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曼玲跟弘遠回來了，不過，心卻依然翻騰着平靜不下來。原以為弘遠這輩子都會把自己捧在手心裏，這才多長時間就被摔到地上一次了；原以為這輩子不用為錢愁了，和弘遠兩人玩玩樂樂地過日子，現在已經開始為錢發愁了，“原以為”的全都不對啊。
“你是不是也發愁？”曼玲問明芝，兩人現在是在同一條船上，面臨着同樣的局面。
“我是想找份家教的差事，晚上和周末教教小孩子，這樣可以有點收入。”
“這個也做不了。”曼玲摸着肚子說。
“你現在可不行，什麽都別做。我賺了錢分你一半。”明芝笑着說。
“好，別耍賴啊。”曼玲笑道。
“放心吧，不會的。”明芝笑道，“先別讓我媽知道，她是不想我出去做事的，她讓我專心好好讀書。不過我不會耽誤讀書的。”明芝小聲說。
“哎，我是什麽都耽誤了，後悔透了。”曼玲嘆道。
“我媽說，書沒讀完，也找不到什麽好差事，反倒是掉到苦坑裏熬着，不劃算，我也是這麽想，不過還是想賺幾個錢也挺好，先別告訴她，等找到了在告訴她。若是找不到，她也不必知道了。”
“你這是擔心大家都知道了，到頭來卻找不到事做，只打雷不下雨吧。”
“對，就是這意思。”
“曼玲，我覺得我媽說的對，現在是新時代了，我們得自己長本事了。靠男人沒錯，就是很可能靠不住。要不你和我一起把書讀完吧，還是按以前說的一起上大學。你看看家裏現在這個樣子，如果我倆都大學畢業了，是不是就都不用愁了。”
“可我現在這樣子怎麽去學校？不行。”
“你在家裏讀啊，別就這樣丢下了。”
“想是可以這麽想的。你不是說，孩子很麻煩嗎，到時候還不知怎樣呢。”曼玲有點洩氣。
“肯定是要找老媽子的，還有讓我媽幫你，她反正也是在家帶孩子的，還有你媽。”
“你幫我鼓勁吧。”曼玲似乎很同意明芝的建議，“我是要好好想想了。”
“你也得和二哥好好商量，他也要想個出路，看大哥大嫂這樣子，不會對他怎樣的。”
“希望犯了這次錯之後，他能長進。”
“可別退了學，就在家裏什麽都不做了。”
“我沒有。”
“我知道，你會很難，但要想辦法，總有辦法的。”明芝信心滿滿地說。
“你看我媽沒讀過書，但她的想法是對的。不能指望嫁個人過一輩子的，要自己長本事才行。她自己嫁了兩個人也沒過完一輩子，她要是有本事，就不是只有嫁人一條路了，現在就不用愁了。你看她，嫁了我爸，生了我哥和我，我爸去世了，她就不知道怎麽活下去了。為了養大我們又嫁到吳家，又生妮妮；現在呢還是要發愁。”
明芝頓了一下，又說：“我可不想活成她那個樣子，你也別。”
曼玲癟了下嘴，微微地點了下頭，心想自己活得已經像她了。
“我媽說，買股票債券都不如買房子保靠，當收租婆最好。你該跟二哥商量下，把手裏的錢買個房子出租，你心裏不就有底了。”
“他有什麽錢，早都花掉了。”
“不會吧。總會有點吧。買個小點的也行啊。”明芝不信。
“沒有，他是月頂月的花光。”
“他每個月能花掉那麽多？”
“他多大方，你還沒見過啊。”
明芝看着曼玲，她的臉上依然帶着吵架留下的憔悴，還不到一年，曼玲就變了一個人，她可是跟我一樣大啊。而且，她就要做媽媽了，然後呢？像我媽媽一樣，帶着孩子，在這個大房子裏過一輩子？不對，我媽媽不認字的。曼玲媽媽是讀過書的，她有什麽不同？我媽媽帶孩子繡花聽戲，她媽媽帶孩子看小說，還要自己打理家事。都不怎麽樣啊，明芝突然又迷茫了。就沒有別的活法麽？即便沒有，至少不要早早地過上這樣日子。
萬事總是開頭難。明芝找份兼職的心思已經有段時間了，可她實施起來并不容易。首先是不好意思，她總是想要是曼玲陪着就好了，可曼玲偏偏不能陪她了。明芝在一家商店的櫥窗上看到招人告示，她不敢進去，她每天都繞道走到那裏看，好像這樣裏面的人會出來請她進去工作似的。直到有一天那張告示不見了，她突然覺得這工作是不是沒有了，膽子也突然大了一下，她走進去問了。正如所料，他們找到人了，工作沒有了。明芝洩了氣，不再繞過去看了，工作并不會一直在那裏等着她的。不過，這個經驗讓她膽子壯了不少，再看到類似的小廣告，她會壯起膽子進去問。不過每次人家都是找全職的人，都不适合她。
學校裏有同學知道了明芝家裏的事，背後嘁嘁喳喳地議論她。什麽“明芝落難了”，“我猜她很快就念不起書了”，“不久就會退學了”，“很快就會嫁人的”，等等。
“本來她就是個窮鬼，這回她這個假小姐快完蛋了。”有刻薄的同學說。
這些話傳到了明芝的耳朵，她又胸中升起了一股勇氣，既然是假的，就告訴她們不是真的；既然快落魄了，就告訴她們我已經落魄了，又能怎樣！于是，她跟周圍的幾個同學說了自己家裏的情況，也說了自己要找份兼職的想法，希望大家能幫她留意。
畢竟刻薄的人只那麽兩個，多數的人是同情她的。幾天後，一位同學對明芝說：“我親戚家裏要找一位教書先生，陪一個四歲的小女孩讀書認字，就希望找個大姐姐，我覺得你去正合适。想不想試試。”
“太好了，帶我去吧。”
明芝心裏甚至感謝那個刻薄的同學了，沒有她那句刻薄的話，她還真不好意思跟同學講出心事。正是那句話激起了她的面對現實的勇氣，索性坦坦白白地說出自己需要幫助，這效果還真好呢。
明芝跟着同學去見了小女孩的父母，雙方都挺滿意，就把事情說定了。暫時一周兩次，以後看小女孩的情況再定是不是增加。明芝太高興了，這樣順利，讓她再次感嘆知道的人越多，得到的幫助越快，只靠自己是不行的，本來不抱什麽希望的事，竟然成了！
明芝回家，興奮地跟媽媽說：“媽，我找到了一份差事，可以幫你了。”美珠一聽，臉頓時嚴肅下來，重複着明芝的話：“你找到了一份差事？”
“教書！教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子讀書認字。一周兩次。” 明芝還在興頭上，臉頰緋紅，兩眼放光地看着媽媽，等着她的誇贊。她想媽媽定會說：看，我的明芝長大了，都能賺錢補貼家用了。
“你找什麽差事！你不上學啦！”出乎明芝的預料，媽媽不但沒有高興，還露出怒氣，“跟你說過多少遍，好好讀你的書！”美珠繼續說。
“我……，現在家裏不是……”明芝沒料到媽媽會這樣，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美珠見狀，覺出自己口氣太重，女兒可是在替自己分擔，不該如此對她。
“哎，我明白你是想幫我，你長大了，可以幫我了。”她軟下語氣說，“你該先問問我。你只管讀書，不該出去做事的。”
“我大了，可以做事了，教小朋友沒問題的。”明芝沒明白母親的意思。
“我知道你可以。但總要影響你讀書的。”
“不耽誤上學的，一個禮拜只去兩次。”明芝解釋道。
“有那時間，不如多讀點書或休息，你也需要休息。而且媽也擔心你碰上壞人。”
“不用擔心，那家人很好的，是我同學的親戚。”
“在什麽地方？離家遠嗎？”
“不遠。”
美珠看着女兒，明芝不知所以，等着媽媽說話，猜不出她要說什麽。
“你想幫我，這很好，你是個好孩子。但不是現在，現在媽還不需要你幫。”美珠拉着女兒的手說。
“怎麽不需要，上次拖着月錢，你就愁了好幾天。”
“怪我，該早點跟你說，總以為你還是孩子，也怕你不懂，反怪我不好，沒想到你心事這麽重。”
明芝看着媽媽，等着她說下去。
“之前我們住的房子，早在妮妮出生的時候老爺子就轉到我名下了，算是我的了。所以，即使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娘幾個不用愁住處的。這些年，老爺子逢年過節總會送我點首飾錢什麽的，還有每月的月錢，我都能省則省攢着呢。你們上學的錢是他另外出的，一直是這樣的。所以，手裏的現金是足夠用的。即使以後沒人出學費了，我供你倆到大學畢業都沒問題的。”
“真的嗎？”明芝興奮地問。
“真的，你想啊，他比我大那麽多，我怎麽會不為自己考慮。你看，我已經都為你們準備好了，你倆只管讀書就是了。”
“哦，我不知道房子是我們自己的，也不知道你還攢那麽多錢。房子真的是我們的？我們不用交房租的了？”明芝聽了感覺好像有一個重重的大包袱從肩上落了下去，那壓力不知不覺地來了，現在悄無聲息地走了。她雖然不喜歡媽媽的這種方式，卻也感謝媽媽的為他們的盤算。
“我們可以租出去兩間屋子，自己留兩間用就夠了。”明芝見到了很多人家都是分租的，有了房子多好，不用付房錢，還可以收房錢。明芝覺得自己就像在一只搖籃被推來蕩去，前一會還以為要一無所有露宿街頭，這一會兒又變成了有房出租的收租婆了。
“是啊，我也這樣想的，現在老爺子不讓，說會把房子糟蹋了。以後麽，至少把廂房租出去，也夠我們的菜錢了。”美珠緩緩地說，“等等你哥哥，你不是已經寫信告訴他了家裏的事了嗎，他已經知道了，也許他會考慮回來呢。”她沉了一下，明芝知道她一定很想哥哥。
“他回信裏沒說要回來。”明芝道。
“那可能是還沒有打定主意。”
“他要回來就好了。”明芝也盼着哥哥回來，他回來了家裏會更好。
“我需要的幫助可比你找到的這個差事多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一周兩次那點錢是不夠的。”美珠又重新提起那個話題。
“那你要多少？”
“不是我要多少，我是想告訴你，想要過好，一個月要一百塊以上才行。你知道在大學教書賺多少嗎？”
“不知道。”
“不能只看眼下，要往長了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以後的事都得想想。”
“教個小孩子賺多少？教中學賺多少？在大學裏教書賺多少？你得都了解了，就知道該往哪裏使勁了。”
“大學教書賺多少？”明芝急切地問。
“是二百多，也有三百多的呢！”
“那是不是最賺錢的差事了？”明芝一震，自己也是第一次考慮關于錢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像吳家這樣過日子需要多少錢。
“是不是最好的差事，我不知道。不過，在我眼裏，女孩子教書最好，斯斯文文的過一輩子，多好。”
“嗯。”明芝點頭稱是，“我也覺得教書好，挺羨慕我們學校的老師的，在大學裏教書肯定比他們更讓人羨慕。”
“你要是有了那本事，多自在，多受尊重，我們就再也不用愁了。”美珠拍拍了明芝又說，“總之，好好讀書，否則我就是白白地替你們打算了。”
母女倆都笑了。
“那我這個差事要不要去了？”明芝為難起來。
“已經答應了，就去吧。跟你說這麽多的意思是，怕你賺點小錢就不去上學了。如果過些日子，他們把每周兩次變成了天天去，那你就會把學業廢掉了。那樣就是丢了金條揀銅板兒了。”
“不會的。”明芝嘴上說不會，心裏卻想，也許媽媽是對的。
“都以為不會的，只有做上了才知道會不會。掙小錢是會讓人上瘾的，每天數着小錢也是挺開心的，會把時間都用上去換錢。”媽媽接着說，“這樣吧，去告訴人家自己不會做長，讓他們另找人吧，在找到人之前，你先做着，但不要再加時間了。”
“好。”
“把心思用在好好讀書上。現在還不是你來擔擔子養家的時候，你擔不動的。現在是練肩膀的時候，結實了，才能擔的重，擔得穩。你的學業就是練你的肩膀，記住了！” 美珠拍了拍明芝的小肩膀，好像真的有重擔等着放上去。
明芝認真地點頭。
“當年你爸爸也是有機會更。”
明芝是從來沒有聽過媽媽講以前的事情的，她認真地聽着。
“那時，工廠有機會學習修理機器，學習是免費的，但學習期間沒有薪水。那時，我們一家都等着他的工錢租房買米，他就沒有去學。後來才知道，如果學成了，薪水會翻倍的。倒過來看，他還會不去嗎？就是因為當時不知道學了會怎麽樣，又怕沒了工錢拿什麽買米，所以沒去。就像你現在，不知道學了會怎麽樣，不知道教小孩和教大學有多大的區別。所以，有時候養家的擔子擔的太早不是好事，真好像一個小孩子挑了二百斤，一下子會壓廢的。”
“你怎麽知道念大學了會賺更多？我以為你每天在家裏，什麽都不知道呢。”
“你小時候，我們有家鄰居，夫妻兩個人都是念過書的，男的在一個洋行裏做事，一個月的薪水你爸爸一年都掙不回來，你說差多少，這還是開始。後來，升職了，賺更多了。女的雖然也是在家裏，但人家家裏和我們的太不一樣了。”
“現在呢？”
“現在？”美珠愣了一下，說，“他們搬走了，不知道了。”
“爸爸後來漲薪水了嗎？”明芝更想聽爸爸的事情。
“他也有漲，升他當了個小頭目，漲了幾塊錢。”
“哎，你應該也看明白了，我呀，多虧了還有點樣貌，如果長得不夠漂亮，連個有錢的老頭也找不到的，再嫁也只能還嫁個工人，也不可能供你們上學的。不過跟了他以後，也長了很多見識。”
“要往遠了看，看不到五年後，十年後，是不行的。我想，你肯念，就一直念到大學，總沒錯的。”
“我也是挺傻的，就沒想到自己開個鋪子什麽的。我覺得我做那種成衣店會很好，當年你繼父就說，我身上穿什麽料子，什麽料子就賣的好。有時，他就叫我，在街上來回走走，像個招牌。” 美珠笑着說。
“現在那叫模特，還能拍照上雜志的。”
“你看這社會變化多大，什麽都變。人就得跟着變，跟得慢了都不行。我年輕的時候只認識門前一條街，幾個鋪子，早點攤和菜市場。你可不能像我那樣。”
美珠今天跟明芝說了太多的話，還提起了過去，這讓美珠免不了黯然神傷，睡不着覺，看看睡的正熟妮妮，她傷一會兒心，流了幾滴淚，嘆了幾口氣，等着天明。那個讀過書在洋行做事的人，讓她感受到了另外一種生活，也給她帶來的短暫的快樂和長久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