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煙閣衙門前坐着一溜兒總旗,上頭沒有差事時,她們聚在一塊摸魚,有的賭牌,有的喝酒,有的看話本子,有的彼此商量着散衙(1)之後做什麽,聽曲還是嫖伎。

我一走過去,她們登時緊張起來,都拿起記聽(2)的秘薄謄寫起來,即刻進入當差狀态,有的還秀眉微皺,仿佛被刑獄之事難倒了,正在憂國憂民。

“喲,戚千戶來了?快坐!”

“戚千戶怎麽來了?這麽早!”

我微微颔首,坐到自己的桌前,預備批公文。至于總旗、百戶們摸魚,由她們摸去,我也不多管。朝廷規定她們一日當差六個時辰,從早幹到晚,本就不地道。況且老皇帝都日日聽曲看戲,上朝摸魚,更莫說手底下這些蚍蜉蝼蟻。

自從上回貍奴救駕,我便對這武功高強的假娘起了疑心。貍奴是司禮監掌印宦官(3),她批紅過的文書,再由淩煙閣核對一遍。

由此看來,貍奴這娘們胸中是有韬略的,不只是個供人玩樂的醜角。否則也不會得老皇帝重信,日夜帶在身邊。

我正思忖貍奴的底細,聽到衆同僚向閣主請安的聲響。一擡眼,卻是戚香鯉來了。

她身邊跟着嫡姐。嫡姐不是今日輪值,故不着官袍,而是穿一件翠藍雀鳥撲祥雲琵琶袖短襖、一件月白冰裂紋梅枝馬面裙,頸間環了銀璎珞,垂下兩縷丹砂流蘇。她梳了個元寶髻,插着如意呈祥點翠耳挖簪(4),另一側是翠碧荷花纏花,一看便是大家閨秀。

戚香鯉簡短命令道:“跟我出去。”

我不認她是娘親,卻不能不認她是上峰,因跟随她離了衙門。

豈料戚閣主今日尋我不為辦差,而為私事。她在棠棣湖包下一舟畫舫,有琵琶伎隔簾奏曲,頗是風雅。戚香鯉在主位落座,我與嫡姐一左一右陪坐,然後尴尬的氣氛在三人間彌漫開來。

戚香鯉把玩手裏的琥珀核桃,威嚴道:“這不是本媛第一回 說你們了。”

尋嫣斟好龍井茶,雙手持平遞給她:“娘親請訓話。”

我也斟好龍井茶,卻是自己喝了:“上峰請訓話,屬下洗耳恭聽。”

琥珀核桃一下一下磕着空雕翹頭案(5),聲響沉悶。戚香鯉眸含冷意:“你們兩個明争暗鬥的這些花頭,都是本媛年輕時候玩剩下的了。年輕姑娘血氣方剛,但也得有個限度!你們終究是一個娘的姐妹。主君和浮白的恩怨,與你們無關。”

尋嫣恨聲道:“她斷了我爹的手臂!”

我直視她,目光交彙處劍拔弩張:“他毀了我爹一輩子!”

戚香鯉一拍桌案,琥珀核桃登時鑲嵌入翹頭案,琵琶伎吓得驚叫一聲。她怒道:“都住口!”

我握緊了右拳,寸長的指甲刺入掌心。

戚香鯉冷道:“你們便是做不成姐妹,也不許再明争暗鬥!本媛眼裏容不下這些手段!”

尋嫣驟然道:“你将他還我,我要娶他。”

她還是對你念念不忘。

我笑着把玩紫砂茶船:“我都把人睡大了肚子,你還要啊?”

尋嫣幾乎要将我生吞活剝,她動氣到極致,發間碎玉流蘇不住翕動,片刻後吐出兩個字:“畜、生。”

戚香鯉眉心川蹙,怒吼道:“這大順朝快要完了,大樹将頹!你們還忙着搶男人!”

許多年後,我再回憶起今日,恍然意識到,在這個時候,大順朝風雨飄搖,呈潦倒之勢,嫡姐卻已想好了對策。

她有一個算無遺策的計劃,一個盤根錯節的計劃,一個一步錯步步錯的計劃。不成功,便成仁。

戚香鯉與嫡姐走後,畫舫內靜寂無聲。琵琶伎也不再彈奏,抱弦下蘭舟。我尋到一壺烈酒,仰頸痛飲,醉倒在畫舫裏。

醉裏有夢。

我夢到了師娘。

蜀中沒有雪,四季如春,草木長青。師娘坐在桌案前,教我制作機巧,調弄暗器。

師娘道:“我浮戮門中人,擅以機巧暗器,世人都說我們不坦蕩。我們也的确不如真刀真槍的俠客坦蕩。”

我道:“真刀真槍又如何?機巧暗器又如何?古往今來,皆以成敗論英雄!”

師娘含笑點一點我眉心:“筝兒,你記好了,正是因為咱們的兵器不坦蕩,咱們在天下間江湖上的出手更得坦蕩!生為女子,須得頂天立地,上不愧對鬼神,下不愧對蒼生!”

我親昵地倚在她懷中,枕着師娘胸前的柔軟。在我心裏,師娘是頂天立地的女人,她肩頭撐住“家國”二字,只要她在,無論何時,我都不驚慌。

她才是我娘。

我崇敬道:“師娘是好女人,将來我也要當師娘一樣的英雄。”

彼時師娘望着自己的武器——飽經風霜的偃如戟,驟然阖上眼眸:“世人豈能以好壞而論?你可知道,在黑與白之間,有無窮無盡的灰色地帶。慈悲與殘忍、仁善與狹隘,可以并行不悖地存在于同一片心!師娘年少時曾做過一件無法挽回的壞事,悔恨終生。”

我知道,她年少與戚香鯉是親密無間的師姐妹,一同江湖闖蕩。後來她在契北行俠仗義,招惹胡家,胡家殺不了她,便滅了戚家滿門。

胡家因為師娘,滅了戚香鯉滿門。

這也是為何師娘嘔心瀝血養大戚香鯉的子嗣之故。

她說,自己是在贖罪。

酒醒後,只留滿湖殘月。我帶着滿身酒氣,唯恐熏了你和孩子,不知該去何處,便信馬由缰地在鄞都城逛了起來。

忽見自家的丫鬟騎着一匹玄馬,追過來,下馬問安:“高媛,今日晌午戚閣主來咱們府上了。”

我道:“她來做什麽?找不痛快?”

丫鬟搖頭,貼近幾步,輕道:“老閣主來給高媛送了個側室,姓鄒,說是郎君有身孕,不便伺候高媛……”

我冷笑道:“她有病!”随後即刻擡缰馭馬,往府中奔去。丫鬟急忙跟上,喊道:“高媛,您慢點!”

你是我心頭之寶,我唯恐你受委屈。這才緊趕慢趕回到家中。

案上燃着兩盞鸾雀雙耳燭燈,你正坐在暖閣裏繡着嬰孩的肚兜,淺碧色的絲線在綢緞上勾勒幾針,現出蓮葉清圓。你的眼神很柔和,有些許初為人父的歡喜。

我上前握住你的肩,另一只手環了腰肢:“鶴郎!”你已有身孕許久,肚腹勾勒出微微豐腴的弧度,猶如含着蓮子的荷蓬。

你微微蹙眉,似是承受不來這樣的力度,頸子後仰,精致的喉結橫陳在我眼前,我看的心火一熱。你喘道:“放開我,疼。”

男兒郎嬌弱,如此能受得住這般力道。

我将你擱在銀絲靈芝如意紋的軟榻上,指尖撫上面頰:“戚香鯉來過了?留下了個男人?她的手倒長,伸到我被子裏了!”

你卻神色如舊,看不出委屈的痕跡,眸色潤如露珠:“我把這弟弟留下了,讓他住在西暖閣,你看妥不妥?”

我坐在軟榻旁的春凳上,驚道:“你留下了?還給他安排了住處?”

你抿唇輕道:“戚閣主說的是,我懷着孩子,不便夜裏服侍你。”

我只恨不得把眼前的美人兒活活掐死。你說的當真字字誅心!我真心待你,你竟把旁人男人推到我衾被裏,好生賢惠!

我似野獸出籠一般撲過去,狠狠啃吮你的喉結雪頸:“徐鶴之,你把我當什麽?你薄情寡義!你對不住我!我今天就要在這兒活活弄死你——咱們一并去見閻王!啊,我這一輩子的真心,都砸在你身上了!”

見我這般行徑,松煙和入墨害怕地跪在地上,哭求道:“還請高媛息怒,郎君有身孕,經受不住啊!”

你被我吓住,弱不禁風的身子顫個不停,仿佛中箭的小鹿。你本能護住小腹,雪白的肌膚劃過一痕淚珠:“不,不要……”

你的喉結被我咬破了,灑落鮮血一瓣,猶如雪色絹帛上的朱砂,說不出的媚豔。

我陰鸷道:“我是畜生不假,但是天下人裏,我只對你真心,你就得念我的好兒!”

你又落了幾滴清淚,濡濕了錦緞竹青廣袖:“你有什麽好兒?你只會欺負我……”

我不敢動你身子旁的地方,伸手抓握住暗紋瀾袍下的玉足。

這是一雙極美的腳。足呈弓形,雪腕瘦削,乍落入眼簾,很難讓人相信是人間真實存在的尤物。偏偏足心還有一顆紅痣,甚是勾人。

因子嗣之故,你我分榻而眠。

我換了睡裙,坐在桌案前批今日不曾批完的公文。

忽有一抹碧色萦過,在十二扇的雲母屏風前落下個殘影兒。我一扔毛筆,厲聲道:“誰?”

“啊!”小郎君被吓得一怔,眉間委屈起來。他小步走來,手裏端着花梨木雲雕托盤,裏頭是剝好的龍眼,晶瑩剔透,貼在冰上。

這小郎君不配武器,不似刺客。他身穿松花緞錦袍,腰際束着绫帶,顯得纖腰一痕,惹人疼惜。小郎君青絲如墨,鬓若刀裁,髻上纏着一條墨綠絲縧,顯然是精心妝扮過。

我道:“你是誰?”

小郎君捧着龍眼盈盈一拜:“奴才鄒氏,是戚閣主選來侍奉高媛的。”

老娘我正心裏不痛快,他這麽一來,豈不是撞在刀上?

我繼續批文書,頭也不擡:“老娘忙着,你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小郎君眼眸含情,卻不肯走:“高媛若是心煩,奴才便為高媛彈一曲評彈如何?奴才是蘇州人,自小到大練了十年的評彈呢。還有這龍眼,是奴才親手凍在冰裏的,高媛嘗嘗。”

我轉身兒躺在墨玉單邊木榻上,枕着半塊貂龍皮,因身子斜倚的緣故,睡裙半敞,露出半截胸脯。小郎君見到女人豐滿的胸脯,羞澀起來。我随口道:“我不聽評彈,我要聽數來寶(6),你會不會?不會就滾。”

小郎君:“……”

我眼眸微阖,也不正眼看他:“龍眼留下,你,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小郎君:“……”

燭影搖曳,也不知他哪來的膽量,竟小步走上前,把臉貼在我身前,嬌聲道:“奴才是來伺候高媛的,求高媛成全了奴才罷。”

這是開天辟地頭一回,我見到比我還不要臉的人!

我擡手将龍眼拂落在地,果子骨碌碌滾滿檀紅羊皮毯。我一腳将他踹出七尺遠,怒道:“混賬!你要幹什麽?給我滾!”

老娘我寧肯自撫,也不與這等浪貨雲雨。後來我想起今日,覺得說自己說的話很像一個被調戲了的貞潔烈男,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