃手中的藥盒,緩緩道:“師父說你身上的傷要上藥,你若覺得我來不方便,等晚些時候讓我師父過來。”

聞言,陸修竟利落起身坐直,背過身去,平靜道:“有勞你了。”

此舉倒讓蘇靈一怔,她緩了片刻,這才湊了過去,輕輕除了他上身的衣服,天罡陣的咒印和滿背鐵索留下的傷痕赫然入目,指尖顫抖着輕輕摩挲那一道道傷口,說不出一句話來。

陸修淡然道:“沒事,已經不疼了。”

蘇靈默然,動作輕柔地上着藥,生怕弄疼了他。

就那麽在沉默中靜了半晌,蘇靈擡眼看到窗外小長留正和麒麟玩作一團,挑眉輕笑道:“那是你兒子?”

如此說着,手中上藥的動作不禁重了幾分。

陸修回頭看她,她那笑容有些輕佻似的,陸修仿佛又看見了多年前那個鬼靈精怪的少女,她亦正亦邪,難以琢磨,卻像郎朗的晴日春光,那般炙熱耀眼。

他恍惚片刻,眼神才移向別處:“長留的父母死于戰亂,三年前撿到他時,他不過兩歲大。”

“哦,那真是可憐,”蘇靈作痛心疾首狀搖了搖頭,眼底卻有了笑意,“我還以為是你和慕容嫣生的。”

陸修無奈地搖搖頭:“不敢。”

話鋒一轉,陸修問道:“那邪火麒麟,是阿蘅嗎?”

“嗯。”

蘇靈神色暗了一暗:“霜林集會那天,阿蘅一直護着我,我們退到伏骸崖,她被人用長劍貫穿了,後來很多很多劍刺在她身上,她的屍身被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我在那屍身的灰燼裏撿到一塊血玉,後來……後來那血玉便化成了現在的阿蘅,我才知道,阿蘅原來是一頭麒麟。”

陸修右手緊握,眉頭緊鎖,臉上是如同冰河般的冷意。

曾經的阿蘅還是和蘇靈一般大的少女,蘇靈的父親乃是風陵山莊的莊主蘇暮山,蘇暮山入青崖山修行時,在山腳下撿到了剛出生不久的阿蘅,她自幼便跟蘇靈一同長大,形影不離地護衛左右。

“那你呢?”陸修問道,“伏骸崖,怎麽逃出來的。”

他當年被門派中衆位長老的天罡大陣困住,又被關在玄清派地牢三年,出來時早已物是人非,世間已無陰陽道,也沒有風陵山莊,至于蘇靈,已經沒什麽人記得這個名字了。

直到昆侖西出了一位驅使鬼差和靈鴉的靈運道長。

“我?我的手段你放心,不會吃虧,那伏骸崖困不住我,脫身之後就來了昆侖西。”蘇靈輕描淡寫道。

陸修知道她不願說,他便也不再問。

“那個,打擾一下,”花窗處傳來一句問候,兩人同時看了過去,只見周顯正從窗外探進身來,嘟囔道:“徒兒,午飯還沒人做,你快些想辦法。”

蘇靈皺起眉來:“家裏不是有三個灑掃煮飯的大姐嗎?”

“你說那三個色鬼,”周顯吹胡子瞪眼,“你不是帶回來兩個男人嗎,除了你床上躺着的這小子,還有個穿皮襖的,那三個女色鬼多少年沒見過活的男人,都湊過去了,現在估計……難說。”

蘇靈曾收伏了地府的鬼差雲冢,那雲冢在地府便是負責人員選拔任用的,時不時送各色小鬼過來歸墟境做工,同時雲冢也會給這些小鬼記錄功德,助他們早日圓滿,輪回投胎,因此,那些小鬼們也都樂得來這歸墟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