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并不是很寬敞,但勝在十分幹淨,門正對面有一個窗戶,打開可看到樓下車水馬龍,卯日星君的光芒投射進來,花如命稍不适應的眯了眼睛,背過身去。
雲雀早已坐在椅子上,因還是小孩子的身高,雙腿自然不及椅子的高度。她惬意的搖晃雙腿,碰碰桌上的水壺,嘴裏萬分嫌棄的說:“還自稱是城裏最大的客棧,連熱茶都吝于給。”
花如命疑惑,“雲雀萬年沒來過人間,又怎麽知道此處是城裏最大的客棧?”她尚記得他們只是進了城,甚至連城內一半的路程都沒走完,而旁人從沒有多語一句,雲雀卻好像很熟悉般。
她沒有看到雲雀頗為僵硬的表情,雲雀乒乒乓乓的一陣翻杯子給自己倒茶,趁着喝茶的時候埋下臉,幹巴巴的說:“這有什麽,客棧外面不是寫着呢,挂着那麽大的招牌在外頭招搖,想看不到都難。”雲雀頓了一會兒,才一臉正經的擡起頭,“小花心裏只惦記着查案,自然沒去注意這些。”
是這樣的嗎?
花如命捏着下巴思考,果真是她疏忽了?
雲雀偷偷瞟了眼思索中的花如命,烏黑的眼瞳轉了轉,透出點機靈古怪與心虛,她咳了咳,決定換個話題。
“小花,實話說來,你跟着黍離有多久了?”
花如命聽她一問,認真的想了想,“用凡間的日子,算來應有十多日……”
“才十多天?還是凡界的日子?”雲雀震驚了,脫口而出之後又不相信的眯了眼睛,“在天界時,小花不是應跟着黍離的麽?”
“雲雀何出此言?”這回輪到花如命驚訝,她說,“我是紫陽府的仙官,平日裏是接近不了這般天神,只是此番查案,紫陽真人命我随上神下界,等查明真相,我還是得回紫陽府複命的。”
也就是還要回去當她的小仙官麽……
雲雀垂下了眼睑,遮住了眼中的黯淡,很快又手撐着臉頰似笑非笑的問花如命:“小花,你覺得黍離怎麽樣?”
花如命一呆,似乎沒想過雲雀會問她這個問題。
事實上花如命也真沒想過這個,因為她已經習慣看着黍離的背影,那般疏離,那般遙不可及。
但難得雲雀問了她,她沉下心,思忖了一會兒,擰着眉頭不是很确定的說:“不可冒犯的天神……”
雲雀聽到她的回答,一愣,才笑了,“在你心裏,黍離就是這樣的?”
“不是。”花如命很困惑,她搖了頭,“我說不好……”
“說不好又是哪般?老是自作主張?不顧下屬意願?”雲雀問着,花如命一一搖頭。
這倒有意思,連雲雀也很想弄明白花如命的不好說是如何一回事,不過這時小二送來凡人果腹之食,雲雀的興趣全被桌上花花綠綠的食物吸引了去,她們的談話便這麽斷了。
花如命自當了仙後,便再也沒吃過凡間的食物,明明念了許久的,如今卻不大想吃。她一心想着,說不好究竟是怎麽樣的呢?
黍離與天上那些神仙們傳的不一樣,并非無情到絕情,她每每跟在黍離身後,心底總會情不自禁的冒出一個念頭:
黍離上神,是不是戴着一個面具……
入夜,雲雀因貪杯,多喝了酒,不勝酒力躺在床上睡得死沉,約莫地震山搖也吵不醒她。
要說她為什麽會喝醉,其實她與小二讨酒喝,無奈小二以為她真是小孩子,愣是不給她酒。雲雀一怒之下,拉着花如命隐身到了酒窖,瞪着那一地的酒缸子哼哼笑道讓你們瞧不起吾,随便提起一壇酒灌起來。花如命瞧她這不要命的喝法,勸她當心點別喝傷了身體。雲雀豪邁的一甩手裏酒壇,又開了一壇,眼裏如星辰耀眼,打了個嗝說,“無礙,我酒力甚好,尋常酒是醉不了我的。”
她這般說着,又打了個嗝,喝了兩壇,然後……
倒下了!
酒壇應聲而碎,花如命忙從身後扶住雲雀,那小小的身子此刻紅着臉呼呼大睡。她往一排酒壇望去,壇與壇貼着紅紙,上寫着大字“烈”。
花如命唏噓,沒想到這幾萬年的修為就這麽被幾壇烈酒攻破了,自古琴歌酒賦,醉倒了多少名人雅士,這凡界的酒委實強大。
她抱着雲雀回房間,安置好她後,花如命看着自己一身裝束,始終覺得還是不能在雲雀房裏過夜。遂吹滅了燭火,退出房間。
她剛關上門,餘光瞥見旁邊門口站着一個一動不動的人,吓了她好大一跳,“上……公子?”
他是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
那屹立如石雕的男子緩緩轉過頭來看着花如命,語氣平靜的動了動唇,“不要靠雲雀太近。”
“為什麽?”花如命話一出口,便見黍離稍微怔了神。花如命是第一個敢問黍離為什麽的神仙。有多少年沒聽過別的神仙目光清亮的問他為什麽了?是了,從他站在那俯瞰衆生的高處時,便沒人敢質疑他的決定,一味的附炎趨勢,而那些能與他辯上好些年的上古好友,都一一隕落了……
這仙官,是因仙齡短,所以什麽都不懂嗎?
黍離目光複雜深沉,但他沒再多想,對花如命的問題也只是平淡的說:“雲雀非你想的那般簡單。”
花如命眼前不禁浮起那熟睡女童的臉,大着膽子說:“可我認為雲雀卻是以真心相待。”
黍離探究的眼神更深,“只信眼裏看到的,凡人之見。”
花如命一凜,繼而低頭苦笑,“是啊,我本是凡人……合該有這樣的想法……”
到底,就算披了一身神仙的皮囊也脫不了凡人的本質。
說凡人只相信自己眼裏看到的,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但我依然相信,世間的善多過惡,惡人終将不得善終。”
花如命仰頭,此刻的她異常的堅定。
這是她的信念,還是她的自欺欺人?
黍離閱人無數,卻看不懂花如命。
花如命隐約懂得黍離上神這麽說必定是有他的理由,就像他篤定蟲母在不鹹山之巅一樣,可是雲雀只是雲雀,是那個愛吵愛鬧,明豔的姑娘…就算黍離上神這麽說…
她望着黍離,眼見黍離淺蹙了眉,往身後方位望去。
花如命直覺有事,心中莫名的緊張,結結巴巴追問道,“上…公,公子,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從黍離的神情看不出什麽,他頓了一會兒,才點頭,“那妖物在附近。”
“那妖物?哪妖物?”花如命問出口,想起他們一路碰到的妖物也只有那次,驚疑道:“是不鹹山山腳遇到的那幾只妖?”
黍離沒回答,算是默認了。
“可公子怎麽知道是他們?”花如命問。
黍離說,“下了蹤絲。”那神色就似今天吃了飯,睡了一覺那般平常。
蹤絲是追探仙妖人魔鬼甚至神行蹤的法術,當被追蹤者在附近時感覺尤為明顯,這跟修為有關,修行高者能發現他人下在自己身上的蹤絲。黍離上神修為遠遠高于那幾妖,難怪他們被下了蹤絲這麽久還沒察覺。
“不對,有人在幫他解開蹤絲。”黍離察覺不對的同時已顧不上花如命,轉身循着蹤絲所在的地方追去。是誰在破解他的術法?他施的術法雖然不是最厲害的術法,然而破解仍需要他一半以上的修為,而且,這破解的手法,有分熟悉。
究竟是誰?
花如命張望四周,他們處在三樓偏僻角落,店裏小二和掌櫃都沒能察覺到他們這邊的動靜,眼見黍離那一角衣袍即将消失在拐角處,花如命擔憂的望了一眼雲雀住下的客房,最終氣運丹田,施展術法跟在黍離身後。
夜,靜谧得有分詭異。
當花如命停下時,她只看到街上聚着一團黑色的渾濁之氣。混沌之氣不散,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濃烈得似乎一靠近便會被吞噬,花如命甚至覺得那團氣中不斷溢出嗆喉的氣味,她忍不住咳嗽,用衣袖捂住口鼻。
黍離這時回過頭看向花如命,似乎不滿的皺眉,又似乎什麽都沒有,“你為何跟過來?”
花如命擡眼,咳了咳艱難的笑了說,“小仙仔細想了想,那幾妖出現在此處絕非偶然,有可能與染蟲有關。”
又瞅黍離沒事,心中揣測這團渾濁之氣恐怕專挑修為低的下手,黍離這樣的神祗它奈何不了。
不愧是上古大神,第一次下界查案便有如此強大的靠山,想想也值了!
“竟然追來了!哼!既然你們神仙要趕盡殺絕,不妨先接我這一招!”
渾濁之氣裏頭鬼氣森森的傳出這一句話,同時,從那渾濁中飛快的射出一點發着白光的東西,那東西很小,直直朝花如命襲來,花如命還沒瞧清楚它的輪廓,黍離微微側身,不着痕跡的擋在她面前,衣袖一揚,那白光便失了勢,消失了。
她沒有發現黍離在徒手接了那光點之後微動的眼神,更沒有瞧見他暗自藏了手,黍離上神還是如她初時所見般,高端大氣的睥睨着渾濁之氣。
“不鹹山我饒你一命,但看來你并沒有因此醒悟,反而為禍人間,此番定是留不得你了。”
“嘁!”渾濁之氣中男子不屑不滿,花如命聽出那是鷹爪蛇眼的聲音,另外幾妖沒有出聲,難道是不在一處?
鷹爪蛇眼咬牙切齒道,“失算了,果然上古神仙都該死!”
花如命有差點被抓去雙修的經歷,所以對這鷹爪蛇眼印象頗為深刻,她想象得出來鷹爪蛇眼有多不甘的表情,就在她以為鷹爪蛇眼必定要出來與他們一戰時,渾濁之氣卻在疾速的退散,那團氣聚起來快,消失得也快,一瞬間便消失得只剩餘煙。
黍離不出手,任由他消散,花如命如是想,倘若黍離上神有心抓住鷹爪蛇眼,那鷹爪蛇眼能跑得那麽快麽?
只怕還沒跑出一寸地,便會魂飛魄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