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昏(二)

沈稚白定峤新婚燕爾,白夫人未難為她。沈稚老實奉茶問安,候聽教訓,這一番作為下來,白夫人對沈稚是贊不絕口,直呼白定峤這小子有福氣。

沈稚道:“婆母過譽了。從前在家,一切一言一行皆是父母教誨,到底是父母教得好。我還是很淘氣的,只望日後能得婆母全部教誨才好。”

白夫人是歡喜得緊,正托手拿了一件新打的物什來:“這是阿峤早些日子打好的玩意,上頭用的是北荒最好的珠子堕雲珠,能作辟陰雲躲災邪之用,他最是在意你,萋萋可要珍重這番心意才是。”

沈稚:“阿峤已經是我的丈夫了,我自然也為他着想。我定是會珍重這份心情的,婆母不必擔心,無論何時,我都不會忘記峤哥哥于我這份情誼的。”

白定峤故作鎮定地咳了兩聲。

沈稚垂眸于杯中凝視自己微紅的面龐,她忽而熾熱的眼神量在白定峤的身上,一寸一寸慢慢穿梭在他的周圍。

茶涼話畢,這一切也終于都安定了。

白定峤高中狀元得蒙皇帝重視,身為皇帝太傅之孫,又是禦史大夫獨子,如此獎賞合情合理。皇帝特地賞賜了他一套宅子,撮合了二人成婚,如此,兩邊也都讨好了。這小兩口住在新宅子裏,當真是歡喜得緊。

回府路上,沈稚探窗打望。

沈稚彈指道:“又下雨了。”

天邊隐隐約約的烏雲大面積地鋪墊在天上,蓋住一片亭臺樓閣,一時間煙雨蒙蒙,雨滴墜落在青石板磚上,滴答滴答,如夢似幻的清脆聲繞人心弦。

白定峤進宮了,是皇帝急宣。

沈稚站在屋檐下,聽雨聲淅淅瀝瀝,不自覺地喃喃道:“峤哥哥,大抵是快要回來了吧。”話音剛落。沈稚回眸,白定峤安然立在那回廊盡頭,一身白衣翩翩恰如振翅白鶴,既白淨又爽朗,讓人一瞧便覺得耳目一新。

沈稚從小就覺得,白定峤高風亮節,寧靜致遠,更是容貌過人,就該穿這樣一身白色的衣裳。大抵這明京城再也沒有比他更适合一身白了。

“峤哥哥,你回來了?”沈稚安然問道,正應是歲月靜好,恰如此時。

“萋萋。”白定峤信步而來,将沈稚攬在懷裏。“這外邊太冷,站久了對身子不好。”

明京城在大齊之北,早春暮春寒冬晚秋都是沉浸在一片寒冷之中,寒風凜凜,風水不養人。能在這處地界活着的,自然都是些命大之人。或許沈稚這類人就不該在這樣的地界裏過活着。

“這不是在等你麽?若你遲遲不歸,我定是要等上幾個時辰的。峤哥哥若真是心疼我,就早早歸家,莫要讓我癡等才是。”白定峤垂眸,與沈稚對視,他哀怨一嘆,彎腰将下巴靠在沈稚的肩膀上,“萋萋當真硬氣,得妻如此,往後日子定然安逸。”

“別想打岔。陛下給你派了什麽差事。”沈稚嬌俏問道,接着故作矜持推開了白定峤。

白定峤忽而嘴角一滞,旋即一改方才玩笑神色,平眉忽松,淡淡開口道:“我自請駐守邊關,下月十二啓程。”

沈稚一聽,大失所望,直直往後邊墜去,幸好欄杆在後,沈稚靠在欄杆上,一臉不可置信。

“你……”沈稚不信,“峤哥哥你是文官啊。你怎麽會想去那樣的地界,做什麽不好,偏偏做你最不擅長之事,領兵打仗,何等的危險!危機四伏,飛劍流矢,一來二去你能忍住幾個,我兩如今好不容易得來這般平淡的生活,峤哥哥你……算了。”

沈稚望着神色一如既往淡定的白定峤,思慮許久,還是妥協了:“峤哥哥,如果這是你的願望,那我什麽也不說了。好男兒志在四方。若你一時不歸,我等你一時,若你一直不歸,我便一直等你。”

沈稚懊惱地側臉皺眉,白定峤用指腹抹平了沈稚的翹眉。

“萋萋。”

白定峤再沒說出下面那句話。

他只是要沈稚保重身子,再貪得無厭一點,等等他。

二人就此冷戰,再沒說過話。不過白定峤會日日送來自己做的幾盞小菜,偶爾會送一點沈稚愛吃的糕餅和果子,大抵是覺得有所虧欠于她,也會日日傍晚在沈稚的窗前候着她開窗同自己說兩句話。

沈稚會一邊吃一邊掉眼淚。

她想不通的,為何一向性情溫順的白定峤突然會想去從武,去邊疆建功立業。莫不是失心瘋了。

沈稚一個人靠在床的角落,蓋着被子奄奄抽泣,她将所有人都屏退出去,自己一個人呆在這裏邊,等着白定峤的低頭。

“……”

萋萋。

白定峤輕手輕腳踏門而入,單膝跪在床榻上,兩只手支撐着身子,他湊近了看,沈稚在默默垂淚。沈稚根本不詫異白定峤的到來,她委屈極了。

沈稚還是吐露了心聲,一字一字攝他心魄。

“你說好的,帶我去江南,我們遠離這個地界,我們好好的過日子,待你父親告老還鄉,我們一起過日子。可你如今卻反了悔,告訴我你要獨自一人去邊疆建功立業,你帶不了我,你若是出事,我可怎麽辦。我不想守寡。”

沈稚不敢擡眸去看白定峤。

白定峤頓了頓,接着擡手去抹沈稚的淚珠。他笑了笑,“怎麽都哭成小花貓了。”

沈稚倔強道:“不想看見你,明明是關心你怕你出事,你還說我是花貓子。”

白定峤又說道:“祁逍奉旨出兵了,邊疆戰事告急,我既是下月十二啓程,便不是個要緊的差事,若是能見見世面,提一提我的膽量,便不會擔憂旁的什麽事了。”

沈稚揉了揉松軟的面龐,淚水又粘又濕,帶去了胭脂和妝粉,像個脫了幾片皮的桃子,斑斓殆盡,只剩華實。

“祁逍不是被削了職麽,怎的突然出了兵?”

白定峤耐心解釋道:“本是削了職,可邊疆告急,楚将軍又已逝去,陪同将軍一起建功立業的寧将軍派去了南方,如此,陛下便只能先派遣祁逍前去應應急了。”

“楚将軍……”沈稚喃喃道,她知道的,那是欣貴妃的妹妹,鮮有聞罷了。

話說楚将軍被擒而後身亡,便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立在河邊蘆葦堆旁的正是一位披着半邊甲胄的女子。她眉飛眸亮,淺色玉白發帶夾雜着秀麗的發絲随風飄揚,秋風攜着好聞的淡香飛至遠處。

楚貞玉放空心思,将自己埋在雄峻萬壑之中,奔流的河水,空中搖曳的落葉,還有一個在落日下閃閃發光的少年。

祁逍和寧如誨躺在遠處軍帳旁的草垛上哼着小曲,兩個人靜躺着吹風,看着和諧得緊。

軍營裏衆人無不知祁逍寧如誨二人關系好,遠遠瞧見他二人比劃,那真真是一個極好的畫面。又說這兩位小侍衛都是楚貞玉将軍的得力幹将主心骨,還分別統率将軍兩只主力隊伍,随在飛燕将軍兩側,每每出兵,無往不勝。

祁逍作為無當飛軍的統率小将軍,他的實力自然毋庸置疑。入軍不到兩年,軍功赫赫,更是為楚将軍所倚重,軍心所依靠之人。

寧如誨則統率赤焰營,以操控飛火流矢而聞名,北荒人大抵因此而不敢輕舉妄動。

兩支隊伍都為楚貞玉将軍所統領,而她本人卻是個面相清冷嚴峻的貌美女子,旁的人瞧見一面,都只會覺得她空有其表,而無任何能力,正是如此,能坐上這個将軍的位置,也還是她有實力罷了。

寧如誨:“硯回,待會兒比兩招。”

祁逍一把撇開他,輕身飛下草垛,淡淡道出一句:“沒空。”

“陸硯回!你給我回來,你小子。”寧如誨狠狠罵了一句。

寧如誨看見祁逍往楚貞玉立足之處走去,心裏隐隐約約生了許多苦水,一時有些心焦。難言之隐挂在嘴邊,說不清道不明實在難受。

“……”

他早該明白的,面前這個人,雖是身份平凡,卻勝一身才華能力得人仰慕,楚貞玉心悅與他,并沒什麽不當。

只是,他并不甘心。

如果說楚貞玉非得嫁給當朝王公貴族一輩子被迫湮滅在那四四方方的角落的話,還不如嫁給陸硯回,一輩子當個守衛的邊陲将軍,兩個人依偎在一起,時而帶兵打仗,時而種菜守田,就這樣一輩子挺好的。

楚貞玉最是仰慕的阿姊成了欣貴妃,一輩子被困在宮裏,困在那個四四方方的角落裏一輩子,出不去也望不到盡頭,到死也得不到自由。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踏入皇宮王府王公大臣們的府邸半步。所幸,自己有了前路,有了心悅的明明皎潔的月色。

楚貞玉這樣想。

可楚貞玉喜歡的是那個少年。

“回将軍的話,我的母親姓陸,我叫陸鈞,小字硯回。”

楚貞玉就這麽看着他,一直這麽等着他。

遠遠相望,連祁逍自己都忘了那個女人的身影。她變得越來越模糊,隐約只能聽見幾聲喚名,随後眸中浮現一絲雪白和一抹亮紅色。

“……”

祁逍揉了揉腦袋,大抵是舊傷複發,皮膚有些紅腫發燙,他垂眸扶手靠在桌面上小憩,想忍住這疼痛帶來的灼燒感,卻不想裴染拍門溫聲問道。

“小王爺?京城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