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被魔兵請來魔宮大殿,約莫只過了半月時間。這一次來時路途景色倒無多少變化,只是殿內不再只有魔帝一個人了。
司琅剛剛踏進魔宮便見一衆魔君圍坐,個個面色凝肅不茍言笑,倒和平日裏喝酒暢談開懷大笑的模樣截然不同。
司琅淡着目光一個個掃視過去,對他們略帶打量和探究的視線毫不在意,向前的步伐铿锵有力。只是在臨至魔宮中心的時候稍頓了腳步,望着側前的方向,眼中那抹冷傲微有松動。
她看見了坐在魔帝一旁,頭戴銀冠身着銀甲,今日本該離開魔界返回仙界的宋珩。
很顯然,他也看見了她。
從她踏入魔宮的那一刻起。
雖然他的眼神如常平靜,但司琅終究不是愚鈍之人。能被魔兵用“魔帝有請”四字叫來魔宮,還被一衆魔君用刺人的打量目光凝視,司琅便知這其中必不簡單。
果不其然,坐在正前方蛇紋金椅上的魔帝司禦很快開口:“司琅,可知本君喚你前來所為何事?”
司琅看向司禦:“不知。”
“好。”司禦道,“本君現在便讓你知道。”
司禦面容冷硬,沉着眉頭時更尤顯煞氣。眼尾那處的魔痕蜿蜒突兀,若非司琅從小也算是他看護長大,否則就算膽子再大,現下也得戰兢幾分。
司禦手心顯出一支羽箭,随着他的力道被抛擲在大殿中心:“看看這是什麽!”
那支羽箭就落在司琅腳邊,她甚至不用去撿,只需一眼就能辨別。
司禦冷聲道:“好好看看清楚,它是不是你的東西!”
語氣中的質問不加掩飾,司琅蹙了蹙眉,擡眸看了司禦一眼,手心一轉,那支羽箭就被她緊緊握住。
“是我的風雷羽箭。”
此言一出,魔宮大殿內瞬時嘩然一片,司琅頓覺不妙,擡眼掃視,便見衆魔君看着她,紛紛議論不止。
司琅不喜這些個魔君的目光,也不喜他們的指指點點,眉眼一冷,剛想動手,司禦卻先她一步喝止:“安靜!”
魔宮內頓時鴉雀無聲。
司琅壓下想要動手的不耐,冷眼掃視一圈,嘲諷道:“衆位魔君有話可以大聲點說,不必如蚊蟲蝼蟻般躲在背後讨論。”
司琅雖為魔界郡主,但和這些個魔君向來交往平平。她看不慣他們人前一面人後一面的虛僞做派,他們自也看不慣她不服管教不羁野蠻的性格。
故她嘲諷的話一出,座中當即便有魔君不滿,冷哼一聲:“連塘郡主倒是比我們光明磊落,磊落到竟使暗箭傷人這種卑鄙招數。”
暗箭傷人?
司琅低頭掃了眼手心中那支羽箭,腦海中隐隐劃過某個不安的念頭。她複又回想起方才司禦冷然質問的語氣,很多話已經在嘴邊呼之欲出。
但她還是問:“發生何事了?”
司禦目光複雜地看着她。
說出的答案和她所想的幾乎無差。
今早本該離開的仙界将軍宋珩,在魔宮衆目睽睽之下,被一支破空而來的羽箭襲擊。此箭毫無意外,正是此時被司琅握在手中的風雷羽箭。
風雷羽箭乃風雷弓伴生之物,為魔界獨有的箭類武器。兩千年前司琅出生之時,司禦以此弓作為慶生禮相贈,并施以一法,從此這風雷弓,魔界內只她能開。
而作為獨屬于司琅的風雷弓的伴生之物,如今卻出現在這魔宮之內,襲擊的還是由仙界前來參宴的将軍,此等破壞仙魔兩界和平的事情,也難怪這裏頭的衆位魔君議論紛紛了。
但司琅卻清楚:“雖這風雷羽箭是我的。”她不緊不慢道,“但襲擊一事并非我所為。”
“狡辯誰人不會,物證在此,你還欲将黑的說成白的?”
座中不知又是哪位平日裏看司琅不爽的魔君,這下逮住機會,不依不饒地緊咬不放。
司琅冷笑:“有物證又如何?我若真想取誰性命,還不至于這樣暴露自己。別當他人和你一樣愚蠢,這麽明顯的栽贓嫁禍都看不出來!”
“你!!”
那魔君被怼得咬牙切齒,正欲再說,卻被司禦擡手攔下:“好了。”
他凝着眉頭,詢問司琅:“剛剛你在何處?”
司琅答:“連塘府中。”
“可有誰能替你作證?”
“文竹武竹皆可作證。除這二人,無左魔君亦可。”
司禦一頓,有些意外:“無左魔君方才也在連塘王府?”
“不錯。”
無左雖少參魔界事務,但畢竟有這魔君的身份,也深得魔帝司禦的信任,魔界內倒無幾人敢與他針鋒相對。故司琅此言一出,魔宮內沉寂了好一陣,再無人開口說話。
司禦沉默了片刻,見殿內毫無人聲,便輕咳了咳嗓子,負手攏着紫金衣袍:“既有無左魔君為人證,那麽……”
“魔帝稍等。”
座下忽然傳來一句。
司禦聞聲眉頭一蹙,遙遙向座下看去。
衆位魔君中有一人衣袍寬大,身軀藏匿其中,不知是壯是瘦,只可見一張臉慘白如紙,唇瓣血色鮮豔。
“無左魔君與連塘郡主向來交好,如此關系,怎可作為人證來洗刷嫌疑?”
此言一出,原本安靜的魔宮大殿內再次議論不止,言辭紛紛,方才本無話可說的魔君們有的連連點頭,附和贊同:“是啊!此話有理,以無左魔君和連塘郡主的關系,倒是極有可能替她遮掩。”
“還有那文竹武竹二人,誰人不知這倆打小就跟着這連塘郡主胡作非為,所言必不可信!”
“不錯!這些人證怎可算數?斷不可聽信一面之詞!依我看吶,還是相信物證來得實在,畢竟是明明白白擺在眼前的!”
司琅聞言只覺好笑,涼涼掃過一眼那面色慘白衣袍掩面的男子,再看向一衆只知附和不懂思考的老古板:“既說不信一面之詞,那單單只靠一支風雷羽箭憑何定罪?有本事,便找個親眼所見之人來指證本郡主!”
在一衆魔君面前自稱“本郡主”,已是有違長幼之序,在加之司琅現下這副不屑謾笑的面孔,看上去便是完全不将他們放在眼裏。
自有魔君看不過眼。
“先前宋将軍住你連塘王府之時,便發生過邪火驟燃一事,所幸沒有受傷;如今不過半月,堪堪将走,又遇襲擊,若非宋将軍躲閃及時,攔下兇器,恐怕此時早已負傷。如今物證在手,再聯想當初邪火,或許這兩件事都與你脫不了幹系!”
“原來如此。”司琅諷笑一聲,恍悟般道,“竟是邪火一事尋不到始作俑者,如今便幹脆将錯就錯,推個替罪羊出去,好讓衆位魔君都将自己摘的幹幹淨淨!”
怪不得今日這魔宮大殿內氣氛奇怪,原來不過是一場借題發揮的鴻門宴。
先前調查邪火一事,在藏書閣七層的登記名冊上記着衆多魔君姓名,在未查出真相之前,這些魔君均有偷習禁術,在王府內放火欲傷仙界使者的嫌疑。
如今這些人夥同那些看司琅不爽的魔君一起,緊緊揪着一支明顯栽贓嫁禍的風雷羽箭不放,分明就是想要推她出去當替罪羊,好讓那偷學上古禁術、破壞仙魔兩界和平的罪名不落在自己頭上。
當真是為魔界着想的好魔君們啊!
“你莫要胡言亂語!”有幾位被戳中心中所想的魔君當即青黑了臉,拔高幾分聲音喝道,“物證就在此,你還想不認?!”
“一支風雷羽箭說明得了什麽問題?”司琅望着那頭出聲的魔君勾起唇角不屑譏笑,緊捏着羽箭的掌心內魔氣瞬漲,“本郡主便是不認你能如何?”
說罷擡手揚袖狠狠一擲,羽箭立時裹挾着勁風向前刺去!
那位出聲的魔君沒有料到司琅竟會在衆目睽睽和魔帝的面前直接動手,一時怔愣當場,不及反應,眼看就要被羽箭射中胸膛,卻覺門外忽來一陣疾風,衣袖拂面,揚起細微塵埃,瞬間便将羽箭的凜冽殺意全數折盡。
濃黑的長眉下是冷然卻肅穆的雙眼,剛毅的輪廓令他不怒自威,不顯半分人情。
司燚攥着已在掌中折斷的羽箭,冷冷望着在大殿中心一身墨色□□,清冷高傲站立的女子,沉聲怒斥:“司琅,你要造反嗎?”
司琅沒有想到今日他竟會回來,還偏偏挑的是這麽個時機,不知該說巧還是不巧。
“造反倒不至于。”司琅回視着他,“只是本郡主不接受無緣無故的污蔑。”
“污蔑與否自會有人查清。但你方才同魔君動手,此事我看得清清楚楚。”司燚揮袖将殘斷的羽箭抛擲腳下,喝道,“還不道歉?!”
自家父王也不是第一次在衆人面前給她難堪,司琅早已習慣他這連問都不問便直接給她定罪的行為。
扯唇譏哨一笑,司琅道:“不可能。”
司燚頓時鐵青了臉色。
“司燚魔君。”
正值司燚與司琅僵持不下之時,座上許久不曾開口的宋珩忽然發聲。
他一身銀甲襯得身形修長,黑發利落束在銀冠之中,徐徐開口,皆是淺聲清潤,眉目舒朗。
“今日之事,我相信并非連塘郡主所為。”
他從座上起身,踏着臺階緩緩走下,司琅循聲望去,眼見他一步一步,仿若踏着浮雲而來。
“一月前得司燚魔君關照,宋珩有幸暫住連塘王府。時間雖短,但蒙連塘郡主以禮相待,事事皆照顧周全。故宋珩相信,她斷不會背後行不義之事。依我之見,背後始作俑者,應是另有其人。”
宋珩所言有如清風過境,霎時便将魔宮大殿內所有的質問和懷疑席卷一空。一衆魔君們面面相觑,都不再有所言,就連方才震怒的司燚,此時也不得不散了火氣,化作略微詫異。
而不止是他,大殿內所有的魔君,甚至魔帝,都免不了微感驚訝。
受了襲擊的仙界将軍,竟然會幫身有嫌疑的魔界郡主說話……
這任誰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但司琅卻不。
她望着那道淺泛銀光的身影,聽着他用最平常的語氣一字一句的替她解圍。她的心緩緩跳着,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或許從她踏入這魔宮大殿,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想到了會有現在這一幕。
她一點都不驚訝。
因為他在她心中,本就是這樣一個人。
溫柔、正直,無論對誰,都從無偏見。
宋珩聲落之後,魔宮內陷入了沉默。這一場本就為他而起的讨伐經由他手親自落幕,再無人有權利繼續追讨什麽。
司禦也深谙此理:“既然宋将軍相信此事并非連塘郡主所為,而是另有其人栽贓陷害。那麽本君也定竭力追查,必會給宋将軍和天帝一個滿意的交代。”
宋珩聞言淡淡一笑,掃過一眼凝視着他一動不動的司琅,眉眼輕彎落下一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