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快,走,往前走,永遠不要回頭——”
火焰吞噬了沃爾蘭德家族的榮光,曾經那揮手便能奪走千萬生命的大魔法師倒在國王的劍下。
夏洛蒂是沃爾蘭德家最受寵的孩子,面對這場災難,所能做的就是藏在地窖裏,活下去,帶着沃爾蘭德的榮光,往前走。
她花了六年的時間,終于來到了王城,國王所在的地方。
這是夏洛蒂來到王城的第二天,她撫摸着母親贈送給她的成人禮物——一條注入了魔藥的藍寶石項鏈,往珠寶店走。
她要把這條項鏈賣掉。
在進入王城之前,她再怎麽窮困潦倒,饑不擇食,也沒有動過賣掉項鏈的念頭,而此時,她決定賣掉項鏈,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隐藏自己沃爾蘭德的姓氏,唯有這樣她才能在這裏生存下來。
她需要離開這個貧民窟,穿過鬧市街,走過城中央的大教堂廢墟,才能進入多佛街,美樂蒂思家開的珠寶店就在那兒。整個王國,也只有美樂蒂思家的家家主凱瑟琳敢收這種項鏈。
而多佛街并非人人都能進的。
她從深褐色的裙子口袋裏掏出兩塊金幣,敲了敲眼前這棟破舊的房子的房門,木制房門打開,一個銀發的男人抱着三本書 ,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附近沒有來抓捕他的騎士,才看向夏洛蒂手裏的金幣:“小姐,您這是?”
“先生,我想去多佛街。”夏洛蒂眨了眨眼,露珠似的眼睛裏倒映出男人髒亂的頭發。
男人愣了一會兒,伸出兩根黃褐色的手指,夾起一個金幣,對着太陽光看了看,放回夏洛蒂手裏:“看吶,我們的國王可真英俊。”
夏洛蒂笑了笑:“先生,我不知道國王是誰。”
“我們的國王,湯姆索爾,法蘭利亞最英俊、最有魅力的男人,除了他,我實在是想不出還有誰值得您放棄一切。”
夏洛蒂懸着的一顆心落了下來,竟然這位號稱“神之嘴”大占蔔師的發現不了她的魔法師身份,那麽整個法蘭利亞就沒有人能識破她的僞裝。
母親還在的時候,她就經常仗着母親的寵愛偷懶,動不動就逃學,把教皇派來教授他們的的大魔法師氣得直跺腳。
可以說,她現在的魔法水平根本不夠看,不過糊弄一些普通人沒有問題,要想蒙蔽這些玩牌的占蔔師,特別是這位現存占蔔師中的強者,還是有點難度的。
湯姆索爾國王繼位後,一意孤行推動科學與藝術,不僅殺死了魔法師,連這些占蔔師都沒能獨善其身,只是國王是下了死令要鏟除魔法,騎士們不敢不從,對于這些沒什麽危害性的占蔔師,騎士們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眼前這位便是占蔔世家埃米爾家族唯一的後裔,名薩拉赫,她廢了好大的功夫才搞到他的住址。
“我是赫爾曼地區哈塞男爵的女兒,六年前,我唯一的親人,我的母親,離我而去,她讓我來王城尋找莉亞的凱瑟琳,并把這個項鏈給她,母親說,凱瑟琳小姐會庇佑我。”夏洛蒂再次把金幣遞了上去,“先生,我只有這兩塊金幣,如果你覺得不夠,可以先把我送去凱瑟琳小姐家,讓凱瑟琳小姐付給你錢。”
薩拉赫再次拿起一塊金幣,往空中一抛,金幣落在了地上,滾了幾圈,竟然順着石板的縫隙落到了下水道裏。
夏洛蒂立馬跑了過去,她跪在地上,眼睛貼着石縫,小拇指伸了進去。
“撿不起來的。”薩拉赫的靠着門框,黑色的長袍遮擋了他大部分肌膚,他眯起眼睛,沐浴在陽光下,臉色白得不似活人。
他伸出一只手,手裏出現一枚金幣,金幣上沾了點黑色的污漬。
“喏,還給你。”他再次把金幣抛向天空,而這次,夏洛蒂接住了。
夏洛蒂憨笑,仿佛見錢眼開的吝啬鬼,金幣還沒有捂熱,邊慌忙地塞到自己的口袋裏。
薩拉赫打了個哈欠:“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夏洛蒂正色道:“夏洛蒂.蘭斯洛特.弗蘭西絲.哈塞,先生。”
她變臉的速度極快,把男人逗笑了。
薩拉赫扯着胡須:“哇哦,夏洛蒂好名字。夏洛蒂.弗朗索瓦.沃爾蘭德,沃爾蘭德家的女孩,我的父輩們稱呼她為,赫爾曼的夏洛蒂。小姐,您應該記得吧,統治赫爾曼地區的沃爾蘭德家族,惡臭的巫師,該死的吸血鬼。萬幸,我們的國王英勇,打敗了沃爾蘭德,把赫爾曼的土地還給了赫爾曼的人民。”
他在觀察夏洛蒂的反應,而夏洛蒂只是淡淡道:“母親臨走時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她說赫爾曼最高的沃爾山上居住着可怕的吸血鬼,在大教堂時代,吸血鬼肆無忌憚地吸食我們的血液,奪走我們的孩子,我那還沒出世的弟弟就是被一個女吸血鬼活吞了的。那是赫爾曼最黑暗的時期。萬幸,遙遠的王城出現了一位聖子,他帶領着我的父親殺死了吸血鬼,我和母親才能夠活下來。”
“這是個悲傷的故事,原諒我的無理。”薩拉赫把右手放在左肩,微微鞠躬,“走吧,小姐,我帶你去多弗街。”
薩拉赫轉身,銀色長發藏在黑鬥篷下,右手過肩:“請給我一點時間。”
說完,他走了進去,關上了門。
夏洛蒂蹲在房門口,把兜裏的金幣摸了出來,攥在手心,等到金幣熱了再放回兜裏,如此循環。
她很難受,但是她沒有哭。
她永遠不會忘記,她是如何得到那兩枚金幣的,而那該死的占蔔師竟然敢把她的金幣扔進下水道!
大教堂倒塌之前,魔法才是真理,魔法師是世上最高貴的人,連世間最強大的占蔔師家族都得要大教堂的接濟,才能勉強維持體面。
黑貓從屋頂落下,用肮髒的頭蹭了蹭夏洛蒂的腳,夏洛蒂看着它。
如果她還是夏洛蒂.沃爾蘭德,那麽她肯定會給貓一塊深海鯨魚的魚肉,并把黑貓帶回家,讓家裏的管家帶黑貓下去打理一下,再找自己主修木系魔法的哥哥,讓他給黑貓搭一個窩,最後讓女傭把貓窩和貓放在自己的小花園裏,吩咐廚師長每天給貓做三條魚。
可現在,她是夏洛蒂.哈塞,一個溫飽都成問題的孤女。
進入王城後,她粒米未進,只喝了點慈善家給貧民窟的孩子們準備的米湯。
她抓着黑貓的後頸,提了起來,黑貓懸在空中,四肢亂舞,但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就在此時,木門推開,薩拉赫了出來,他換了一身白色的修士長袍,皮膚蒼白,銀發随意綁了個馬尾,眉眼彎彎,雙瞳是深藍色,如星空般深沉,右眼下方還有顆紅色的痣,鼻梁有點塌,嘴唇是粉紅色的,像個小孩子。
他伸出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黑色手套下面的兩根手指撚着黑貓的耳朵。他并沒有蹲下,是彎着腰的,幾縷沒有綁上的頭發在夏洛蒂眼前晃了晃,夏洛蒂看着他有些泛粉的脖子,突然想咬下去。
可能是注意到夏洛蒂熾熱的目光,薩拉赫放開貓耳朵,站了起來,還是倚着門框,雙手交叉,居高臨下地看着夏洛蒂:“小姐,你的眼睛好可怕,像極了惡魔。——啊,你見過惡魔嗎?那真是可怕的玩意兒,不知道我們偉大的國王可否與之一戰。”
夏洛蒂咽下口水,松了手,黑貓頭也不回地跑了。
她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對男人說:“走吧。”
薩拉赫不急,依舊站在那兒:“小姐,貓可以吃,但那只貓不能吃。”
夏洛蒂并不想跟他讨論貓能不能吃,只想趕緊走了,于是再次說道:“走。”
屋頂嘎吱了一聲,落下一些灰塵,薩拉赫拍了拍衣袖,目視前面坑坑窪窪的石板路,剛才貓就是從那兒走的。
“那是溫莎公爵的貓。”他說。
夏洛蒂不耐煩:“走麽?”
“走走走。”薩拉赫終于離開了他的門框,踩在石板上,吐槽道,“真的是,慌什麽慌。”
石板很髒,上面不僅有泥土,還有別人的嘔吐物,食物殘渣混雜着一些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碎布,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夏洛蒂身材嬌小,穿的是童裝,裙擺長度只到了她的小腿,她腳上穿着的是不知名的動物皮制作的長靴,穿了三年,走過泥潭也走過臭水溝,早已被臭水腌入味,已經無所畏懼了,反觀薩拉赫,他那身幹淨的白袍不到一會便毀了,拖尾那兒更是被頭發糾纏,一直跟着他走到了鬧市街頭。
他那件白袍是高領,以寬敞、掩蓋性別特質為主,有一些暗紋做裝飾,一看便知這是大教堂時代的産物,在這個崇尚性別美的新時代,這種袍子可買不到。
夏洛蒂看着他滿臉陰翳,恨不得走一步罵一句。
從貧民窟出來,天色逐漸變暗,鬧市街頭的人不僅沒有變少,反而還更多了。
在屬于沃爾蘭德的時代,當太陽下山,天空徹底變為黑色時,人是不能出門的,更不能歡呼,這是對太陽神的不敬。
鬧市街頭有一個黃金鋪成的廣場,廣場的中央有一個噴泉,噴泉裏站着太陽神,太陽之神高舉藍寶石制成的劍,仿佛在喊:“戰鬥吧,我的孩子們!”
那是五百前的事情了,五百年前,惡魔們入侵葉撒納維大陸,大魔法師們沖在最前線,抵擋了一波又一波的攻擊,可是在後方,那些貪生怕死的國王貴族,竟然選擇幫助惡魔對抗魔法師,葉撒維納大陸上除了法蘭利亞的王國,全部淪陷,法蘭利亞沒有淪陷,倒不是法蘭利亞的國王有多麽英勇,而是夏洛蒂的祖先,沃爾蘭德大魔法師單槍匹馬闖進王宮,殺了國王,背負弑君的罪名,一邊扶持溫莎家族坐上王位,一邊抵抗惡魔,面對惡魔的包圍圈也寧死不屈,一直到百年後,太陽之神降臨。
詩人們贊美法蘭利亞,法蘭利亞是葉撒維納大陸的明珠,法蘭利亞是英勇的代名詞,法蘭利亞的男人們勇敢又不失慈愛,法蘭利亞的女人們溫柔又堅強,法蘭利亞的孩子們機智聰明。
可以說,法蘭利亞有今天的美譽,沃爾蘭德功不可沒。
可百年後的今天,沃爾蘭德已經成了惡魔的代名詞。
站在鬧市街廣場,夏洛蒂心裏憋着一口氣。
黃金廣場被白色大理石取代,噴泉被改裝成了火爐,紅發男人從火爐下面的灰裏刨出一根手腕大小的面包,守着火爐的孩子們歡呼雀躍。
噴泉上的雕塑不翼而飛。
男人穿着各色短褲,漏出腿部,腿被肉色絲襪勒着,肌肉線條更加的明顯;女人們則是穿着亮色的衣裙,一眼望去,全是飽滿的胸脯和翹着的屁股。
還有商販把店面開到廣場附近,面包肘子肉鋪擺在餐桌上,甚至還有酒!
天空徹底暗了下來,廣場中央的火爐打開,一個火球最先沖出來,在天上炸開,消失了。那是魔法彈!
越來越多的火球從火爐裏鑽出來,人群從商販那邊買來漿果汁或者酒,對着天空舉杯,大喊:“敬我們的國王,敬科學與藝術!”
他們開始圍着火爐跳舞,不知是誰開頭的:“高塔上的魔法師們!”
有人接:“教堂裏的修士們!”
于是人們手挽着手,邊唱便跳:
“他們高高在上,藐視一切,
他們不知道百姓是如何看待他們,
他們也不會知道人民才是國家真正的主人,
他們擁有全世界,卻依然孤獨,
而在下面,我們徹夜跳舞。
我們體驗愛情,我們享受生活,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如果只是為了神明,
那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陰暗的角落裏,占蔔師的紙牌飛舞,魔法師的手心,發出白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