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道不同兄弟生嫌隙 中秋夜美人暗驚魂

天色尚未大亮,雞鳴卻已聲聲。程煜之收拾停當要去刑部上值,出門遇見張孟春正由外頭回來,四目相對均是一愣。

“早啊!”她扭捏。

“早。”他眼神黏答答将她粘住,想問又不好問,終是忍不住開口,“昨夜又出去了?”

張孟春點點頭,“我去見個故人。。”言罷又補一句,“女的。”

程煜之點點頭,滿是春波的眸中閃過羞赧。“那個,你進去睡會兒,待我回來,有事與你說。”言罷又深深望她一眼,這才上轎離開。

轎中蕩悠悠,他的一顆心也随之顫巍巍,雖是秋寒漸起,卻似感覺春風撲面,他腦中俱是張孟春的模樣,貪吃的她,犯傻的她,嗔怒的她,英姿飒爽的她,上天入地,如影随形,他面上不禁泛起紅暈,一心想着回去尋個什麽合适說辭,将昨日得來的珠釵送與她,才會顯得不那麽刻意唐突。

他正兀自沉思,忽覺轎身一沉,順勢落在地上。

“何事?”程煜之挑開轎簾問。

一名轎夫湊近道:“大人,前面醉仙樓走了水!咱們今日需得換條路走了。”

程煜之心中一沉,忙下了轎,見路上稀疏的行人均停下腳步,擡頭朝着東方重重屋宇之外翹首眺望。

他順衆人目光望去,遠遠地,瞧見醉仙樓那高高的檐頂已然泛起熊熊火光。風助火勢,火趁風威,那火勢眼瞅着愈發大了,噼噼啪啪,烈焰升騰,竟比東方漸起的朝陽還要晃眼十分。一瞬記憶重疊,他怔怔望那漸盛火勢,只覺一顆心如墜冰窖。

——

午後,觀音道,宋府。宋延慶吃過晚飯,正在堂屋裏逗弄兩個幼子,夫人寇氏在一旁邊打繡樣邊與丈夫說話。不大工夫門子來報,說是程煜之來了,延慶只覺意外,便起身親自出門相迎。

片刻二人攜手進得廳來,程煜之與寇氏見過禮,将手中提着的一包窦記的素鹵味和一包皖記的蘿蔔糕擱在案上,“這是我沿路買的,給嫂嫂和兩個小侄嘗嘗鮮。”

延慶的兩個兒子見了程煜之,晃着小手興高采烈跑過去,一個要他抱抱,一個箍着他大腿不放。他抱起小的,領着大的,騰手将一包素豆幹打開,給他兩個一人分了一塊。

寇氏端了茶來,見小兒子将口水都流在程煜之前襟上,趕忙将小兒子抱過去,抽出帕子替他擦拭。

“一來就纏着叔父,走,娘帶你們去後頭玩兒。”言罷拉過大兒子,朝程煜之溫婉一笑:“你哥哥剛還提起你,你兩個好好聊聊。”言罷領着兩個兒子走了。

程煜之望那一大兩小三個背影,朝延慶道:“兩個侄兒甚是可愛,嫂嫂又溫良賢淑,兄長真是好福氣。”

延慶笑:“你也快快成個家吧,有了家室,心性也便定了。”

聞他所言,程煜之腦中霎時浮現張孟春那張圓鼓鼓小臉,他搖頭嘆笑一聲,“姻緣二字缺了哪一字都不能成行,我的機緣還未到呢。”言罷飲口清茶,瞧着他滿是朝氣的一張臉,沉吟片刻,話鋒一轉道:“弟今日前來,是有件事,想與兄長相談。”

延慶猜他便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只道為何白日在值時不說,卻還要特意上門相談,見他眸光漸漸變得凝重,猜測許是什麽私密之事,便沉下心叫他但說無妨。

“兄長,宋程兩家交情甚篤,你我又從小一起長大,雖無血親,但我一直将兄長視作親哥哥一般,唯望兄長能過平安順遂度過一生。”

延慶被他說得雲裏霧裏,卻見他面色格外凝重,竟比那逐漸降臨的夜色還要晦暗幾分,正不明所以,只聽他又道:“中秋之日,京中許會發生大事,若是到時發到刑部提審,還望兄長萬萬不要冒進,最好袖手旁觀。宦海浮沉,需得謹言慎行,小心駛得萬年船。”

延平被他唬得愣怔,而後忍不住大笑:“我說賢弟,你這是與我說笑吧,那醉仙樓的一把火已是夠大了吧?難道還有比這更大之事?”

卻聽程煜之喃喃,“只願何事都莫要發生,若是有事,還請兄長一定不要蹚那渾水。”

延慶不知他所指何事,心中卻略有不悅,暗道你倒說得輕巧,我的職責便是赦诏勘鞫,辦案哪能半點不蹚渾水?且我今日這一切還不是費盡心機破獲兩起要案掙來,可你一回來官階便在我之上,若說做學問不如你我心服口服,若論查案卻還難說。

想到此處哂笑一聲,“燦德,你的膽量莫不是當年丢在護城河裏了?”

言罷想起什麽,又道:“對了,上回我問你的事考慮得如何?”

程煜之一愣,“何事?”

“燦德,仕途之事你能否上些心思!”延慶一副恨鐵不成鋼模樣,“後日柳将軍府中設私宴,你還是與我同去吧,大家同朝為官,日後也好有個照應。”

程煜之這才想起此事他前日就問過自己是否同去,心道雖是同朝為官,錦上添花之人無數,雪中送炭之人寥寥,關系親疏直接取決于價值如何,又何談照應二字?

想到此處遂笑道:“後日休沐,祖母要去靈濟宮上香,要我作陪,就不去了。”

延慶張張嘴,終是沒有說出什麽,臉上卻現出失望神情,望他半晌還是忍不住道:“聽聞近來你與瑞王走得頗近,我勸你還是莫要如此,瑞王的司馬昭之心,垂髫小兒都知,你要懂得避嫌才是。”

程煜之只得苦笑,“我雖愚鈍,卻還非清濁不分,自古福禍相依,小弟野心甚微,且志不遠大,不求功名利祿,只求安穩度日。”

延慶聽他所言一時無語,程煜之見狀亦不知說些什麽,屋中霎時陷入沉默。

夜風透窗而入,吹得案上燭火不住搖曳,今夜,一條無形的鴻溝将原本親近的兩個人隔離開來,光陰流轉,小時候的親密無間逐漸演變成成年人之間的患得患失,每個人都心有秘密,又都小心翼翼,守着那條自設的界限,既怕逾越又怕難堪。

——

隔日,鎮北侯府。延慶攜禮早早到了,過不多時來了大理寺丞甕大人、禮部侍郎孔大人,随行還有吏部兩位給事中。柳将軍将私宴設在雅閣,席間聽着幾位大人高談闊論,延慶心中激動,只為自己成為柳将軍的座上賓感到無上榮光。

席間禮部孔大人道:“諸位大人,孔某聽說前幾日,瑞王又向聖上進獻了兩個美人,說是通曉奇門之術,可助陛下增福延壽。

“增福延壽?放他娘的狗臭屁!”柳将軍乃兩朝元老,曾追随先帝南征北戰,如今年過六旬,卻仍老當益壯,聲如洪鐘。

“諸位,我柳權是個粗人,說話比不得你們這幫文人順耳,只是如今聖上叫那瑞王哄得不理朝政,只知修仙,還在宮中修建一處登仙臺,弄得好好的皇宮裏香煙缭繞,竟與那道觀無異,如此這般,老子不僅要罵瑞王心懷不軌,更要罵聖上糊塗哩!”言罷恨恨啐一口,負氣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一旁甕大人見狀趕緊道:“老将軍醉了,那位可以罵,您老怎還捎上聖上,傳揚出去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一旁給事中汪大人苦着臉道:“甕大人怕是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衆口。哎,言官們軟的硬的勸過多少回,若是聽得進去,天下也不會亂成這般模樣。如今聖上是指望不上了,只是瑞王勢大,太子年幼,我等定要将他扳倒,令太子順利上位才是。”

衆人聽後紛紛點頭,延慶更聽得熱血沸騰,不免表了一番決心。只聽甕大人又道:“聽聞刑部新近上任的程大人深受聖上器重,宋大人,我無意得知你與他乃故交,不知此人可否為我們所用?還是與他那位老爹一樣冥頑不靈?”言罷不禁哂笑。

延慶聽他所言,臉上頗有些不自然,想起程煜之的老爹與自己老爹一樣,作為朝中老人,只道效忠皇帝,卻從不逐權勢而依,搞得年紀一把卻仍是仕途平平,遂暗下決心,絕不能走二人老路。

想到此處讪笑道:“程大人原本要來,不過家親突然身體不适,才沒有成行,回頭我定當将大人之意轉達。他并非是個不識時務之人,宋某自會好好勸說于他。”

柳将軍伸大手拍了拍延慶肩頭,“今後朝廷和太子就靠你們這些後起之秀了。”衆人聞言紛紛點頭應承,延慶雖知此言多半是酒後醉話,卻仍是忍不住浮想聯翩。

——

轉眼便到中秋,這一日,宮中大排筵宴。

彼時月升中天,麟德殿裏,胡美人冷眼瞧着歌舞升平的浮世假象,打個飽嗝,舉箸将個剛上桌的桂花鴨腿整個兒夾進面前一只鎏金天青瓷盤中,那盤子裏早已分類放滿幾樣葷素美味。

她出席宮宴只為一字,吃。瞧着滿桌半月前便開始準備的海陸珍馐,心中甚是滿意,直吃得肚腹圓圓。

章美人今日患了頭風,中途恹恹離席,胡美人遠望高高在上卻讨人厭的皇帝,又瞧瞧他身側珠圍翠繞卻死氣沉沉的皇後和後宮花枝招展殷勤不斷的佳麗,只覺憋悶無趣,低頭瞧面前盤子滿了,便拿帕子将那盤子整個兜包起來,趁着新來的蘇美人敬酒之際溜出大殿。

十五的月兒十六圓,今夜月相并不圓滿,像極了張孟春蒸得塌了半邊的桂花米糕,雖不圓滿卻還夠亮,灑下寂寂薄晖,映照這薄涼世間。

胡美人飛身躍下臺基,悄咪咪繞到殿後拔腿開溜,卻聽見不遠處那巨大的殿柱後隐隐傳來一男一女的說話聲。

偌大的後宮人員衆多,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卻淡如荒漠,在一派其樂融融的和睦盛景下,多得是相互傾軋,冷眼旁觀。耐不住寂寞的人互相取暖,太監與宮女,宮妃與侍衛,她見得多了,早已習以為常,便識趣躲在殿基後,想待他二人完事離去後再行離開。

她手裏提着帕子包裹的食盤,急着去給章美人送去,卻左等右等不見那二人離去,心中不耐只得飛身攀上殿檐,繞道而行。

心中好奇究竟是什麽人如此纏綿,結果觑目一看,只覺意外不已。轉念一想再位高權重之人也繞不過男女之間那點子龌龊事,且又不關自己事情,遂嗤笑一聲飄身而去。

到了章美人處,姐妹兩個就着盤中美食喝了兩杯花蜜酒,之後又罵了一會子皇帝,嘻嘻哈哈胡言亂語一通。她見章美人今日身體的确不适,便告辭離開,出得宮門,擡頭見天幕月色銀白,便攀上殿頂,吐出靈珠拜起月來。

近亥時,遠遠瞧見人群由前頭麟德殿魚貫而出,便知是宮宴散了,之後見兩駕歩辇顫巍巍往這邊來,徑直入了姜貴妃的寝宮。想起前幾日她也從自己這裏購得那手抄小冊,也不知今夜是要使出冊中的哪一招式對付那皇帝老兒,一時好奇心起,便飛身躍下殿頂,往骊春宮去。

宮道上靜悄悄的,那林立宮殿遠遠矗立,黑漆漆如橫卧的巨獸。胡美人來在骊春宮門外,見那殿門處高懸的宮燈氤氲出一片溫吞吞的紅,好似大睜的巨獸之眼。

她輕手利腳攀到後窗,将那窗紙用舌尖舔開,正欲大飽眼福,哪知透窗一望就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