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月缺月圓總有時 人世離合終難定
月如圓盤,照亮清濁世間。大理寺丞甕清塵的府上,從書房中隐隐傳出說話聲。
“你可查清楚了?”甕清塵眉頭緊蹙。
“是,當夜人便已經押送刑部了,屬下在刑部的眼線剛剛來報,應是錯不了。”侍衛回。
甕清塵踱了幾踱,手撚須髯道:“今日已然過堂了?”
侍衛點頭,“龔尚書今日已然私審過,是否定罪尚不清楚。”言罷,想起什麽又道:“龔尚書還特意叮囑刑部中人對外三緘其口,任何與案件有關的消息都不讓聲張呢!”
甕清塵冷笑,“動作倒是麻利。那老狐貍,應是還在揣摩聖意呢!”
兩人正說話,忽聽管家來報。“老爺,宋大人有急事求見。”
甕清塵一愣,“哪個宋大人?”
“刑部員外郎,宋延慶宋大人!”
“是他?”甕清塵深感意外,便命侍衛先行下去,讓管家領他進門。
半盞茶功夫,延慶被引入廳來,見了甕清塵躬身下拜。“下官見過甕大人,深夜來此叨擾,還請大人見諒。”
“無妨。”甕清塵讓仆子為他奉茶看座,見他面有薄汗,猜是匆忙而來,便道:“宋大人深夜前來,不知有何急事?”
延慶面色凝重,沉吟片刻,低聲道:“下官此次前來,是有件要事要禀明大人。中秋之夜宮中發生一起驚天大案,想必甕大人還不知曉吧!”
甕清塵一怔,“哦?宋大人但說無妨。”
延慶見狀壓低聲音道:“中秋之夜,姜貴妃絞殺聖上未遂,如今人犯已被押解刑部大牢。”
“竟有此事?!”甕清塵驚睜二目,擰眉思忖片刻,道:“不知可有隐情?”
延慶聞他所言,心中暗暗贊他心思缜密,一聽便知此案藏有隐情。想自己今夜在柳将軍、孔大人與甕清塵三人中權衡再三,最終決定先來求見甕清塵,不由暗嘆自己眼光精準。
“甕大人當真料事如神,實不相瞞,我已秘審過姜貴妃的貼身丫鬟翠珠,據她交代姜貴妃在犯案前曾與一人秘密會面過三次之多。”
“哦?那人是誰?”甕清塵眉峰一挑,略微下垂的眼角都提拉起來。
延慶一字一頓,“就是當今聖上的親叔叔,瑞王殿下!”
廳中空氣好似剎那凝固,半晌無言,甕清塵眸光閃爍,一張胖臉上看不出情緒起伏。延慶不知他心中揣摩何事,亦不知自己是否該繼續說下去,正躊躇,忽聽甕清塵開口道:“此事除了你我之外,還有誰知道?”
延慶搖頭,“下官第一個便來通知大人。”
甕清塵點點頭,“宋大人可是推測,瑞王就是姜貴妃行刺案的幕後黑手?”
延慶點頭,“他頻繁與姜貴妃私下會面,嫌疑頗大,況且無論是與不是,如今情形都難以說清。下官以為,此次是我們扳倒瑞王的大好契機!”他的面頰因激動而綻出紅暈,言語中狂喜盡現,好似成功已唾手可得。
甕清塵微微一笑,,“宋大人當真果敢,相較之下,我等自愧弗如。不過茲事體大,不宜張揚,還請宋大人暫時莫要将此消息散布,咱們還需從長計議。”
兩人又相談片刻,延慶這才志得意滿告辭離開,哪知翌日,聖旨忽然傳到刑部,要将姜貴妃一案移交大理寺審理。
龔尚書巴不得将此燙手山芋扔出去,歡歡喜喜将人犯移交。延慶卻是一頭霧水,摸不清好麽樣兒的,為何突然将人犯轉移去大理寺。不過轉念想到甕大人畢竟與自己同乘一船,如此這般,許是已然開始動作起來,想到此處,心中不由躍躍。
這一日掌燈時分,延慶拖着疲憊身軀心事重重返回府宅,他剛繞道去拜訪過甕清塵,卻被門子告知這幾日大人都謝絕見客。他心中別扭,苦想一路,猜測甕清塵許是為了新案避嫌才會謝絕見客,如此想來心中才稍感安慰。
他下了軟轎正欲進門,卻見一架青篷馬車停在自家府宅門外,疑惑走上前去,卻見車簾一挑,露出程煜之一張陰沉沉臉來。
延慶心中一緊,遂撩袍上了馬車,二人面對面坐着,四目相對,各懷心思。
“賢弟如何來了?”延慶恹恹開口。
程煜之沉吟片刻,道:“白日在值,有些話不便直說。知道兄長尚未回來,又不想叨擾嫂嫂,便一直等在這裏。”
延慶靠在車廂,慵懶伸開長腿,揉揉跳痛太陽穴,漫不經心道:“賢弟又有何事?”
“兄長,姜貴妃突然被移交大理寺,兄長可否知道些什麽?”
延慶眼神閃爍,敷衍一笑,“燦德莫要說笑,我能知道什麽?”
程煜之細細觑他神色,見他支支吾吾有意隐瞞,心中愈發忐忑,“兄長,你莫不是已私下查出什麽?”
見他咄咄逼人,延慶心火驟起,暗道你如此緊張,這是怕我查出什麽不成??遂冷笑道:“你既然如此問我,想必是早知其中隐情吧?”
“燦德,明人不做暗事,你我二人不如将所知之事和盤托出,也不枉兄弟一場!”
程煜之見他急赤白臉模樣,無奈嘆一聲,“我之所以不願說,就是因為此案幕後之人乃當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位高權重的那一位!”
延慶二目圓睜,“你果然早知細情!不過你緣何知曉?你若早說,我又何苦去逼問那翠珠!”
程煜之聽他果然有所行動,痛心疾首道:“兄長,我幾次規勸于你,你為何仍要一意孤行!你知道真相又能如何?你要如何扳倒他?!”
延慶不服,“翠珠作為重要人證已然将實情交待,如今人犯又移交大理寺審理,甕大人作為太子一黨,定會想方設法治他的罪!”
程煜之聞言冷笑,“兄長切莫想得太美,瑞王實不好惹,他為人謹慎,手段狠辣,根系深廣,不是你我這等人輕易對付得了,官場關系錯綜複雜,眼見不一定為實,不是光憑一腔熱血便可萬事稱意!
延慶依舊狐疑不已。“你不可能無故知曉細情,燦德,你與我實話實說,你是否已然歸順于他?!!”
程煜之被他問得心火驟起,心道他竟與我那時候一個德行,急功近利,半點聽不進勸告,我若将過往經歷說與他聽,定會認為我瘋了。
“兄長,你我相識二十載,當知我的為人,我怎會歸順于他助纣為虐?你與平弟時常問我,是否将當初的才華膽識一并丢在了四年前的護城河裏,我告訴你,我的才華膽識俱在,只不過不得已将它們隐藏起來,我從來志存高遠不畏強權,只是不能因為我的一意孤行而将身邊之人置于險境!”
“兄長聽我一句勸,莫要落得無法回旋的地步才後悔莫及!事已至此,兄長不如明日告假,先不要去刑部上值,靜觀其變再做打算。”
延慶被他說得一時無言,仿佛有那麽一瞬,他真的被他說動了,但當程煜之的馬車走遠,冷風吹過,他又好似一瞬清醒,暗道富貴從來險中求,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遂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甩袖進了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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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府,程煜之回去後,去向祖母和父母請過安,便往清寧院去。他的心情沉重異常,他怕的要命,怕延慶不聽勸告,怕他重蹈覆轍,更怕他一意孤行将自己與身邊人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正自沉思,忽聽前頭傳來輕微腳步聲響,月影下張孟春正從對面來,她上罩月白小襖,下套桃粉襦裙,粉面桃腮,袅袅娜娜,小女兒嬌态盡顯。
程煜之看得愣住,好奇她怎地好像全然變了個人似的,那個粗枝大葉的小坤道不知何時搖身一變成如此靈秀的一位女子,只看得他一顆心蕩了又蕩。
張孟春從竈屋來,手中端着一碟剛出籠屜的桂花米糕,正要去給懷秀送去。這是她第一次成功蒸出鼓溜溜的桂花糕,白白糯糯,如天上圓月。
“才回來?”她睜着圓溜溜大眼嫣然一笑,伸手指指那桂花糕,“大人吃過晚飯嗎?要不要來點兒?”
程煜之的心軟得一塌糊塗,見她嬌憨模樣溫存一笑,“我不餓,你留着罷。”
四目相對,皆有些扭捏,張孟春瞧他官服下的清俊模樣,不由想起那夜他與自己坦誠相見的那副尊容,一張臉登時紅得透透的。
還是程煜之略先打破沉默,沒話找話道:“那個,怎地沒見小俠與你一起?”
“今兒個晌午小俠便被他師弟叫走了,說是他師父雲游歸來。”
“原來如此,小俠一定歡喜得緊。”言罷,他微微低下頭去,心事重重模樣被張孟春一瞬不瞬瞧在眼中。
“大人有心事?”
程煜之見她關切模樣,不由紅了眼圈,遂擺擺手,“無事,快回去歇息吧。”
張孟春想起什麽,道:“那個紅胡子老道近來鮮少露面,我與小俠時不時便去瑞王府盯梢,先前他曾找了一陣子他那蠢蛋徒弟,而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便也不了了之。”言罷忍不住竊笑。
程煜之聞言心焦,“誰叫你們去盯梢了?怎地又私自行動?今後再不要去了,以身犯險,不值得。”
張孟春見他今日特別古怪,擦肩而過一瞬,瞧他面容憔悴得厲害,首先想到他是否被自己采補得太虛,便将手中淺碟塞給他,脫口道:“大人身虛,還是吃些東西補補吧!”
程煜之聽得‘身虛’二字虎軀一震,卻佯裝什麽也沒聽見,只抱着那淺碟尴尬笑笑,“也,也好,那我便嘗嘗你的手藝。”
清寧院書房,程煜之伫立窗邊,輕輕拿起塊桂花米糕,小心翼翼掰了一塊放入口中,那滋味甜香四溢,說不出的美妙,聊以慰藉他苦澀的心。他望那天穹銀月虔誠祈禱,只願延慶能夠逢兇化吉,家親故友平安順遂。
只是他的祈禱卻未靈驗,黎明時分,天色至暗,程煜之被噩夢驚醒,只覺冷汗浸透亵衣。驚魂未定,一顆心搖搖欲墜,忽聽院門被拍得啪啪作響,他一時難辨是夢是真,直到延平一臉驚惶來在他面前,這才明白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