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外,仙山缥缈,層巒疊嶂之中,鳥語花香。

落影湖上空的一方天地裏,卻靜寂無聲,随着時間的流逝,空氣越發凝滞。

青風站在碧色清透的湖水上,衣袂飄飄,宛如湖面上盛開的青蓮,面容卻肅然,一雙鳳眸泠然如雪:“蕭離,我最後再問一次,你到底睡沒睡這只狐貍精?”

她已經和蕭離在這裏面對面站了三天了,真的沒有耐心再耗下去了。

況且她的身體,也不允許……

天知道,她是如何“平靜”度過這三天的!

對面的男子一臉無奈,俊顏上露出一抹苦笑:“青風,你我百年未見,就一定要耗在這種小事上嗎?我說過,我是有苦衷的,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嗎?”

“夫人!千錯萬錯都是霓裳的錯,求求您不要為難蕭離上神,我求求您了!”

哀婉女聲傳來,竟是個在湖邊跪着的年輕女子。她大着肚子,卻堅持跪在冰冷的湖水邊上,凍得臉色蒼白直打哆嗦,一邊流淚一邊給青風磕頭。

青風連眼角都懶得斜一下,看看面前苦笑更盛的男人,擡手就是一個耳光!

啪!

“啊!夫人求求您!”

啪!

“夫人!”

啪!

三個耳光下去,蕭離的臉色已經黑得如同鍋底,胸口起伏,額角青筋直跳,卻到底忍住了沒有動手,聲音中的火氣卻再也遮不住:“青風!你一定要這麽無理取鬧嗎?!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和怒氣勃發的蕭離上神相比,青風簡直平靜得令人發指,眼角餘光冷冷地瞥了一眼哭哭啼啼的霓裳,擡手又給了蕭離一個大耳刮子:“吵死了。”

霓裳頓時不敢再哭,只是眼淚仍流個不停。

青風欣賞了一會兒蕭離臉上重疊的四個巴掌印,感覺心頭的殺意稍微平複了一些,道:“哦,所以你的苦衷是什麽?”

蕭離舔了一下嘴角的血絲,感覺左邊臉頰火辣辣的疼,想到青風這也是因愛生恨,壓住火氣再次重複三天來說了無數遍的話:“我真的不能說。青風,求求你信我一次好嗎?”

“好了,車轱辘話我已經不想聽了。”青風打斷蕭離的祈求,覺得自己所有耐心都死在今天了,“你有苦衷,但是不能告訴我;你百年未歸,帶了個大肚子的狐貍精回來,還敢亂攀親戚。我該信你什麽啊蕭離?信你沒睡這只狐貍精?還是信你睡了這只狐貍精但是心裏還是愛我的?”

“什麽玩意兒也敢拿來髒了我的眼?你不嫌狐臭我還嫌惡心呢!”

啪!

“你他媽真敢拿老子當傻子!”

啪!

青風狠狠抽了蕭離右邊臉頰兩巴掌,用力之大,左手都隐隐作痛。

霓裳的驚呼聲響起,叫到一半又生生壓下,變成半聲哽咽,哽在喉嚨裏不敢出聲。

“你夠了!”蕭離的火氣終于爆發出來,上神的神威壓得方圓千裏小動物伏地不起,驚懼無比。“你到底要鬧到什麽時候?我都道歉了還不夠嗎?!”

上神的威壓遠非普通狐族可以承受,霓裳再也跪不住,靠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喘息,眼淚糊了一臉,仍能看出是個豔麗的美人。

青風冷哼一聲,滿臉不屑:“搞大女人肚子都不敢認,你還有臉生氣了?”

“我——”蕭離語塞,湧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回肚子裏,直憋得五髒六腑都生疼。

“別廢話了,踐諾吧!”青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腹中翻江倒海的疼痛,在胸口虛虛一探,臉色瞬間白了三分。

青風抓出個寶光流轉的朦胧光團,身體顫了顫,咬破舌尖吐了點精血在上面,随着一點紅色落進光團上,寶光散去,一根青色的羽毛在她掌心緩緩出現。

“青風!你幹什麽!你!”蕭離的目光瞬間變了,上前就要抓青風的手。太沖動了,她怎麽能這樣!

青風已經壓不住腹部排山倒海一般的疼痛了,眼神都有些模糊。模糊中她又打了蕭離一巴掌,只不知道打在了哪兒。

她睜大眼睛,堅持盯着蕭離不放,在那雙描摹了千萬遍的雙眸中看到了憤怒和不解,似乎還有那麽點憐惜。

可是有什麽用呢?她已經決定不要他了,見鬼的憐惜,天知道是不是她疼得眼花所以看錯了。

現在,踐諾吧!

你承諾紅線相纏永不背叛,現在卻帶着別的女人回來!

你承諾滄海桑田絕不欺瞞,現在卻口口聲聲有苦衷不能說!

你承諾婦唱夫随互相扶持,現在我即将生産你卻絲毫不知!

去你媽的承諾,都是狗屁!

青鸾羽迎風見長,形似長刀,鋒利得能與上清劍相抗,此刻被青風毫不猶豫地捅|進蕭離心口,刀刀穿心。

上神鮮紅中帶着點淺金色的血液灑在青鸾羽上,三刀過後,青鸾羽緩緩消逝。

青風仰天長嘯,遽然變身,化作一只巨大的青鸾,尾翎張開,美得奪人心魄。巨大的青鸾在半空中再次悲啼一聲,朝着北方飛去。

蕭離看着青風毫不猶豫飛離的身影,心頭又怒又痛,捂着心口,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掉進落影湖,淺金色在湖面上一閃而逝。

霓裳捂着肚子痛呼出聲:“上神!上神你怎麽了?”竟不顧下身流血,走進了冰冷的落影湖中。

上神,霓裳來找你了。

***

青鸾随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巨大的鸾鳥從層層雲彩之上掠過,乘着九重天外的風飄搖向前,不斷地往北又往北。

她曾和蕭離約定,大女兒生在了西山,将來有了老二,就去北邊的暖雪山待産。那裏風光秀美,生完孩子了就去泡溫泉,有助于神體恢複。

如今,老二有了,卻成了遺腹子,就讓她自己去吧。

蕭離已經踐諾,她這麽一言九鼎,當然更要履約。

可是她真的太疼了,眼前看不清東西,雲彩都模模糊糊的,翅膀也有些無力。那個想了無數次的暖雪山,到底在哪兒呢?

她是不是,已經飛過了?

這北方可真冷啊,她都飛不動了。

罡風獵獵,累年不消,将環繞着無盡海的幾座山峰吹得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浩瀚天空上卻布滿灰白的雲,透着沉甸甸的感覺。

頭暈眼花的青風落在其中一座布滿白雪的山峰上,痛苦地翻滾,尾翎将附近山石都削下來數尺。

極致的痛喚回了部分神智,青風費力地睜開眼睛,發現這裏浩瀚無人煙,從數座山峰之間望去,是片面積廣闊的海,海面上波濤洶湧,泛着冷冷的波光。

她常年幫西王母送信,走過九重天和凡世間無數地方,粗粗一掃,就發現這裏是無盡海。

原來是最北邊的無盡海。

極北之地,無盡之海。

這裏是神魔大戰的古戰場,也是魔族的一部分結界所在。十萬年前,神與魔在這裏進行了曠古未有的一次大戰,鮮血染紅了整個無盡海,死傷無數,才把魔族重新趕回老巢。

四禦之一的勾陳大帝,都折在了這場暗無天日的大戰裏。

這片海域也是從此有了無盡海的名號,取“生生不息無窮無盡”之意,為的是給這方圓千萬裏讓神魔之戰毀得寸草不生的土地一點希望,讓這裏的生靈可以生息繁衍下去。

十萬年過去,當年的傷痛都忘得差不多了,魔族就時不時跑出來蹦跶一下,規模時大時小。

蕭離百年未歸,就是去了東邊的戰場上,和魔族戰鬥去了。

他是上神,每次都身先士卒地沖在前面。

可惜戰勝了,上神回來了,她的夫君卻沒有了。

青風嘶啞一笑,喉頭沁血,她仰起頭,高聲嘶鳴,聲震九霄。血色順着光潔的喙流下,将羽毛染得紅了一大片。

蕭離,我履約了!

我跟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再也沒有關系了!

爆發過後,巨大的鸾鳥痛得四下翻滾,鋒利的雙爪在地上抓出深深的痕跡,罡風更盛,強弩之末的鸾鳥竟從積雪皚皚的山峰上滾落下來,一路掉進了無盡海裏。

完了,這次竟然難産了。

幸好這水溫溫的,還凍不死我。

青風閉上眼一路朝着海底沉去,一邊下沉一邊拼命收縮腹部。

她是鸾鳥,是仙人,不會輕易死去,可是她未出世的孩子卻很脆弱啊。

它本該出生在溫暖的窩裏,有雙親陪伴,在青鸾一族最愛的大樹上曬着暖暖的太陽,在溫暖的泉水裏飄浮嬉戲,過着朝飲清露夕餐月華的日子。

可是現在,卻只能和她一起在海底掙紮,生死不知。

枉她自诩重情重義,言出必踐,如今卻置自己的孩子于險地,真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無盡海深深的海底,青色鸾鳥一頭撞在了堅硬的岩石上。與此同時,光澤黯淡的尾翎在水底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

一枚圓滾滾的蛋順着尾翎劃出的水流,靜悄悄随水漂去。

無盡海上空,層雲翻滾,須臾之間,鵝毛般的大雪簌簌落下,将這片沒有生機的天地,輕柔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