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淵把人帶回行宮的時候, 朝靈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
到手的獵物擅自逃跑,是無法容忍的大錯,而他的“帝妃”居然打算連夜離開, 這無異于背叛。
朝靈體內還有烈灼之炎, 擁有可以攪亂一切的能力, 他原本應該用寒冰木心把東西取出來,可是在看到朝靈墜入河底的那一刻, 突如其來的慌亂又擊中了他。
朝靈變得越來越虛弱。
她身上的溫度總是會突然升高,隔着衣物都能感覺到滾燙, 烈灼之炎在燃燒她的生命,可人類的壽命那麽短暫,燃燒越熱烈,死期就越接近。
就像是蜉蝣,也像撲火的飛蛾。
時間在兇獸的眼裏不值一提, 百年不過彈指一瞬,可此時此刻,他第一次清晰地地感覺到了生命的流逝。
關于這個人類的一切, 明明什麽都不記得, 蕭明達說的那些話他也半點都不信, 因為他不相信真的有人可以走進自己的心。
可是當對方用那種失落又驚惶的目光看着自己,目光帶着痛意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很陌生,就像在記憶裏, 對方從來都不會用這種目光看自己一樣。
他這幾天都把這裏關在行宮裏, 沒日沒夜地看卷宗, 他想記起那段缺失的記憶, 雖然十年于他而言只不過是眨眼之間。
“咳咳……”懷裏的人又在咳嗽, 掌心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他想了想,還是把人抱進了後殿浴池,替她洗淨一身髒污,又拿了新的換洗衣物。
寝殿裏有女子衣物,他先前就發現了。
套上柔軟暖和的純白裏衣,又把人抱上大床,朝靈終于安穩了一些,沒有再咳嗽,只是蜷成一團,睡在角落裏。
她細白腳踝上系着銀環,銀環上墜着鈴铛,漠月是他的東西,可現在卻系在朝靈身上。
到底是什麽樣的關系,才會願意把重要之物都送給她?
他忍不住低頭,伸手去碰腳踝上的銀鈴,鈴铛發出輕響,本來緊閉雙眼的朝靈卻像是受驚一樣,忽然睜開了眼。
“我的……不許碰,”她猛地坐起來,腳踝從沉淵手裏掙脫,連人都沒看清楚,只是一個勁地往後躲,“這是大貓送我的。”
“這是我的。”他出聲,看着床上驚惶後退的人,就像是瀕死之人守着最後的執念,近乎癡态。
朝靈終于擡頭看他。
這個人的懷抱曾經那麽溫暖,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那麽溫柔,可現在對方一身寒霜,眼神和語氣都透着冷。
他怎麽可以什麽都忘,朝靈忍不住想。
她不應該讓十四去取寒冰木心,她寧願真的死,也不願意事到如今,死前還被喜歡的人遺忘。
“你送我了,這就是我的,”漠月陪了她八年,見證過她和十四之間發生過的故事,“如果你想收回,可以等到我死之後。”
沉淵一愣,卻又聽朝靈道:“反正……很快了。”
就算十四不殺她,她也活不了多久。
她累得太狠,說完連掙紮的精力都沒有了,又昏睡了過去。
朝靈睡着的時候越來越多,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
沉淵來的時候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昏睡,偶爾也有醒過來的時候,但是不太清醒。
沉淵沒有辦法再和她交流,也不知道是因為朝靈刻意逃避,還是因為她已經虛弱到了沒有辦法再說話。
朝靈身體虛弱,烈灼之炎也不會太危險,沉淵明明應該趁着這個機會把烈灼之炎取出,可是他只是每天埋在卷宗裏,每天準時來朝靈的床邊,看看她有沒有醒。
朝靈也沒有了離開無罪淵的能力,她只是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偶爾會夢到雲間,夢到陸霁和宋聞星在逼自己練劍,下一秒畫面一轉,就看見沉淵帝君提着劍,陰沉着臉把長劍刺進她的身體裏。
她的病情好轉,是在某個下雨天。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睜開眼睛恍如隔世,四肢和腦袋都像生鏽一樣,不過身上的異樣的體溫已經褪了不少,心口揮之不去的灼熱感也消失了。
她覺得有點神奇。
從床上坐起,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她不知道自己的雙腳有多久沒着地了,赤着腳下床的時候,居然會有種久違地懷念感。
十四的行宮雖然漂亮,但是因為一直沒有其他人,顯得空蕩蕩的。
朝靈在前殿繞了好大一圈也沒見到十四的身影,說不出是失落還是慶幸,等繞到後殿時,她忽然聽到了一陣異常的響動。
是呼吸聲,很平穩,但是并不像人發出來的聲響。
她愣了一下,心下越發好奇,循着聲音的源頭,繞過幾塊高大漂亮的屏風,忽然看見角落裏躺着什麽東西。
那是一頭熟睡中的巨大黑豹,腦袋和耳朵都埋在兩只前爪間,尾巴貼在臀側,帶着貓科動物特有的警惕。
朝靈眼睛都亮了一下,近日來的所有委屈和心酸都被眼前突如其來的驚喜沖淡。
沒想到在臨死之前,她居然還能再見大貓一面。
老天爺是公平的,對方知道奪走自己的命是不對的,所以給自己臨死前再看一眼喜歡的東西。
她蹑手蹑腳地靠近。
其實在眼下十四失憶并且對自己愛搭不理,還動不動就一副要自己命的模樣,她這麽靠過去顯然是不明智的。
因為很有可能就被沉淵帝君一爪子拍成肉餅。
但是今天的大貓睡得很熟,似乎還有點虛弱,朝靈都走到它腳邊了,它還一動不動,圓茸茸的耳朵抖了抖。
朝靈心髒突突跳個不停:怎麽辦?好想摸摸看。
失了憶的十四讨人厭,但是大貓不一樣,大貓還是一如既往地可愛,皮毛漂亮到發光,耳朵不多不少正好兩只,抖起來的時候和桂花凍一樣。
她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片刻又放下,糾結地不行,她的目光緊緊盯着黑豹沒有睜開的眼睛,生怕對方醒來後暴怒。
時間被拉地很長。
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在黑豹脖頸處的絨毛上撫摸了兩下。
一下,二下。
大貓沒醒。
一下,二下,三下。
還沒醒。
朝靈又壯着膽子多摸了幾下,堪堪過足手瘾,拿開手準備偷偷跑路的時候,黑豹忽然動了動。
朝靈心道完了。
她像樽石像一樣愣在原地,手停在空中,放也不敢,收也不敢,黑豹感覺到沒有人再摸它的毛,腦袋動了動,眼睛卻沒睜開。
朝靈眼睜睜看着那顆巨大的頭顱偏過來,撒嬌一樣,在她手心蹭了蹭。
好像在說:你快摸啊你為什麽不繼續摸了,揉我的毛真的很舒服。
朝靈:“……”
她感受着手心毛茸茸暖乎乎的觸感,腦子裏已經噼裏啪啦放起了煙花。
這能忍?這分明就是在勾引她!
她又伸手在黑豹的腦袋上摸了兩下,黑豹才放松下來,認認真真躺好,等着朝靈來伺候它。
朝靈:很好,我現在就來。
感受不到對方的抗拒,朝靈終于可以放開膽子上手摸了。她帶着無比崇高的敬意,從大貓的耳朵到下巴,胡子到尾巴,認認真真地撸了一遍,既像個瘾君子,又像個登徒子。
摸到後面,她終于忍不住開始碎碎念:“你也太兇了,居然敢這麽對我,就不怕我去喜歡別人嗎?”
黑豹的耳朵抖了兩下。
朝靈繼續吐槽:“要不是你現在這幅模樣,我連摸都不想摸你。”
黑豹的尾巴在地上拍了兩下。
朝靈越想越理直氣壯:“睡着了還會撒嬌,自己做過的事情一點都不記得,送出去的禮物還要收回,和小孩子一樣不守信用。”
黑豹除了抖耳朵和拍尾巴之外,也沒有別的動作了,朝靈知道對方确實很虛弱,不然也不可能化出原形躺在後殿角落裏睡覺,自己現在就算扯着大貓的耳朵罵它,它也不一定醒得過來。
她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沉淵帝君到底是做了什麽才會變得這麽虛弱,有點意外,又有點說不出來的慶幸。
要是清醒狀态下的十四,自己現在估計已經碎成肉泥躺一邊了,哪裏還有膽子摟着人家沉淵帝君的腦袋,當着人家的面說壞話。
黑豹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沉了,朝靈幹脆坐在它面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對方的耳朵。
朝靈揉了一會兒就困了,她都想直接趴下和大貓一起睡,畢竟對方的皮毛又暖和又舒服。
小時候在地底,她總是趴在對方的背上睡,那個時候的大貓不愛理人,性格和眼眸一樣冷淡,但是每每她醒來,身上都會蓋着一條尾巴,大貓明明不愛理人,可她每次想出去玩,對方都會用爪子把她托上去。
“我要走了,今天的事我可記住了,等你以後想起來,我就天天和蘇小钰講你的今天的事,讓他畫一副《沉淵帝君撒嬌圖》,再讓季聞雪挂在演武場,”她想到蒼雲學宮裏那一幫損友,下意識笑了一下,半晌又不知道想起什麽,語氣也輕了一些,“不過你肯定不會承認的。”
“你連過去都不記得,又怎麽會記得現在。”
細碎的腳步聲慢慢走遠,确定那個人已經離開,躺在角落裏的黑豹才慢慢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