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除舊歲初嘗人世情 迎新春料事如有神
張孟春做了個噩夢,她夢見自己被五花大綁着扔進籠中炙烤,熱得就要窒息,惶惶然醒轉,一眼看見程煜之的面龐跌入眼簾,就是一愣。
他靜靜靠在床頭,二目阖閉,鼻息輕淺,眉頭卻微微蹙起,清俊臉上一副倦容。她以為還在夢中,不由一陣頭暈目眩。
忽地一陣頭痛襲來,渾身酸痛難耐,喉嚨如火燒一般,如此真實的痛感将她拉回現實,這才堪堪想起自己染了傷寒起了熱病一事。
再一細看,程煜之果真近在眼前,不止近在眼前,自己竟還如蠶蛹一般窩在他懷中??
她一瞬吓得花容失色,不知他如此這般,究竟幾個意思,一瞬一股熱浪由心底升騰而起,摧枯拉朽席卷一切,最後彙成一股洪流洶湧而出。
程煜之被懷中一陣蠕動驚醒,睜眼一看,張孟春鼻中不知怎地竟淌出血來,一張小臉也紅得不像話,渾身上下好似要冒出熱氣來。
他擡手搭上她額頭,只覺滾燙不已,不由心焦,見小丫鬟不知跑去哪裏,便将她放下,起身來在桌前,拿起巾子在銅盆中浸透,擰幹覆在她額上。
他就那麽靜靜凝望着她,暗道重來一世,以為活得通透,發誓再不重蹈覆轍,卻不成想依舊是逃不開、躲不過、忍不住。觸景生情,眼中竟滴出淚來。
張孟春正渾身僵硬挺在床上裝死,忽覺幾滴溫熱“水珠”啪嗒啪嗒滴落在額頭面頰,正兀自納罕什麽東西,恰時一滴滴落在她唇邊,潤入唇縫,一嘗滿是苦澀滋味。
一旁小銀怔怔望着眼前一切,似懂非懂,卻好似可以對他的哀傷感同身受般難過不已。
天明時分,小俠與隋班頭前來探病,結果看見程煜之竟在此處,不由吃驚。
程煜之見他兩個來了,忙叫隋班頭去請城中名醫前來診治。
隋班頭只覺自家大人忒過小題大做,笑呵呵将昨日大夫診治結果說與他聽,哪知那位全然不聽那套,只将嗖嗖的眼刀子往他身上飛,隋班頭莫可奈何,只得腳底抹油前去請人。
片刻功夫,一位盧姓老大夫便被“請”了來,他正正帽子,順了順氣,壓住驚魂未定的一顆心,便開始為張孟春把脈,結果卻與昨日大夫說辭相當。
聽聞盧大夫口中說出‘不礙事’三個字,程煜之眉心就是一跳,遂拉臉沉聲道:“她渾身滾燙,淌出鼻血還昏睡不醒,怎能叫不礙事?”
盧大夫也覺十分奇怪,捋着胡須蹙眉道:“以姑娘的脈相和老夫數十載行醫經驗來看,确是沾染風寒而已,個人體質有異,再加上內火夾攻,鼻中出血也無甚稀奇。這樣吧,老夫開個方子,先吃上三日,應該便可退熱。之後還需靜養,多多飲水,溫補即可複原。”
盧大夫走後,程煜之仍舊悶悶不樂,瞧了瞧張孟春模樣,又朝隋班頭疑道:“你請來的确是海州城內的名醫麽?”
隋班頭不由苦笑,“我說大人,昨日小的請來的杜大夫便是個行醫數十載的名醫,今日請來的盧大夫比昨日那位行醫時間還要長久,名聲還要好。風寒的症狀大都如此,小人也覺張姑娘無甚大礙,大人您就別再糾結了。”
“就是,大人莫要心焦,世人皆沾染過風寒吧,不過如此,無甚稀奇。”小俠在一旁無語扶額,心道大人這是怎地了,如此大驚小怪,竟比王媽媽還要肉麻十分。
隋班頭細觀程煜之面色灰暗,眼下青黑,猜他一夜未睡,憂心道:“大人,今日招汪寶龍來衙問話之事,可需延後?”
程煜之揉揉酸痛睛明,搖搖頭,“辰時三刻,二堂準時問話。”言罷又指指張孟春,“若是她晌午之前還未退熱,便再去請個大夫來。”
隋班頭聞言,臉上表情比哭還要難看三分,見自家大人斬釘截鐵模樣,只好悻悻答應。
程煜之嘆口氣,又看張孟春一眼,叮囑小俠幾句,這才與隋班頭一同離開。
聽得屋外腳步聲漸遠,張孟春驀地睜開眼來,直吓得小俠一蹦。
她想起剛剛聽見的、感覺到的,只覺此刻滿心滿眼都是那張滿是疲憊的臉,她惶惶然不知所措,只覺一顆心如在洪流中翻騰。
——
辰時三刻,呂仁傑殺人一案的原告苦主汪寶龍準時出現在州衙二堂。
那汪寶龍五十啷當年紀,長得腰子臉,水蛇腰,兩條瘦長仙鶴腿,走起路來一步三搖,長袍套在他身上飄飄忽忽,如同套在一副木架上一般。
汪寶龍一通證詞也與卷宗上記錄無異,他述說完畢抹把鼻涕,扯着公鴨嗓道:“大人,小人十年前便認了保兒做義子幹兒,朝夕相處,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哪知卻被那黑心的呂仁傑給殺了!大人一定要為小人做主,還我兒一個公道啊!”言罷放聲嚎啕起來。
程煜之見他只幹打雷不下雨,蹙眉沉聲道:“汪寶龍,本官問你,呂仁傑與你那幹兒汪保兒無冤無仇,本無殺人動機,且又無目擊證人,若是真兇另有其人,故意将此事栽贓嫁禍給呂仁傑也不無可能,可你卻一口咬定兇手是他,豈不武斷?”
汪寶龍聞言一怔,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頓了兩頓,道:“大,大人明鑒,小人在保兒身下發現呂仁傑腰牌,故,故又聯系前因後果,這才推測是他,大,大人明鑒!”
“将你的推測說來聽聽。”
“那往三佛齊的通海券信,小人有,他沒有,同行是冤家,他,他嫉妒小人擋他財路,故而由妒生恨,蓄意報複小人。大人,小人雖無人證卻有物證,那呂仁傑卻毫無證據證明,只憑空口白牙,又,又怎能作數?”
程煜之與周師爺互換個眼色,盯住汪寶龍沉默不語。那汪寶龍不知這位大人葫蘆裏所賣何藥,心中忐忑,目光閃爍,額上都滲出汗來。
半晌只見程煜之松了神色,溫聲道:“你所說也不無道理,好吧,你自下去,擇日升堂問案,本官再差人傳你。”
汪寶龍聞言如獲大赦,躬身施禮後卻不離開。
程煜之見狀十分奇怪,“你還有何事?”
汪寶龍壯膽上前幾步,拿眼瞟了瞟周師爺,低聲朝程煜之道:“回大人,小人還有些私事,小人鬥膽,不知可否與大人私下相談。”
程煜之将他心思猜個七七八八,遂拿眼瞥了周師爺一眼,師爺便識趣下去。
汪寶龍見狀,腰子臉上扯出個幹笑,殷勤來在他近前,由袖筒抽出一打銀票,遞與他道:“大,大人,您老剛到任上時,小人正身在南洋,故未能前來拜見大人,事後小人的朋友,鄉紳付佬兒将小人一頓埋怨,說大人這般人物,見上一面便是三生有幸,今日小人有幸得見大人,果然如沐春風一般,這是小人孝敬大人的,小小心意,還請大人笑納。”
程煜之聞言未動聲色,只一瞬不瞬望他,眸中似深潭藏波,意味深長,直看得那汪寶龍臉上發燒背上發麻。
心道那付佬兒明明說他上次痛快收了衆鄉紳的“見面禮”,此刻卻為何遲遲不表态?哎喲,真真急死我也。
哪知下一刻程煜之便眉開眼笑,伸手接過銀票揣進袖管,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口中應道:“好說好說。”
汪寶龍見狀如獲大赦一般,一口氣這才喘勻,忙不疊說些恭維吉祥話,這才心滿意足告辭離開。
程煜之見他一步三搖背影,嗤笑一聲,将那銀票取出,悉數展開夾入卷宗之中。
少頃周師爺叩門而入,程煜之正與他細說剛才情形,忽見小俠急吼吼跑來,告訴他張孟春退燒了。
程煜之只覺一顆心落回肚中,遂喜笑顏開與周師爺道:“勞煩師爺去知會隋班頭一聲,叫他去采買些合适禮品,作為謝禮送去盧神醫處,完事後速來見我。”
他見昨日盧神醫來時那狼狽模樣,又根據來回半柱香的功夫推測,那老頭定是被隋班頭由被窩中薅起,強行擄來的,想到此處不由咂舌。
周師爺聽聞張孟春燒退了,亦十分高興,“大人放心,采買禮物之事還是學生親自去辦,之後再由隋班頭送去便是。”言罷,自去辦事。
程煜之叫小俠稍等片刻,收好卷宗後随他同去探病,哪知起身一陣頭重腳輕,險些摔倒。
小俠一個箭步沖過去扶他,見他臉色甚是難看,想必是這幾日勞心費神,昨又一夜未眠所致,不由憂心。
且說張孟春吃了盧大夫的一劑藥後便退了熱,只是鼻音尚重,甕聲甕氣,嗓子也啞了,此時正窩在被子裏,由王媽媽喂些米湯來吃。
王媽媽見她病怏怏模樣,母性大發,心疼得直掉眼淚。“小春乖,回頭媽媽給你做些肉肉,咱們好好補一補。”
張孟春從小是在男人堆兒裏長大的,從不缺少來自師父師兄弟們粗犷的關愛,卻惟獨少了那陌生又令她渴望的母愛,故此十分順毛的任由王媽媽揉搓。
一旁小銀看得瞠目結舌,暗道仙姑怎地老虎變花貓了?
門扇一響,小俠與程煜之一前一後進得屋來,張孟春擡眸望他,竟是比自己這個病人還要憔悴十分,不由一陣難過。
四目相對,眼波流轉,程煜之見她杏眼微阖,膚透潮紅,溫聲道:“醒了?”
聽他如此一問,張孟春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她抽抽鼻子乖乖點頭,“讓大人憂心了。。”言罷含情脈脈望向他。
一旁小俠與小銀如遭雷擊,天吶沒看錯吧,他倆剛才暗送秋波來着?
誰知下一刻程煜之便打個呵欠,睡眼惺忪道:“當然憂心,你快些好起來,還有案子要你去查!哎。。若無其他事,我先去睡了。”言罷伸個懶腰,擺擺手轉身走人。
畫風轉變如此之快,張孟春反應不及,一時愣怔。
啥?我還當你為我憂心感動不已,原來竟是有案要查??哇呀呀真是氣死個人了!
一旁小俠亦迷惑撓頭,大人的态度怎地一陣一變?吾看他也需要看看郎中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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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當日午後,隋班頭辦完交待之事後喜滋滋去見程煜之。
“大人!屬下已然将謝禮送至盧神醫處,還請大人放心。”
程煜之點點頭,觑他半晌,沉聲道:“還有件事,需得你去一趟呂仁傑府上。”
隋班頭一怔,沒有吱聲,繼續低頭領命。
只聽程煜之接着道:“你去知會那呂府大爺還有孟氏夫人一聲,告訴他們,本官已然私下提審過原被告二人,只因證據不足還需時日調查搜集,此案需得歲日後升堂再審。”
言罷,想起什麽,又道:“歲日将至,本官特例準許呂仁傑的家眷來獄中一同守歲團圓,此事機密,不得外傳。”
隋班頭聞言驚詫不已,回憶自己當值多年,卻從未遇過如此法外開恩之舉,不由動容:“是!謝大人!”言罷這才察覺自己回應不妥,便急忙施禮,撤身就要退下。
“且慢!”
隋班頭聞言又退回來,見程煜之站立窗邊,只留給他一個偉岸背影,形如松柏挺立。
“隋班頭,你沒什麽要和本官說的嗎?”
隋班頭一怔,正心虛,就聽程煜之輕笑道:“歲日之後,本官就要派你去搜集些證據,到時候,望你切莫徇私舞弊才好。好了,你去吧。”
隋班頭一瞬驚栗,半晌說不出話來,回神後撲通跪在地上,動容道:“大人恕罪。屬下,屬下與那呂仁傑從小便認識,且交情莫逆,怕大人知曉個中緣由,不許屬下協助查案,這才,這才隐瞞未報。”
沉默半晌,程煜之沉聲道:“前次本官才剛由徽州府折返,第二日那呂仁傑的夫人便攜家帶口前來拜見,消息如此靈通,我猜定是官門之人提前告知。再者聽說本官上任之前,你為此案查找證據,抛家舍業,不分晝夜,于是本官便讓周師爺摸你底細。。”
隋班頭聞言暗暗佩服,心道好個心思缜密之人,轉念一想這周師爺也真是,暗地裏查我,也不偷偷知會一聲,枉我與你供事多年,當真不夠意思,瞧我逮着機會怎麽敲打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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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鞭炮聲聲歲日至,除舊迎新又一年。這一日,程煜之特意吩咐後廚多備些年飯給獄中人犯送去,犯人也是人,都該過個飽腹年。
那呂仁傑的家眷趕赴獄中,一家人也算得以團圓,呂氏一門對程煜之感恩戴德自不必說。
張孟春風寒初愈,拖着鼻涕窩在小俠身側,偷眼望向神采奕奕正致新年賀詞的程煜之,不由心馳神蕩。
可轉念想起轉年便是那萬惡的陰年,距離取魂之日愈發臨近,又不禁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