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三角
鹿呦呦一開始, 還以為蘇厭和風停淵只是小矛盾,還試圖勸和, 可她剛一開口提風停淵的名字, 就被小魔女的眼神吓了回去。
這可不是小打小鬧,偶爾鹿呦呦見他們在客棧裏遇上,甚至都不會看對方一眼。
蘇姑娘傷得這麽重, 好像也沒見風公子關心過一句。
“這有什麽的,”林初不以為然, “我敢打賭, 他們絕對不可能和好了。”
鹿呦呦卻說:“如果他們真的讨厭對方,為什麽不離開, 去別的地方住呢?”
林初:“……”
鹿呦呦十分篤定:“說明他們只是嘴上吵架,實際心裏十分不舍得。”
蘇厭要殺他, 當然不肯讓風停淵離開。
而風停淵為什麽沒有離開,她想, 是他覺得,她都不配讓他搬走。
這段時間,蘇厭外表看起來好像真的神魂受傷很重,甚至對外界的反應都有些遲緩, 不吃不喝, 總是日複一日呆呆地坐在窗前。
然而,她卻是在想,殺死清虛仙君的方法。
她太了解風停淵, 見過他退潮時浩瀚的劍氣, 更何況還有萬兵之主渡厄的協助, 光渡厄裏變化莫測的神器就讓人難以招架。
沒有十足十的把握她不想出手。
但她也不是沒有先機。
風停淵無名指上戴着銀戒, 她随時可以發動置換, 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将他困入萬鬼囚籠。
她只有一瞬間的時間,那時,渡厄和風停淵分開,他尚未反應過來,也不精陣法,金戒封住他的法力,銀鞭捆住他的手腳,她完全可以,一招制敵。
殺他,并不是絕無可能。
可她偏偏不想讓他這麽輕易的死去,眨眼間的死亡,他甚至都不會知道是她殺的,甚至不會痛苦。
那又有什麽意義?
她想要摧毀他,想要報複他,想要看到他流血,想要看到他掙紮,想要看到他後悔,想要看到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想看他痛苦的神色,想要把他帶給她所有的傷害一點點還回去,想要掐着他的脖頸,把所有的憤怒宣洩出來。
她要怎麽做,才能給自己多争取一些時間。
元都城外荒郊野嶺,萬墳山頭。
冰冷的夜風呼嘯着穿過蕭索的山頭,将漆黑陰冷的枯林刮出嘩啦啦的聲響,枯枝上貼着的全是黃色的鬼畫符。
女孩一個人小小地蹲在地上,在布滿山頭的巨大血陣中,一刻不停地書寫,指尖磨得血肉模糊。
她從未這樣全神貫注地做一件事,幾乎廢寝忘食,往往剛做好陷阱,又暴怒地把它毀掉,咬破手指,重新以血繪制。
直到元都午夜鐘聲響起,她才猛地回神,轉身離開。
在她走後不久,枯敗的草叢裏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繼而是無數扭曲的黑影破土而出,閃電撕裂蒼穹,照亮他們慘白的臉。
黑影四肢着地,關節扭曲,搖搖晃晃,如蔓延的潮水,緩緩爬過她剛剛站立的位置。
蘇厭重新回到元都城,穿過荒僻破敗的小巷,抄近路回清虛客棧。
沒有禦劍,是因為公西白凝說過她不能用法力。她要用最快的速度恢複過來,然後殺他。
她一天都不想再忍。
她走了幾步,眼眸低瞥,察覺到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只是目光,不是殺氣。
蘇厭裝作沒有發現,繼續往前走,直到一個哆哆嗦嗦的瘦削老頭,弓着身子,拎着破爛,從拐角處出現,然後一不小心撞在她身上,道歉了又急匆匆地離開。
撞上來的那一刻,沒有真的碰到她,只是往她手裏塞了一張紙條。
蘇厭蹙眉,展開一看。
紙條上寫着:“小心風停淵。”
很好,字都認識。
她轉身飛起一腳,将那老頭踹翻在地,一把拎着他的領子,按在牆上,牆面被巨大的沖擊撞得龜裂。
“你是什麽人!?”蘇厭冷道,“為什麽寫這樣的東西給我!?”
那人像是吓傻了,琥珀色的眼珠子滴溜溜轉着,蘇厭手指扼緊,眼看着就要取他狗命。
那人終于破音道:“是我,是我呀厭厭。”
蘇厭抓着他的臉,狠狠一撕。
撕下來一張布滿皺紋的假面,假面下是張年輕俊美的臉,汗濕的額發,瓷白的皮膚,柔弱的身體,還有一雙十分具有标志性的桃花眼。
天機閣少主謝寄雲。
他喘不過氣:“我冒着生命危險來給你傳遞消息……你就這麽對我?”
蘇厭冷怒道:“什麽消息?!”
謝寄雲:“風停淵就是你要找的清虛仙君!”
蘇厭居高臨下,盯着他的眼睛,一瞬間暴起的怒火像是要把他扯碎,須臾,卻收手,将他放了下來:“你為什麽會知道?”
謝寄雲拍拍身上的塵土,揉了揉被掐青的脖子:“你上次不是問我,清虛仙君在哪嗎?當時我不知道,但我幫你惦記着,就特地派人去調查,結果,有一家人,祖祖輩輩都是畫師,珍藏了一件傳家寶,傳說是他們太太太爺爺有幸目睹過清虛仙君的容貌,将他畫了下來。我命人搶來看,你猜怎麽着?”
他說起話來眉飛色舞。
女孩卻冷冷抱着胸,看着他,一言不發。
沒人接茬,他只好繼續道:“那人就是跟你同行的男人!我看你還好像很喜歡他似的,就來提醒你了,要小心啊!”
蘇厭冷道:“我不喜歡他。”
謝寄雲奇道:“你都不驚訝?”
蘇厭:“我已經知道了。”
謝寄雲有些落寞的“哦”了一聲,悻悻地伸手道:“那你把假面還給我吧,我被人看到臉,會死的。”
之前通天河決堤之時,天機閣閣主就要殺他滅口,只是在場的執行者被陰差陽錯被蘇厭殺了。
後面她去了極北冰原,想必他一直憑着半吊子修為茍且偷生,原本矜貴的少主如今落得遍體鱗傷,一身髒污也不像是假的。
蘇厭:“你都自身難保,怎麽打探消息?”
謝寄雲道:“好歹少主當了二十年,天機閣裏,總還有那麽一兩個人為我做事嘛。”
蘇厭盯着他的眼睛:“為什麽?為什麽幫我。”
謝寄雲毫不猶豫地答道:“如果沒有你,洪水那夜我就死了,我想報答你……”
蘇厭一把将他拎在半空,狠道:“你不是這樣的人!說實話!你在為誰做事?!為什麽幫我!”
謝寄雲喘不過氣,滿臉漲紅,脫口而出:“因為……因為你好看。”
蘇厭:“……”
還真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謝寄雲落在地上,弓着腰劇烈咳嗽,咳得眼尾濕漉漉的,看起來我見猶憐。
他幽怨地擡眼:“小美人,別總是這麽粗暴地對待我啊……我雖然喜歡,但是也有點吃不消……”
蘇厭問:“天機閣不是擅長符文陣法麽?你能幫我弄來萬鬼囚籠的陣法圖麽?”
謝寄雲苦笑。
蘇厭就是這種人,她不在意的人,不僅不會心疼,反而會理直氣壯地榨幹。
他道:“天機閣的藏寶室裏,什麽都有,只是我的修為進不去,我可以為你引路。”
蘇厭點頭,将假面丢給他:“那你跟着我吧……在你沒用之前,我可以保你不死。”
據謝寄雲所說,三日後,按照慣例,天機閣藏寶庫會進行換班和清點,屆時人手空虛,可以不驚擾任何人趁虛而入,也是最省法力的方法。
他暫時跟着蘇厭回了清虛客棧。
蘇厭原本要把他趕到另一個間房睡,可他抱着蘇厭的床腳死活不肯走,口口聲聲道萬一他死在她隔壁,她都不會知道,說好了要保護他,怎麽能就這麽丢下。
蘇厭被他吵得煩了,用銀鞭把他拴在房間的柱子上,想來以他的修為,再修煉十年都掙脫不了銀鞭,便蒙頭睡去。
結果,第二天早上,來給她送點心的鹿呦呦,敲門後,聽到她房裏有男人答了聲“進”,顫抖地推開門看去。
看到被她拴着脖頸,系在柱子上,像條狗一樣睡在地板上的男人。
還是個貌美如花的男人。
他穿着灰塵仆仆的粗布短衫,卻頂着被貴養出來的精致容貌,多情的桃花眼微微一笑,嗓音柔和清潤:“讓你見笑了,厭厭的确做得粗暴了些。”
鹿呦呦吓得結巴:“你,你是誰啊?你怎麽能喊她,喊她厭厭?風公子知道你在這嗎?”
“天機閣少主謝寄雲……如果天機閣還認我這個少主的話。”他似笑非笑,“還請不要告訴風公子,不過,我想他很快就要知道了。”
蘇厭本想要謝寄雲低調,可惜少主天生就是個濫情且高調的人,換上他的墨綠錦袍,不出一日,全清虛客棧上上下下的女人,都知道這麽一個溫柔,優雅,嘴甜,驕矜,只是暫時落魄的貴公子。
他會用那雙深情款款的桃花眼注視着你,懇求:“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的身份,請不要告訴別人,否則,我一定會被追殺的。”
沒有人能拒絕。
蘇厭本可以把他捆起來,用襪子塞住他的嘴,可不知道為什麽,卻默許了他的行動。
她仍舊在籌備殺死清虛仙君的事,只是連着兩天沒喝到公西白凝的藥,她竟然莫名覺得有點想要。
公西白凝改良後的湯藥,仍不算好喝,還是苦的。
但,莫名讓人想要更多。
蘇厭破天荒踏進公西白凝煎藥的屋子,問為何沒有給她送藥。
公西白凝卻像是受了什麽刺激,猛得站起,冷冷道:“你頭還痛嗎?若是不痛,那縷神魂便已經被你融為己有。沒病了,還吃什麽藥?沒藥了!”
蘇厭冷罵一聲“有病”,轉身離開。
她離開後不久,一個修長的身影打着折扇,踱着步,斜倚在門框邊,望着公西白凝煎藥的背影。
公西白凝似有所感,回頭看到那雙撩撥又輕浮的桃花眼,冷道:“你又有什麽事?”
語氣并不客氣。
從前他們地位相當,在各種大大小小的宴席上見過數次,但如今她仍是百草堂公認的大小姐,而謝寄雲早已是被家族追殺的落水狗了。
然而謝寄雲身上卻絲毫不見深陷困境的窘迫,折扇抵着下巴,懶洋洋地笑了笑:“怎麽數月不見,變得這樣兇巴巴的?你要是多笑笑,指不定仙君會多看你一眼呢?”
公西白凝仿佛被針刺了一下,冷怒道:“你自身難保,棄明投暗,委身惡人之下,還有閑心來和我說這個的?”
“哎喲,算我說錯了,我道歉,”謝寄雲啪得打開扇子,笑意更濃,“你再怎麽好,再怎麽用心,灰頭土臉在這裏再煎一百份藥,恐怕仙君心裏還都只有那個你眼裏劣跡斑斑的小魔女。”
公西白凝騰得一聲站起來,俏麗清冷的臉上浮現出薄怒的紅暈,指着門口道:“少主,如果你還配得上這一聲少主的話,我勸你好自為之,這幾日,我并未向百草堂的人透露你在這裏,倘若你再如此放肆,我也不介意讓天機閣的人把你帶走!”
謝寄雲悠悠揮着扇子,不緊不慢道:“有厭厭保護我,我還真不怕任何人來……不過我要是告訴他們,你就是當年青州屍鬼之毒的制造者,百草堂會不會也追殺你,讓你變得和我一樣呢?”
公西白凝瞳孔猛地一縮:“你怎麽,怎麽知道的?”
謝寄雲眉眼彎彎:“你不是也早知道,我不是老閣主的親生兒子了?”
公西白凝心裏一冷。
百草堂,天機閣和淩霄宗之間,相互制衡,彼此都拿捏着對方不少把柄,就是因為動一發牽全身,所以誰都別想輕舉妄動。
但謝寄雲此時人在谷底,根本是跌無可跌,光腳不怕穿鞋的,公西白凝有所顧忌,他有什麽可顧忌的呢?
公西白凝胸脯起伏,驚怒未定:“你想要什麽,不妨直說。話說在前頭,我犯的錯我願意承擔,你休想要挾我做髒惡之事!”
“你看看你,總是這樣冷冰冰的模樣,”謝寄雲搖搖頭,“我只是來找你寒暄幾句罷了。”
他轉而又笑:“你呀,趁早死了這條心吧,跟厭厭鬥,死了都不會有人給你收屍的。”
公西白凝見他轉身要走,冷道:“是蘇厭讓你說這番話的麽?”
謝寄雲停了腳步,側眸瞥她,訝異道:“不是呀,她眼裏可從來沒有你,是我自己要同你說的。”
“為什麽?”
“或許是因為我們很有緣吧。”謝寄雲笑眯眯道,眼裏蕩漾着甜蜜的眸光,“也可能是習慣了,看到你,總忍不住要給出幾句忠告。”
三日後深夜。
謝寄雲跟着蘇厭出門,準備橫掃天機閣藏寶庫。
走進後院,迎面卻是一襲白衣的男人,在如霜月華中走來。
蘇厭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二人。
這陣子謝寄雲何其高調,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漂亮卻危險的紅衣小姑娘住在一起。
蘇厭知道風停淵早就有所耳聞,可她不在乎。他這麽厭惡她,避之不及,又怎會過問?
她目不斜視要走,反而是風停淵停住了腳步,眸光和聲線俱冰冷:“深夜出門,是要傷人?”
謝寄雲好像怕他似的,往後縮了一下,蘇厭下意識擡起手,攔在他身前。
完全是無意識的動作。
女孩的手腕纖細白皙,不易察覺地擡起,往後護了一下。
卻在鋪天蓋地的冷月光輝中,如此顯眼,又如此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