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逛市集采買聽奇聞 風雨日審案遇蹊跷
冬日寒意将散未散,春雨夾雪連日下個沒完,整個海州城都籠罩在春寒料峭之中。
天将亮未亮,張孟春窩在被窩裏長嘆一聲,又一個不眠之夜過去了。
自打那夜過後,她燒雖退去,可程煜之那張臉卻牢牢印刻在了她腦海,睜眼是他,閉了眼還是他,如影随形,揮之不去。
她不懂世人初嘗情愛滋味究竟是何心情,一瞬想起久遠記憶裏的崔小姐與黃公子來,他曾那樣歡喜,又是那樣哀傷,當時并不懂他怎會為了一個情字不惜毀去百年修為,如今初嘗愛之滋味,甜酸各半,竟無師自通,一下子便明白他那時心境。
可明白又怎樣?他承了自己魂魄,到底還是要取回的,怕傷他性命,又無良策可施,每日裏糾結不已。
王媽媽見張孟春近來總一副心事重重模樣,便叫她一同上街采買散心。
寬巷兩側店肆林立,門板被潮氣浸潤得油亮,天色尚早,卻行人不少,挑擔的、送貨的、采買的絡繹不絕,全然不憚這陰沉天氣。
一旁包子店裏,夥計正打着哈欠卸下半邊門板,蒸籠的熱氣飄散出來,裹着陣陣菜肉香氣,令人垂涎欲滴。
王媽媽見張孟春頻頻朝那鋪子張望,便拉她進去買了幾個包子吃,出鋪時正趕上落雨,所幸出門帶了傘,二人便撐開油傘步入雨幕。
“這海州真是,不是飄雪便是落雨,濕噠噠真是讨厭!”王媽媽一手撐傘,一手挽着張孟春胳膊,兩人踮着腳跨過污水坑,張孟春怕王媽媽滑着,輕輕托她一把,自己啪嗒踩了一腳泥,不由撇嘴兒。
采買完新鮮菜蔬,王媽媽還想炖些雞湯,便拉着張孟春來在賣雞的管老三攤位前駐足。
地上排擺三個大雞籠,裏頭塞滿公的母的花花綠綠肥雞若幹。管老三正蹲在地上銜雞毛,見王媽媽來了起身熱情招呼,一眼瞧見她身側的張孟春,微一打量,笑容僵在臉上。
張孟春見那管老三皮瘦毛黃,小眼睛油光閃爍滴溜兒亂轉,兩撇八字黃胡兒向上撅撅着,十分滑稽,勾唇一笑,抱肩站立一旁。
那管老三将籠中最肥最大的公雞掏出來,放血褪毛兒一氣呵成,拴好草繩遞給王媽媽,卻全程六神無主,一副戰兢兢模樣。
王媽媽掂掂分量,滿意摸出兩個老錢遞過去。管老三急忙擺手道:“不用不用,您是老主顧,這雞,這雞免費贈送,嘿嘿嘿。”他邊幹笑兩聲,邊拿眼不住瞟張孟春,一副欲言又止模樣。
過路老漢聽見他話,忙湊過來問:“能免費送我一只不?”
管老三翻着小眼睛瞪他一眼,沒好氣道:“我說,別瞧您老長得挺醜,可想得倒美呀!”言罷轉過臉去不再搭理。
張孟春見狀笑的不行,王媽媽卻覺得這管老三今日出奇的怪,聽他如此說便順勢收回銅錢,樂呵呵拍他肩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怪不得管老板生意紅火,果真是個會做生意的!”
這邊張孟春自王媽媽手中接過白花花肥雞正要離開,忽聽一旁菜攤邊幾個人正竊竊私語,說是城北鹽場昨兒個夜裏鬧了鬼,只說得甚嚣塵上,人心惶惶。
她聽得好奇,剛要過去問詢,忽聽身後管老三低聲道:“是真的,昨夜裏我正巧打那兒路過,瞧見個飄着的正在鹽場裏到處逛蕩哩!”
張孟春一怔,睨他一眼,道:“尾巴出來了!”
管老三急忙低頭,見一條毛茸茸細尾不知何時竟鑽出褂底,露了好大一截在外面,吓得趕緊收回,再擡頭一看,張孟春攙着王媽媽早已走遠。
——
州衙二堂書房,程煜之正與隋班頭和周師爺兩個說話。
“查的如何?”
“回大人,還真叫您猜中了,那汪保兒确實有個親戚,就住在城外三裏馬家堡,乃是他的堂姐!”隋班頭風塵仆仆,卻難掩一臉興奮。
程煜之聞言也很高興,“二人可有往來?”
“大人容禀,汪保兒原姓顧,三歲那年與家人由河南府逃難而來,後父母親戚十幾口因疫病亡故,留下孤苦伶仃姐弟兩個,保兒生得機靈,五歲時便由人牽線給汪保龍做了義子幹兒。”
隋班頭言罷,吞口唾沫,接着道:“保兒堂姐後也嫁做人婦,兩人原本關系親近,之後也有往來。屬下此次前往探查,從他堂姐口中得知,那汪寶龍待保兒十分不好,平日稍有不順便非打即罵,對外說是幹兒,內裏其實與僮仆無異。”
程煜之聞言不由皺眉,周師爺也不住搖頭,均替那保兒可惜。
“大人,屬下無意從保兒堂姐口中得知一個消息,不知對案情是否有所幫助。”
隋班頭神色肅然,壓低聲音繼續道:“保兒曾對他堂姐說過,汪寶龍前次前往三佛齊,并非一帆風順。島上商賈因為呂仁傑經營誠信,早已習慣與其交易,汪寶龍将自家貨價壓低三成,都未将船上貨物傾銷殆盡,回來後氣得破口大罵呂仁傑,所以保兒那段時間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于他,以受皮肉之苦。”
程煜之與周師爺皆吃了一驚,“竟有此等事情?!”
“還有,汪寶龍特地由揚州帶回個瘦馬,如今已懷胎數月,找了好幾個大夫前去診脈,均說懷得是男胎。因他早先養了五個也沒一個帶把的,這回明目張膽帶回個侍妾,他那原配夫人與兩個小妾也不敢說什麽,可為此保兒卻十分苦惱,只因當初汪寶龍沒兒子才要得他,萬一他真生了兒子,那保兒的處境就更是堪憂。”隋班頭說得口沫橫飛,仿佛親眼所見一般。
周師爺想了一想道:“大人,昨日大人問詢過相關證人,除了那懼怕得罪人的所說言語模棱兩可外,其餘無一例外均是說那汪寶龍為富不仁、信用極差,卻懂得高處周旋,與那市舶司的提舉安大人交情莫逆,故也不敢開罪于他。”
“汪寶龍那王八犢子定不是塊好餅!”隋班頭狠狠擊掌,咬牙切齒道:“明日升堂,大人定要好好審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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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巳時,海州州衙準時升堂,公開審理呂仁傑放火殺人一案。原被告二人被帶入大堂之後,驚堂木陡然響起,恰在此時,青天白日忽然狂風大作,緊接着黑雲壓城,天色潑墨一般。
這等天相,在此節氣實屬鮮見,堂上衆人不由驚詫,那堂外旁聽的百姓也甚是驚惶。
程煜之見天生異象,心中一緊,暗道老天不平,此案定有蹊跷,遂又将驚堂木重重拍下,堂下登時靜默無聲。
周師爺命堂上燃起燈燭,燭火尚未燃起,忽地院央上空一道閃電劃過,雷聲緊随其後轟鳴而來,震得那廊檐都晃上三晃,有膽小的百姓忍耐不住,抱頭鼠竄着奔回家中。
公堂之上,程煜之居高臨下,見呂仁傑神情肅然,雖屈膝跪地,卻昂首挺胸,一副無所畏懼模樣。反觀那汪寶龍,身為原告,卻目光閃爍,神色慌亂,額上汗水涔涔,看上去十分地不自然。
眼見此景,程煜之心中暗忖,孟子曾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瘦哉!”,此刻見那呂仁傑與汪寶龍鮮明對比,心中更是篤定了三分。
正欲開口問案,忽見天際又一道閃電陡然劃過,堂中霎時亮如白晝,在那明暗交替的一剎那,程煜之忽地瞧見汪寶龍身後一抹影子轉瞬即逝,他惶惶然睜大雙眸,驚得一時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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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傍晚,雨勢漸大,滂沱大雨落在院中青石板地上,激起陣陣雨霧。
後宅,張孟春撐着油紙傘快步跑進廂房,簾栊一打,王媽媽快步迎上前去,伸手解開她濕溻溻罩衫,口中啧啧兒個不停。
“一個兩個的都不聽我的話,我看這天陰沉沉就知老天爺定要下場大雨,勸你們趁早別出去,淋了雨傷了風,才麻煩哩!”
言罷伸手刮她鼻子,嗔道:“忘了臘月裏染了風寒多難受了?好了傷疤忘了疼!”言罷低頭瞧見她鞋子,不由一臉心疼,“瞧瞧,才新做的,弄得這個模樣!
張孟春低頭一看,黛色緞面讓污水陰得一片一片,不由得滿心愧疚。
王媽媽瞧瞧黢黑窗外,又嘟囔道:“這麽晚了,那位小爺還沒回來,哎,也是個窩不住的兔子,滿處介溜達的小野人。不過這海州也真是邪性,好好地春天竟烏雷閃電,夏雨傾盆,保不齊是有什麽妖怪作祟。”
張孟春忍不住笑,“哪來那麽多妖怪!”
王媽媽一副過來人模樣,煞有介事道:“你年輕,食過的米未有我食過得鹽巴多,待你到了我這般年紀,見得多了,便信了。”
張孟春無奈閉嘴,任由她邊說邊将自己一層層剝個精光,又拿手巾擦幹頭發,跳上床鑽進被窩,這才發覺王媽媽不知何時在她被子裏放了只湯婆子,又在屋中燃起一只炭爐,屋裏暖烘烘的。
小銀由門簾縫隙拱進來,正蜷着身子趴在爐前,邊烤濕漉漉的茸毛邊舔爪子。
窗外大雨傾盆,一瞬驚起烏雷閃電,吓得王媽媽扔下手中活計捂住耳朵。
“哎喲喲,不得了不得了,這雷聲好似就在頭頂炸響,老天爺這是發怒了呀!”王媽媽拍拍胸口,心有餘悸。
“程大人呢?”張孟春順嘴提起,心中一陣悲喜交加。下個月便是取魂之日,她該如何是好?
“今日外堂審案。”王媽媽随口應和。
張孟春心不在焉,“這等天氣?”
“既是父母官,遇有百姓伸冤,哪還顧上什麽陰天下雨白日黑夜呢?”王媽媽邊說,邊抱起一堆濕衣裳髒鞋子去了外屋。
張孟春聞言一噎,心道确是這個道理,自己心浮氣躁怎的糊塗起來?一瞬很是慚愧,轉念一想若是下月取魂,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那苦主冤屈便無處可訴了,自己豈不是犯了大過?
惶惶然又細細推算一陣,暗喜今年陰月陰日竟有兩個,不如待年底下個陰日再動手不遲,将難題推後也算是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想到此處,心中一塊大石暫時落地,不由一陣輕松,擡眸看見炭爐旁小銀一副昏昏欲睡模樣,抓起手邊巾子扔過去,吓得它一蹦。
“黑心的你扔我做什麽?”小銀毛都豎起來,活像個毛茸茸刺猬。
“大雨天的你去哪了?小俠呢?”
小銀沒好氣,“他有手有腳,去哪裏我怎知曉?最好走得遠遠的,省得淨找我的晦氣!”
張孟春一噎,正不知如何作答,忽見王媽媽走進來,将一套漿洗得幹幹淨淨的衣裳和鞋子塞給她。
張孟春乖乖接過來,默默穿起衣裳,小銀偷笑着扭過屁股,舒服的将腦袋埋在尾巴下小憩。
晚飯的時候,小俠才回來,渾身濕透,活像個落湯雞,毫無懸念的被王媽媽數落一通。
教訓不懂事的晚輩是王媽媽的職責之一,并長期視為己任,樂此不疲。數落完畢,小俠和張孟春手邊都多了一碗姜糖水。
“去哪了?”張孟春悄聲問。
“鹽場。”小俠擺出一副怎能少了我的模樣,吸溜口姜糖水,燙得直吐舌頭。“師姑也去過了吧?”
張孟春點點頭,“你可見到什麽?”
小俠搖頭,“沒見着鬼,也沒見着人。師姑呢?”
張孟春也搖搖頭,心道這鹽場鬧鬼的消息傳得街巷皆知,若是真的,怎會沒有半分鬼氣?保不齊是那管老三哄她,下回見了定要找找他晦氣。
正胡思亂想,忽見程煜之帶着一身寒氣大步邁進門來,張孟春見他神情複雜,面色蒼白,隐隐有些擔心。
“少爺,案子如何?”王媽媽端上碗姜糖水,又為他擺上碗筷,好奇問道。
程煜之面色凝重搖搖頭,全無心思述說。
張孟春近來心裏別扭,總躲着他,話更是鮮說一句,今日見他這般尊容,一個沒忍住,道:“要不與我兩個說說案情,我與小俠去找找證據?”
小俠聞言殷勤點頭,擡眼瞧見他神色,不由脫口道:“大人這幅模樣,怎地好似見鬼一般!”
程煜之扭頭看他,目光哀怨,面上一副欲言又止模樣。
張孟春和小俠下意識對了對眼神,異口同聲道:“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