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女兒嬌妝掩耳目 牆風壁耳真相白

晌午過後,程煜之的昔日同窗邱文成和王校斌前來拜會,舊友相見,感慨萬千。

邱文成發福不少,鹹菜色的一張臉圓潤許多,王校斌依然一副神采奕奕公子哥兒模樣,卻相較一年前沉穩不少。

三人惺惺相談半晌,得知程煜之即将于京上任,邱王二人反應卻不似意料中驚喜。只聽王校斌道:“兄長果然不負衆望,也不枉我日日焚香禱告的一片心!”言罷捧心感慨,一副誇張模樣。

程煜之原本心中郁郁,見他模樣不禁苦笑,只聽邱文成又道:“兄長,弟今日前來一是與兄長敘舊,二是誠邀兄長後日去家中做客,還請兄長賞光。”

王校斌在一旁起哄,“是啊,邱大哥新近娶妻,嫂夫人手藝非凡,咱們後日好好熱鬧一番!”

話說到這個份上,程煜之也不好推辭,便應了他兩個,幾人又說了一會子話,邱王二人告辭離開。

心中空落落,程煜之想起張孟春被懷秀拉去許久不見歸來,便往懷秀院中去。心有千千結,他步履沉重進得院中,驀一擡頭,從半敞的小軒窗看見家妹正為張孟春梳妝。

她已在懷秀的軟磨硬泡下換了一身女裝,此刻正端坐窗前任她在自己臉上點點畫畫。

懷秀為她化好妝容,拉起她在鏡前左看右瞧,口中啧啧:“如何?你瞧瞧,就是京裏杏雲樓的花魁見了你也得矮上三分呢!”

張孟春從未着過女裝,見鏡中自己光鮮亮麗好似換了個人,雖不是自己皮囊卻也動了小女兒愛美心思。

正是雲鬓花顏美,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細描蛾眉黛,口塗朱丹霜,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屋中兩人對鏡細端詳,屋外程煜之探窗望絕色,一時竟看得呆了。

——

北雁南飛,葉染層黃,隔日,天色陰沉,程煜之履約前往邱府赴宴,才剛出門,卻見張孟春已然等在門外。

她身着女裝嬌态盡顯,滿目春色逼得程煜之不敢直視,得知她要一同前往後,更是哭笑不得,“此處是京城,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附近幾條巷子幾家店鋪我皆了若指掌,此處安全得很,你大可不必跟着我的。”

張孟春腦袋晃得如同撥浪鼓,“早都說好的,你去哪裏我便去哪裏!”

見她執拗不聽勸,程煜之無可奈何,為難道:“若要跟着也行,只是,只是帶個姑娘忒不方便,要不你換身衣裳?”

張孟春一瞬黑臉,“怎麽,我穿這個不好看麽?”

“好看!”程煜之毫不猶豫脫口而出,“好看得緊!”

“那我幹嘛要換?!”

“這。。”他小聲嗫嚅,“人家問起你,叫我如何說?”

張孟春眼珠一轉,“你不會說我是你妹妹?或者我屈尊扮你丫鬟。”言罷,不情不願撇撇嘴兒。

。。。

赴宴沒聽過帶着妹妹同去的,丫鬟亦不大成體統,無奈程煜之招架不住,只得叫她跟着。一路無話,二人到了邱府,邱文成親自出門相迎,恭敬将程煜之請進府中,又叫管家帶着張孟春下去偏廳休息吃茶。

張孟春随着管家往別院去,她邊走邊東張西望,見這邱府不大,卻布置素雅收拾整潔,她方才見那邱文成其貌不揚,卻沒想到還是個內秀之人。

正自好笑,忽見對面走來兩個道士打扮中年人,她匆匆一瞥,只吓得魂飛魄散,恰時腕上金鈴響起,她急忙伸手攥住抖動金鈴,抖寬袖遮住半張臉假裝羞赧。

那兩個老道一個中等身材,長眉細目,鼻峰高聳,胸前一副紅胡須甚是惹眼。他身側跟個瘦高個子,黃珠凸嘴,稀稀拉拉的頭發在頭頂挽個小髻。

冤家路窄,這兩人即便化成灰張孟春都認得,一個是進京途中偷襲他們的金蟬教徒,另一個則是胎衣案的妖道,原來他兩個果真是一夥的!只是不知那紅胡子緣何一身道士打扮,亦不知他兩個緣何出現在邱府,一瞬只覺如墜迷網。

管家見來人趕忙客氣行禮,“見過秦道長!”

他二人恭敬回禮,皆一副彬彬有禮模樣。

恰時秦道長瞥了一眼管家身側的張孟春,見是個羞于見人的女子,便将目光移開。他身側那瘦高道人卻饒有興趣不住打量,只看得她冷汗涔涔。

見他二人進了隔壁偏廳,張孟春一顆惴惴之心才堪堪落肚,她進了一牆之隔的另一間屋,拉住管家低聲道:“請問管家,貴府上為何會有道人?”

管家一笑,回:“那位紅胡須的是瑞王殿下的親随秦道長,另一位瘦高個的聽說是他的徒弟。”

張孟春聽聞瑞王二字,一顆心就是一沉。

——

隔壁廳,秦道長才剛落座喝口熱茶,就聽身側的瘦高道人壞笑打趣道:“師父自诩已然跳出三界外,怎地見到貌美女子還是忍不住多看一眼?”

秦道長心情不錯,聽他造次也不生氣,“放你娘的屁!尚義,膽敢拿你師父打岔,我看你近來膽子愈發大了!”

尚義忙賠笑,“徒兒不敢。”

秦道長哼一聲,“她遮着面,你怎知她貌美,許是個羞于見人的麻子臉也未可知。”

哪知尚義振振有詞,“非也,雖是寬袖半遮面,未看見樣貌,卻是身段窈窕,體态輕盈,絕非東施效颦之輩。”

秦道長聽他愈發沒個正形,遂拉臉道:“莫說旁的廢話,你一直在京外替我辦事,可有盡職盡責?”

尚義一聽忙恭敬道:“即便師父不在,徒兒也不敢怠慢吶!”

秦道長滿意點頭,又想起什麽,嘆道:“攫取藥引,你師姐本也功不可沒,怪只怪她命薄,死得太早。”言罷嘆一聲,目露寒光,“那殺她之人可曾查到?”

尚義面露一絲不自然,頓了一頓,回:“徒兒已然查到,殺害師姐之人乃海州知州身邊的侍衛,那兩人不僅功夫了得,法術亦十分高強。”言罷壓低聲音神秘道:“且先前徒兒與師父提起的那擁有混元金魄之人,正是那海州的知州大人。”

秦道長一怔,“你說程煜之?”

尚義亦是一愣,“師父怎知他姓名?”

秦道長将臉一沉,毫不留情斥道:“我不僅知他姓名,還與他見過不止一面,且他今日就在此處,不過一平平無奇凡俗身軀,哪裏來得什麽混元金魄?!”

言罷又恨恨道:“不過我與他身邊之人交過手,确實有些能耐,之後又不知從哪領來個臭道士,毀了我不少人蛹,若非王爺一心想要拉攏于他,我一早便找他報仇了!”

尚義一愣,心道我統共見過他三次,前兩次見他身上灼灼金光絕非尋常之人所有,又想起最後那次在驿館見他,的确未見身上金光,又窺師父信誓旦旦模樣,心中一時搖擺不定。

秦道長瞪他一眼,“白白叫我歡喜一場!”你可知他身邊侍衛什麽來頭?”

尚義被他說得一陣心虛,正要回話,忽聽後窗外響起一絲細微響動,二人霎時閉了嘴,尚義起身推窗查看,只見後園寂寂,樹葉萎黃,并無異樣,便讪讪關了窗。

一牆之隔的旁廳中後窗大開,張孟春正蹲在窗下,一張臉吓得慘白。

——

另一邊,程煜之随邱文成進到花廳,擡頭卻見瑞王端坐上位,不由愣住。

瑞王見他來了,鳳眼微眯,似笑非笑朝他點點頭,程煜之只覺那笑中藏着萬千利刃,勢要将他剖開示衆,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邱文成與王校斌簇擁渾身僵硬的他坐在瑞王身側,程煜之瞧着他那張皮肉細膩的圓臉,只覺他像一條滑溜溜的蛇,吐着信子纏着他不放,心中一陣反胃。

席間推杯換盞,瑞王拉攏之意不言自明,滿桌山珍海味,程煜之只覺味同嚼蠟,中途秦道長進來不知與瑞王貼耳說些什麽,一雙眼陰測測盯緊他不住打量,直看得他不寒而栗。

上刑似的筵席結束,衆人恭送瑞王離開,見那馬車漸行漸遠,程煜之轉身怒瞪邱王二人,“你兩個今日是何意思?!”

他兩個自知理虧,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半晌王校斌面紅耳赤道:“程兄,我二人入了仕途才知,獨木難支,孤掌難鳴,有些事是不得已而為之。”

邱文成臉上八字眉抖了三抖,滿面愧色心虛道:“瑞王不知如何得知你我關系,想要通過我見你一面,弟又如何敢駁他面子?。。”

想到瑞王竟摸清自己底細,程煜之只覺不寒而栗,心中五味摻雜難以言說,又見他兩個低眉喪眼模樣,不由冷笑,“道不同不相為謀,如今你們與他志同道合了不成?你們當初的志氣何在?傲氣又何在?”言罷想他兩個也是身不由己,無奈長嘆一聲,氣得甩袖而去。

邱府門外,張孟春等在馬車裏,一顆心焦灼不已,半晌見程煜之黑着臉上了車,鼓着小臉望他半晌,欲言又止。

程煜之見她奇奇怪怪,問:“你怎的了,他們怠慢你不成?”

張孟春苦着張臉,偷偷摸摸回:“咱們回去再說。”

二人返回程府後,見燕小俠已找上門來,原來他師父仍未歸來,小俠望眼欲穿終是盼個空,不由唉聲嘆氣。

清寧院書房,張孟春如臨大敵般與他兩個将自己在邱府聽見的看見的和盤托出,二人聞言大驚失色。

小俠一時捋不清頭緒,“那紅胡子是瑞王親信?瑞王親信是金蟬教徒??”

張孟春将所歷之事在腦中穿連成線,一樁樁一件件拼拼湊湊,大膽設想,不由膽寒。

“這一切,許是瑞王利用許鶴年的金蟬教掩人耳目,一旦出事便将一切推到他身上,如今許鶴年已死,餘孽四散奔逃,栽贓給一個已蕩然無存的教派,即便官府追查,又能到何處去尋?”

小俠狐疑,“瑞王為何派自己人去搶奪稅銀?”

屋中鴉雀無聲,二人齊齊望向程煜之,只見他眉眼積聚愁雲慘霧,沉默半響,臉色愈發難看。

“混淆視聽,遮人眼目。”一字一頓,卻倏忽點醒夢中人。“招兵買馬,招募親信,都需要銀子。。”

小俠瞠目,“如此說來,稅銀也定是瑞王叫許鶴年藏的!看來他處心積慮已久。”

張孟春點點頭,“所以那人蛹便是他造的兵?以一抵十,毫無二心且不會洩密!”

話到此處,迷題揭曉,衆人心情卻沉重異常。

張孟春想起他天生反骨,果然生了異心,不由心焦,“瑞王篡位,到時刀兵四起,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我們豈能坐視不理?!”

日影斜移,程煜之背着光,臉色半明半暗。“不能坐視不理你又能怎樣?”他話中有氣。

“當然是想辦法叫他不能得逞!”

程煜之聽她說得輕巧,氣得嗤笑一聲,“什麽辦法?要想扳倒他勢比登天!”

張孟春氣急敗壞,“難道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麽?你的信念呢?你為國為民的為官之道又抛到何處去了?!”

小俠見他兩個劍拔弩張,趕緊解勸,“哎呀,耗子動刀窩裏反,自己人怎地先吵起來?咱們還需從長計議。”

一場秘談不歡而散。

——

三更時分,靜谧無聲,連星月都倦了,可程煜之卻依舊醒着,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着這紛擾世事,機關算盡到頭來卻仍是一場空,只覺心中淤塞難抒。

又想起白日裏張孟春的诘問,眼中酸澀不已,他自诩無所畏懼,怕只怕牽連程府上下他的家親故友,人一旦有所顧忌便有了軟肋,他怎能孤注一擲卻将他們置于險地?

屋中愁雲慘霧,屋外亦不消停。彼時一個黑影翻牆而入,窺這黑漆漆庭院正不辨方向,忽見一間屋中隐隐亮起金光。

那光亮輕薄如霧,透窗而出,一如海中明珠初露水,又似皎皎明月落湖中,那黑衣人見狀,只覺渴望之物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心中狂喜不已,摩拳擦掌就要進屋。

恰在此時,一聲破空之響如霹靂驚雷,随着窗扇炸開,一支羽箭帶着摧枯拉朽之力朝那黑衣人射去。

那黑衣人正喜形于色,卻一時掉以輕心被殺個措手不及,迅雷不及掩耳之間,被那箭矢大力射個透膛,笑容仍挂在臉上便已殒命當場。

恰時張孟春與小俠跳入院中,見那情景,吓得魂不附體,擡頭一望,見程煜之正伫立窗前,邊拿軟帕輕輕擦拭弓弦,邊冷眼瞧着那殒命的黑衣人,面上毫無表情,目光卻如利刃般鋒利無情。

張孟春吓了一跳,凝神一望,只見他身罩金光映黑夜,遂奔到他近前,急道:“你将荷包摘了?”

程煜之望向她的目光漸漸變得複雜,須臾點了點頭。

張孟春嗫嚅,“你,你為何。。?”她心中生疑,難不成他都知道了?

在她踟蹰的目光中,他平靜收起弓箭,又自枕下取出荷包挂在頸上,那周身金光便霎時收住不見。

程煜之凄然一笑,顧自喃喃般,“自從能見鬼魅後,似是連耳力都變得過人了呢。”

兩個人四目相對,答非所問,各懷心思,皆一副欲言又止模樣,終是沒将最後一層窗紙捅破。

恰在此時,忽聽小俠在院中壓低聲音喊:“大人,師姑,你們磨蹭什麽?還不快過來看!”

二人一瞬回神,快步來在院中,見他已将那黑衣人面紗挑去,露出一張黃珠凸嘴瘦削長臉。

張孟春見狀,摩挲着腕上金鈴,長長舒了口氣。

——

四更十分,朱達春與衆镖師喝得酩酊大醉從醉仙樓出來,方才大快朵頤一頓,席間又叫來清倌兒唱曲兒助興,此時酒足飯飽,一行人插科打诨,相互攙扶着往客棧去,想着明日就要去向程煜之辭行返回海州,朱達春心中十分不舍。

他正自思忖,忽聽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響,扭項回頭,見是兩匹高頭大馬迅疾而來。一行人趕緊閃開道路,擦身而過一瞬,朱達春見那打馬疾馳的兩人竟是張孟春與小俠。

小俠馬背上馱個鼓鼓囊囊麻布口袋,愣怔功夫,他兩個便一溜煙兒消失在夜色之中。朱達春見他二人急吼吼模樣似是出了什麽事,放心不下,便轉身往程府去。

黎明即到,天光放亮,朱達春坐在程府門前石墩上,終于見那微露的曙光中,兩個身影平安歸來,一顆心這才落回肚中。

三人見面,張孟春将昨夜之事與他和盤托出,又将她二人将那尚義屍首悄悄埋在郊外一事說與他聽,朱達春只覺事态嚴重,便想留下幫忙,遂進府去見程煜之。

忙活一宿,張孟春終于拖着疲憊的身軀回了房,小銀剛在竈屋吃個雞腿,此刻也拖着滾圓的肚腹回屋睡覺,對它來講,程府的竈屋好似糧倉,它再不用出門獵食,只覺日子無比美好。

張孟春見它一副悠哉模樣,冷眼揶揄,“少吃些吧,瞧你肥成什麽樣!?”

小銀打個飽嗝,一副無所謂模樣,“我不怕吃肥就怕餓瘦,王媽媽特意給我留的大雞腿,我若不吃,怎對得起她老人家的一片心?”

言罷舔舔尖嘴,想起什麽又道:“王媽媽也處處想着仙姑呢,剛我還聽她說中秋前要給你量體裁衣,又做新衣裳呢。”

中秋?張孟春一愣,“今日是何時日?”

“初八。”

小銀恹恹回一句,張孟春卻聽得如遭雷劈,怪自己怎地将如此大事都忘記了,明日初九就是取魂之日,她該如何是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