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誤(十二)
錢衛捂着胳膊,露出的傷痕已然浸出了血絲,染紅了玄色衣袖。傷口周圍,又見青紫,宛若冬日裏被寒風吹裂的樹枝。
他眼神深邃,緊咬着下唇,似乎在極力忍耐着疼痛。
一道陰影覆蓋于上方,錢衛擡眸,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跟着凝滞了。
慕容昭面色沉沉,雙目如鷹隼般銳利,她似笑非笑的擡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也有膽子跳出來?”
團成一團的妖氣在手中聚集,又緩緩挪至指尖,她卻是又看向洛施,“小姑娘,找死可不是這麽找的。”
見洛施的目光始終放不下地上的人,慕容昭又冷哼了一聲,“等你到了地府,就該知道,逞能的下場,只會是這麽凄慘。”
她說着,指尖濃郁的妖氣蠢蠢欲動,像是随時能夠要了錢衛的命。
誰知,洛施倏然換了副态度,她面上是吊兒郎當的淺笑,似嘆似惋:“人死後,會入地府。可是鬼魂處于鬼界之中,突生怨念,又遭逢诘難,極有可能掙脫天地的束縛。”
慕容昭施法的動作頓了頓,不明所以的盯着口若懸河的洛施,後者若無其事的繼續說着:“但無論是山野精怪,還是普通凡人,都是看不見那輕飄飄的鬼魂的。
“他們由九泉之下而來,許是我們穿過指尖的一縷風,許是在暗地裏,躊躇着伸出又收回手。”
洛施輕輕彎起紅唇,輕而易舉的看到了陳望飛微微怔仲的神情。
他知道了!他終于發現,自己是能看見他的。
然而,一個除了洛施,誰都不知道他所在的鬼魂,是沒有多大用處的。洛施動了動手指,耳邊傳來慕容昭的一聲冷嗤:“你說這麽多廢話作甚?”
直到此刻,洛施才終于有心腹诽起這只野狐貍來,還真是只懂喊打喊殺的一根筋。
洛施選擇閉口不言,慕容昭卻不給她故弄玄虛的機會,她倨傲的高擡起下巴,眼眸閃爍着殘忍的光芒,讓人不寒而栗。
錢衛早在洛施說話的時候,就悄悄挪了步子,此時,他正貼在洛施的腳邊,隔着一道妖力凝成的屏障。
他的面容無悲無喜,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一旦做出了選擇,就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某種方面來說,他與洛施,是一類人。
恰如此時,對于已經被牢牢禁锢、束手無策的洛施來說,他可以作為一個死在前頭的擋箭牌,當然,只微末能抵幾息時間。畢竟,殺人不過頭點地,頃刻之間便能完成。
錢衛是這樣想的。
于是,錢衛連之前被慕容昭弄到的抓傷都顧不上了,他的雙眼似無波無浪的古井,只靜默着等待消亡。
正是因為他的堅持,貿然将全然沒有此想法的洛施卷了進來。她當時說宰了狐妖,錢衛只會心一笑,并沒有細究其中意味。
但他應該早點想到的,洛施在收鬼方面可以做到游刃有餘,但強求她對上妖怪,到底是不行的。
錢衛頭一次生出了懊悔的感覺,不是為他,而是為洛施。
掌風攜着一道幽暗的光向他打來,他閉上眼,竟是能感受到身後人的衣擺輕揚。但處于生死攸關之際的他明白,這是錯覺。
如果他真的死了,他娘會為他掉眼淚嗎?錢衛不合時宜的想到。
還有、洛施呢?
慕容昭嗜血一笑,仿佛錢衛身首異處的血腥畫面已經發生在了眼前。他算是她發洩怒火的第一個出氣口,接下來,就會輪到那個小姑娘了。
錢衛淡淡的阖上眼,迎接将要來的死亡。只希望,洛施能夠利用自己拖延到的一小段時間,想到脫身的辦法。
她不該與他一同死在此。
想象中的痛苦并沒有來臨,沉淪于黑暗之中的錢衛只來得及聽到一聲利叫,緊接着,就是物件劃破空氣的聲音。
他睜開眼,那人正半跪在地上,一如既往的對着他俏皮的笑。
眼裏星星點點的笑意,是他見過最靓麗的風景,足以讓山河失色。
她沒事,她還活着……洛施正對他笑。
洛施幹脆利落的從他的袖口處撕下了一塊布料,又從布包裏拿出一個藥瓶,往那上面撒了點東西,之後匆匆遞給他,“這是治傷的藥,快敷上。”她皺了皺眉,“否則太疼了。”
那畢竟是滿帶妖氣的一擊,對上他一個普通人的手臂,搞不好會讓他整只手臂都被侵蝕。話說回來,其間的痛苦更是不亞于噬心之痛,也不知道,錢衛是怎麽做到,受傷之後一聲都不吭的。
錢衛甚至沒能感受到劫後餘生的喜悅,只見洛施囑咐完這句話後,空出來的一只手,迅速抓起地上流光溢彩的玉簫,潇灑自如的将一計不成,又跳上來的慕容昭給擋了回去。
慕容昭重新摔在地上。
她不無怨恨的瞪向洛施。
洛施将面色慘白的錢衛從地上扶起來,角色在此刻對調。
洛施忽然笑了起來,“你真可憐。”
慕容昭如玉的臉龐因着陰狠的表情,變得可怖了起來,她愣了愣,喘着粗氣問道:“你什麽意思?”
洛施瞥了一眼她旁側的方向,才慢悠悠的繼續道:“你連殺三人,搜集魂魄,是為了見你親愛的夫君吧。”
這回,愣怔的人,變為了陳望飛。
洛施能夠脫困,其實是因為他的幫助。
在慕容昭對洛施的話不屑一顧,一心要對錢衛下手時——她看不過去兩人在她眼前的“濃情蜜意”,既是想死,那就成全他們——陳望飛卻是飄也似的滾到了洛施的身邊。
陳望飛眸色深深,“你能看見我。”是肯定的語氣。
洛施本不想理他,她正氣着野狐貍不聽道理,連尋出路都無門了,至于這個什麽來歷都不清楚的鬼魂,她更是懶得多費口舌。
陳望飛見洛施不答,也不氣餒,而是又主動道:“我能幫你對付她。”
洛施這才打起精神,眼神玩味的盯着他。
他是怨鬼,身上的濁氣着實濃郁,想來,必定是常年修煉,又或者,他一直在被人用某種術法滋養着。
洛施心裏有數,也不再去琢磨他的目的,只知道,他們二人此時擁有着同樣的目标。
洛施收鬼,不僅是與怨鬼的濁氣對抗,同時,因着她手中法器的特殊,她與其他捉鬼天師最大的不同,就是能将濁氣化為己用。
因着男人輸送來的源源不斷的濁氣,她能感受到,手中的玉簫恢複了往日的光彩,這道妖氣凝成的屏障也已經松散了不少。
在慕容昭将要對錢衛下毒手時,洛施這才打碎妖氣屏障,做到了成功的反擊。
慕容昭胸口起伏,仿佛被萬斤巨石強壓着,“你這妮子很聰明,可就是太不會識時務了。
“既是知道,又千方百計的想要阻止我,實在可惡!”
對于這種話,不用她來操心應答,自有正義大使文采斐然的來發表宣講。
這不,錢衛愣是從敷藥中抽出空當,他搖搖頭,滿臉不贊同,“姑娘,你這話可說的不太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為救一人而枉害他人的性命,又不是什麽善事,如何能做到視而不見?”
洛施只負責沒筋骨般的點頭,不過到最後,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慕容昭則是扭過臉去,滿臉憤然。
見錢衛有喋喋不休的趨勢,洛施忙收住了哈欠,直接手動讓他閉了嘴。
錢衛:“唔唔……?”
某人終于消停,洛施拍了拍手掌,聲響似乎有些興奮,連已承認敗下陣來,有些心灰意冷願殺願砍的慕容昭都沒忍住重新看向了她。
只聽洛施又洋洋自得道:“你既知道人死後會下地府,卻不知有些鬼魂被執念所困,兜兜轉轉,終會走回執念所在。”
慕容昭這回終于肯認真聽了,她有些急,“執念?陳郎、你是說我的陳郎有可能在我的身邊是嗎?”
話音未落,她又忍着被洛施掃了兩擊的痛苦,掙紮着想要爬到洛施的身前,但終究沒有更多氣力去支撐她這麽做。
慕容昭的眼角有淚,“你對鬼魂很了解是嗎?我求求你,我只想見我夫君一面。”
她擡眼,一雙鞋停在了她的身前,洛施慢慢蹲下身,眼裏竟是不多見的悲切,“我說你可憐,就是因為你執着于你的夫君,可他卻要你死。”
這話全然如晴天霹靂,一刻不停地直接打在慕容昭的身上,她如癫似狂,本是沒道理會信這些的。
但她還是歇斯底裏的朝着洛施喊叫,那張精致的面龐又變動了起來,在狐貍臉和人臉之間多番輪換。
錢衛也納悶,他疑心地看向洛施:“你說的是真的?”
想到在她扶起錢衛,思索着怎樣處理慕容昭時,站在後者身旁,眼神裏包含着不知多少情緒的陳望飛突然說了一句“殺了她”。洛施冷然的點了點頭。
就是因為是真的,她才要說出來。
慕容昭在痛苦的嚎叫,她的面前一遍遍劃過陳郎的笑靥,多少年過去了,從未黯淡,卻越加深刻。
洛施向前走了幾步,看上去,就是殺氣騰騰的要對精神已然失常的慕容昭下手了。
突然,洛施停下了腳步,淡淡的看向護在白狐身前的男人,“人總是這樣,對自己從未見過的事物有着無數好奇,但一旦逼近自己,就只剩下害怕了。”
錢衛探頭,想到洛施問他是否看見了五個人。這麽說來,除了慕容昭手中的三個鬼魂,在這裏,還存在着一個?
陳望飛腿有些軟,但是,鬼明明應該已經沒有實質的身體了。
他有些頹然的放下自己伸展開來的手臂,“慕容昭是妖怪沒錯,她殺過人也是不争的事實。”
“慕容昭……”
“星鬥交垂光,昭昭不可挹。”錢衛眯起了眼,插了句嘴,“是為如星光般璀璨,耀眼明媚。”
洛施挑眉,看向臉頰羞紅的鬼魂,閑閑道:“那就讓她付出代價,以祭死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