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履承諾夜審嫌疑犯 生牽挂探病心難安

程煜之坐定書房後叫來周師爺,便遣隋班頭前去通傳來人,過了約麽半盞茶功夫,就見隋班頭帶進四個人來。

來人是個約麽三十多歲的婦人,她兩手各領着一個垂髫小兒,身後還跟着個總角少年。

“民婦孟四娘,攜子女見過程大人。”婦人聲音洪亮,拉着三個兒女俯身便跪。

“起來說話。”程煜之以禮相待,孟四娘也不客氣,遂拉起兒女站立在側,等着程煜之問話。

程煜之略微打量她,見這孟四娘并不似尋常閨中婦人那般羞赧柔弱,倒是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只是眉宇之間籠着淡淡愁雲,一副心事重重模樣。

見她神色,他心中便明白一二,遂道:“孟氏,你有何事求見本官?”

孟四娘聞言,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回大人,民婦此次前來,自是為家夫呂仁傑而來!”

程煜之與周師爺對視一眼,聽她接着道:“大人,先父孟洪,乃前朝骁勇将軍,民婦上有三個哥哥,均為國捐軀,民婦乃孟家獨女,如今,孟氏一門,僅存我一人矣。”言罷不由哀嘆。

程煜之聞言一驚,“你說的孟洪,可是前朝的退金名将,孟老将軍?”

孟四娘點頭,“正是。”

程煜之一瞬肅然起敬,心道怪不得她言談舉止如此不同尋常,原來竟是名門之後,忠烈之女。遂點點頭,命人搬來椅子賜座于她。

孟四娘道謝後,并不落座,只接着道:“十五年前,家父告老還鄉返回海州,将我許配給呂仁傑為妻,那時我夫君一無權勢,二無錢財,家父唯獨看中他忠勇仁義,才将我下嫁于他。日後我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日子也過得愈發蒸蒸日上。家夫孤兒出身,吃百家飯長大,自幼便深知百姓疾苦,待手中寬裕後,便修建數所養濟院,專門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兒老者,分糧舍粥,為其養老送終。成婚十餘載,我自知夫君是何人品,他平日救人無數,又怎會去殺人放火?!大人,望大人念在我孟氏滿門忠烈,能夠早日替家夫洗刷冤情!”言罷,不由掩面啼哭,三名子女見狀,也紛紛拭淚跪地拜求,希望程煜之能夠早日替其父伸冤昭雪。

程煜之只覺一顆心如墜浪濤之中,起起伏伏,甚是不平。他早已熟知此案底細,那呂仁傑白手起家,還被朝廷授予海道運糧千戶,經年累月悉心經營,成了本地數一數二的富庶大戶,卻富而不驕,正像孟氏夫人所說,解困濟貧,從未做過為富不仁之事,百姓亦私下送號“呂大善人”,卻不成想一朝攤上這殺人官司。

他正兀自沉思,只聽孟氏夫人含淚又道:“大人,歲日将至,家家歡樂,戶戶喜慶,可我夫含冤未雪身陷囹圄,大人讓我呂氏一門如何度過這本該團圓和樂的日子?又叫我如何對這三個孩子解釋,他們的爹爹身陷囹圄,娘親卻莫可奈何?”

程煜之靜靜聽她述說委屈,心生恻隐,不禁搖頭嘆息,“夫人,自打本官上任以來,囿于一樁樁一件件棘手案件,故使此案一拖再拖,實在愧對夫人,還請夫人諒解。”言罷起身來在孟四娘近前,恭敬深施一禮。

孟四娘見狀驚詫莫名,急忙跪下,動容不已。“民婦怎敢怪罪大人,更不敢受大人之禮,大人,大人折煞民婦了!”

程煜之将她扶起,鄭重道:“夫人放心,本官定會在歲日前給你呂氏一門一個說法。”

見那孟四娘帶着子女千恩萬謝着告辭離去,程煜之伫立窗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周師爺見狀,走過去輕聲道:“大人可是覺得那呂仁傑并非真兇?”

“難道師爺覺得他是真兇?”

周師爺一愣,搖頭道:“回大人,學生乃海州人氏,與那呂仁傑雖從未供過事,卻也素有謀面,身邊孤老确實得過他資助,此人名聲甚好,故此說他殺人,學生的确不信。”

程煜之聞言轉身望他,嘆口氣道:“不過斷案需講真憑實據,主觀臆斷要不得。罪狀上說,那原告汪寶龍當日遣幹兒汪保兒去自家鹽場的賬房之中取些東西,久等不回便去查看,結果看見賬房無端失火,汪保兒死于非命,現場還找到一張呂仁傑的舶商腰牌。由此看來,不論人證物證都對那呂仁傑十分不利。”

程煜之正理不清頭緒,擡眼看見隋班頭不知何時立于門口,面色凝重朝他道:“大人不如親自聽一聽那呂仁傑如何說。”

——

是夜,寒風蕭蕭,細雪飄零。呂仁傑站立二堂書房,滿面的不忿。

程煜之上下打量于他,見他身高九尺,相貌堂堂,且自帶一股不怒而威陽剛之氣,又想起他的發妻孟四娘和其兄呂仁雄的言行,遂命他将案情經過逐一敘述。

聽他所說言簡意赅,且與證詞無異,程煜之與周師爺對個眼色,開口道:“呂仁傑,你所說确與先前證詞一般無二,本官且問你,今年去往三佛齊的通航券信,并未頒發予你,你只得到通往琉球的券信,是也不是?”

呂仁傑一愣,點點頭沉聲道:“是。”

程煜之一笑,“好,本官再問你,你往常貿易最大部頭便是與三佛齊的往來,如今只有琉球券信,貨船出航将大大減少,是也不是?”

呂仁傑咬牙,“是。”

“你自知其中損失慘重,氣那汪寶龍利用不正當手段,高價獲取通海券信,由妒生恨,那晚便去汪寶龍的鹽場賬房放火洩憤,卻恰巧碰見汪保兒,害怕事情敗露,便铤而走險将他殺害,卻不知天網恢恢,自己腰牌于慌亂之中丢在賬房,是也不是?!!”

“不是!”

程煜之出言咄咄,聽得呂仁傑青筋暴起,血脈噴張,大聲否認。

“那你的舶商腰牌為何出現在殺人現場?”

呂仁傑蹙眉搖頭,一副茫然神色。“小人不知何時遺失,但小人絕非兇手。”

“那汪寶龍一口咬定是你心生妒恨,放火燒他賬房,又殺了他的幹兒汪保兒,你只說兇手不是自己,其餘一概不知,并不做任何反駁,你就不懷疑是有人蓄意陷害?”程煜之眸如漆黑夜色,蓄滿淩厲寒意。

呂仁傑怔怔望向對面年青的知州大人,半晌凄然一笑道:“小人自幼孤苦伶仃,能有今日所成已滿足備至,從不敢有非分奢求,妒恨二字不知從何而來?況小人與同行鄉鄰素無恩怨,且無憑無據,無故做無端猜測,非大丈夫所為,究竟是與不是,全賴大人審斷!”

呂仁傑押解回獄後,程煜之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半晌對周師爺道:“勞煩師爺,明日将那汪寶龍傳喚來衙,我有話要問他。”

周師爺點點頭,道:“尋常之輩,對難以望其項背之人只剩下羨慕的份兒,可對身邊相差無幾的人才最是妒恨。學生明白了,大人早些歇息,學生告退。”周師爺言罷告辭離開。

三更夜沉,細雪沙沙,程煜之熄了燭火,提燈走出書房,只覺寒意侵襲,無孔不入,他本疲憊不堪,一瞬竟睡意皆無。

慢步後宅,見一抹光亮飄搖在夜色之中,定睛一看,竟是張孟春院中依舊燃燈,這才想起她染了風寒,如今也不知好些了沒。

房門一響,小丫鬟吓得一個激靈,她是王媽媽特意派去照顧張孟春的,本伏在桌前昏昏欲睡,忽見程煜之帶着一身寒氣由外面進來,趕緊起身行禮。

小銀窩在床角,見是故人來了,伸個懶腰跳下床,走過去在他腳邊蹭了一蹭。

程煜之撈起小銀抱在懷中,朝丫鬟擺擺手,悄聲來在床前,見張孟春蜷縮在厚厚棉被裏,正面朝裏睡着,一張小臉燒得通紅。

一瞬心焦,他回身輕聲問丫鬟:“大夫可曾來過?”

小丫鬟點點頭,悄聲回:“大夫說是風寒,給開了藥,睡前剛喝了一劑。”

程煜之點點頭,回身望向張孟春憔悴病容,心道平日裏咋咋呼呼,看着挺壯實,卻不成想病來如山倒,如今病貓兒一般,心裏本想奚落她一番,卻沒來由一陣心疼。

他嘆口氣,俯身坐在床沿為她掖好被角,猶豫半晌,冰涼大手還是忍不住覆上她額頭。

冰與火的碰撞,他心中一緊,她亦身軀一顫。

一瞬觸景生情,想起前世裏她也曾沾染風寒,還險些一命嗚呼,不由一陣揪心。

張孟春原本來了月事,又沾染風寒,此刻一如燒着的爐子,渾身滾燙非常。她不知夢見什麽,喃喃夢呓,哭哭笑笑,翻個身緊緊抓住他手臂,似是抓着什麽失而複得寶物一般。

程煜之只覺心緒複雜,雙目酸澀,阖了阖眼,忍不住伸手輕撫她臉頰,他微微顫抖着,漸漸紅了眼圈,聽她口中喊冷,忙叫丫鬟再去取兩個炭盆來,又将她用棉被裹緊,俯身抱起緊緊擁入懷中。

小丫鬟哪裏見過如此陣仗?見大人逾越雷池不止一步,不由羞得面紅耳赤,忙應一聲,如受驚的兔子,落荒而逃。

小銀見此情景,也驚得險些掉了下巴,心道大人這是瘋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