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戚尋筝

下朝後,我暫不江湖廟堂上攪動風雲,閑來無事,便像個賢惠小郎君一樣在庖廚中洗手作羹湯,讓你嘗個新鮮。

在這世上,嘗過我做的膳馔的,只有兩個與我親近的男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你。

我挽起琵琶袖,将砂鍋裏的佛跳牆盛在瓷盞裏,湯汁呈姜黃色,鮮香醇厚。佛跳牆旁邊,則擺着四道正菜,茴香鴛鴦肉、臘雞合蒸、碧螺蝦仁、芙蓉蟹鬥。

幾個下屬提刀踏入廚房,見我做出這四菜一湯,都愣在原地,瞠目結舌:“高、高媛……這是你做的?”

姚品岚驚道:“天爺啊,鄞都最巧手的廚郎,都比不上您的菜呀!這色香味俱全……”

鬼姬也道,我這雙手,恐怕是天下最靈巧的手。當年師娘把制作人皮傀儡的技藝傳給十餘個精銳弟子,除了我,誰都學不會制作人皮傀儡。

我拭了手,令丫鬟将這些菜色都給你送過去:“端去卧房,請主君嘗。”

幾個丫鬟将菜肴收在酸棗枝食盒中,行禮後退下。江浸月嘆道:“旁的高媛小姐個個兒三夫四郎,情字風流,怎麽您只寵着仙鶴公子,連公馬都不騎?”

我淡笑道:“并非是我心疼他,實在是本媛自小看遍男歡女愛的醜陋,這天下旁的男人,本媛覺得惡心,見都不願見,何況是騎?”

江浸月遲疑道:“天下之大,獨他不同?”

我抿一抿唇上胭脂:“獨他不同。”

須臾,我循到卧房見你。拂開魚師青(1)暗繡雲采的錦簾,只見你手執一卷書,斜倚在梅花瑣窗前。窗外雪色曦光落在你面孔上,襯得肌膚浮上一層潋滟,無暇無缺。

八仙桌上正擺着我親手做的膳馔。

我輕聲道:“為妻做的,郎君可還滿意?”

你還是有些怕我,見我走近,情不自禁握緊了書頁。你道:“尋筝?你怎麽來了?”

我坐在你對面,探首吻一吻你唇角。

你優雅地用銀筷撥一撥膳馔,未嘗先怔。鴛鴦肉上、碧螺肉上、蝦仁上、蟹鬥上……都被我精細地镌刻了一出一出折子戲,刻的是你常看的《西廂記》。

你驚道:“這……是你做的嗎?在食材的方寸之間刻戲?你……”

我撐着額角,道:“你喜歡《西廂記》,我知道。”

當年我與鬼姬在苗蜀對戰樓蘭叛軍,二人相隔甚遠,唯恐書信被截,我便在食材上镌刻軍情,與鬼姬暗中傳信,決勝于千裏之外。

你難得一笑:“這麽精致,我倒舍不得吃了。”

我攏住暗青妝花織金琵琶袖,給你夾了一筷蟹鬥,這蟹鬥上刻的正是崔、張二人相會那一幕:“你撇下半天風韻,我拾得萬種思量(2)。”

你細嚼慢咽,将蟹鬥咽下,又輕撫小腹:“你何必如此讨我歡喜?是因為我懷着你的孩子?”

我搖頭,以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我百般讨你歡心,你不知道為什麽嗎?我的心意,都刻在這膳馔裏了。”

今日我吻你之時,你不曾躲我,你我唇齒相貼,舌尖深探,風月情濃,我自是歡喜。我以為,你也逐漸地愛上我了。

我一時得意忘形,卻是忘了,你我之間,橫亘着一個戚尋嫣。

這日我回府時,丫鬟說你去城南的南音閣上香了。過了少頃,天落起雨來。我想要令丫鬟去給你送傘,又唯恐她的馬腳程不快,淋到了你。

我配上新制成的玄鐵機械翅膀,指尖按動肚臍上的機關,翅膀驟然騰飛而起,我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盤旋于鄞都煙青色的上空。

這玄鐵機械翅膀本是我研制出來,為了夜裏殺人于無形的。我從未想到,第一回 用它,是為給心愛的郎君送傘。

我落在晨鐘暮鼓的南音閣檐角,再次觸動機關,翅膀在我身後收起。

我看到了你。

你立在戚尋嫣的傘下。

她比你高出許多,身材挺拔,她撐一柄檀紅的傘,為你遮風擋雨。

她問你:“郎君,你愛過我嗎?”

你神色動容,擡眼看她:“喜歡過。”

這一刻,我滿心的溫柔化作戾氣,眸子紅如地獄修羅的眼。我雙拳握的緊繃,只想沖下去與接近你的戚尋嫣戰個三百回合。

原本想要為你從良人間的心也熄滅了,我偏要和往日一般,讓這世上的人嘗一嘗我的痛楚!

細雨沾濕了我的青絲,我立在原地,仿佛雕塑。等雨停了,你上轎而歸,我都不曾動上分毫。

手中的紫藤蘿銀邊紙傘被我用內力化作齑粉,紛紛揚揚落下。

我終究不曾沖下去與戚尋嫣纏鬥,我害怕像上回一般,驚吓了你。

城外草木深。我與鬼姬坐在一棵菩提樹下飲酒,我指着地圖道:“我的人已到樓蘭邊境。奈何‘沙蛇’行蹤詭谲,要打探出起蛇鼠洞穴,恐怕還需要些時日。等将她們一網打盡,就都殺了,祭師娘為天下受的苦!”

鬼姬撐着一柄只有傘骨的傘,傘骨嶙峋,頗有陰森之意。她親厚地接過我手中的酒壺:“先不說樓蘭‘沙蛇’,妹子,你這是怎麽了?”

因鬼姬行走江湖這些年,夜半出沒,顯出原形,都是一襲雪白的一群,配上這只有傘骨的怪傘,形容詭異。所以江湖上素有傳聞:“寤寐三更,骨傘霜衣;鬼姬一出,白骨遍地。”

甚至有人猜測,她這柄怪傘的傘骨,是以人骨做成。

我知道,這傳聞并不真。她的傘是用養大她的白蛇之骨鑄成,為的是時時刻刻與她“娘親”在一起,永不分離。

我恨聲道:“我要殺了戚尋嫣,再把徐鶴之關起來,日日只能見我!日日只能對着我!”

鬼姬妩媚的眼眸泛出詭魅的光:“如今棋盤上局勢動蕩,牽一發而動全身。戚尋嫣不可殺,不能殺。”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頗有落寞:“師姐,其實我既看不起她,又嫉妒她。”

鬼姬摘下尖銳的銀護甲,順了順我耳側碎發,輕聲道:“我都知道。”

這個她,是尋嫣。

我看不起尋嫣是真的,眼看大順朝已是強弩之末,她不為自己尋退路,一味跟着不學無術的老皇帝,妄圖以自身的“忠君”拯救天下,愚不可及。

也許她也為自己尋好了退路?畢竟在那一場刺殺裏,她與我一樣作壁上觀。

我以為自己完完全全看透了她,結果并非如此。興許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她有着與我一樣的隐秘與複雜。

我嫉妒她也是真的。同樣是戚香鯉的骨血,她衆星捧月,受盡器重長大;我卻流落荒野,受盡折辱長大。命運何其不公。

她活在光明裏,讀聖賢,入朝堂,談笑有鴻儒,往來皆權貴。我活在苗蜀最動亂最黑暗的角落裏,被煉成地獄裏的殺神。

我嫉妒她的純善、正直、溫柔與坦蕩,這些性情的養成,都是要本錢的。她自小便發誓此生“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我也嫉妒她的無憂無慮,嫉妒她未經風霜璀璨的心。

我想,倘若她與我一樣飽經風霜,一定也想捎帶全天下的生靈降入修羅地獄。

鬼姬笑得妩媚而天真,柔軟的青絲拂在唇上:“殺不得戚尋嫣,不如殺了仙鶴公子,這樣他就永遠是你的了。你若動不了手,師姐幫你便是。”

我登時将酒擱在石上,冷道:“你敢。”

鬼姬點一點我眉心,笑意更濃:“你看你,一點兒也開不起玩笑。”

我望着荒寒的圓月道:“他懷了我的子嗣,足有三個月。”

鬼姬一怔,隐含薄怒:“你竟弄出個子嗣來?!”

我斜靠青石,飲酒道:“我要他心甘情願跟了我,只有讓他懷上我的孩子。”

“你瘋了!”鬼姬握住我肩頭,指尖刺入我們一起紋的玄毒蠍,“此來鄞都,你我皆是提着腦袋過日子!你竟給我成了個家!你有了牽挂,怎麽出生入死?!怎麽毀滅大順?!怎麽對得起師娘?!”

風吹起我松散的青絲,我定定望着碎銀一樣的月華:“師姐你忘了,當年師娘親口說,希望我們如尋常女子一般娶夫生子,安樂一世?”

鬼姬諷刺道:“師娘還說要護着你我一輩子!結果呢?結果眼下四海動蕩,你我淪為朝廷鷹犬!既然世道烏糟,我們便毀了這天下,誰都別想好過!你動搖了?!”

師姐說的不錯,我動搖了。

從前我活在黑暗裏,羯磨其中,不得解脫,也不願解脫。眼下因為你的出現,我見到了救贖的光。其實信仰黑暗與信仰光明一樣,都有各自的道路,都有各自的終章。

可怕的是流轉在黑與白之間,譬如眼下的我。不得救贖,不得解脫。

我本降生于鬼獄,卻又因你愛上人間。

師姐怒不可遏,反手給了我一耳光:“戚尋筝,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被打的是我,她反而心疼得落淚。晶瑩的眼淚劃過她常年僞裝的面頰,鬼姬嘆道:“你為何動搖?因為那個徐鶴之嗎?是他迷惑了你!你想想在阿塔瑟手裏受苦的師娘,想想養大我們的浮戮門!”

我驟然擡眼:“師姐,毀掉這一切的是是樓蘭沙蛇,并非大順朝的無辜百姓!”

師姐冷笑:“你如今倒是僞善起來了!可莫忘了在封煙關斬殺三千樓蘭兵士的是誰!朝堂之上縱橫弄權的又是誰!你發一封密函,便有無數人命喪于無形之中!戚尋筝,你配愛人嗎?”

我緩緩抱住自己的膝彎兒,望着虛無缥缈的遠處,我處在黑暗與光明的之間,我不配生,也不配死,不可進,也不可退。

我又看向師姐,沉聲道:“我不配愛人,因為我從不知道情為何物,從未尊重過他的想法,只知強取豪奪與占為己有。在他眼中,我不配為人。”

這時我方意識到,從一開始,我便不能逼你從我。

我不該在淩煙閣偷那一夜之歡,強占你的身子。

倘若我像嫡姐一般,緩緩地接近你,漸漸地對你好,也許你不會愛上我,但至少你會像感激她似的感激我。奈何世事無常,人間從不曾給我循序漸進的機會。

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