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外,酒樓之內。
案幾上,散落着片片剝爛了的硬殼,旁側墨色羽衣的女子斜斜倚着,邊磕着手中小山般的瓜子,邊聽着前頭淺綠衣裳女子的清脆聲音。
“唐子煥的父親本是朝中大将,但幾年前被懷疑曾勾結外邦,導致機密洩露,戰事失利。為保性命,他父親主動請求離開皇城,戍守偏遠之地,唐子煥則留在皇城之內,作為親衛軍其中一支隊伍的将領。”
文竹娓娓道來,司琅磕着瓜子,若有所思:“難怪……我見他住處偏僻簡陋,原來是本就不受重用啊。”
“大概人界皇帝留他在皇城裏,也是為了牽制他的父親。”
司琅點頭,心中已有考量。昨日她見那唐子煥面色沉沉,行事凝重,就知道這中間必定有事發生,今早才會譴文竹回去連塘王府,将那往生石的內容看看清楚。
“所以他與那穆缈呢?這一世又是什麽情況?”司琅一嗤,“不過按那月下老兒的腦子,估計又是什麽狗血爛俗的故事。”
文竹的嘴角抽了抽:“按往生石上所寫,過幾日皇城內會有刺客出現,親衛軍出動保護人界皇帝,而在這次抵禦行刺中,穆缈會為了救唐子煥而受傷。”
“果然。”司琅不出所料,“又是這種劇情……”司琅頗為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幽幽道,“下次我若能見着這月下老兒,必須好好跟他說說,別再寫這種爛俗戲碼了,凡人不累,本郡主看着都累!”
文竹聽她抱怨,沒有接話,只無奈一笑。
“然後呢?”司琅問,“又是悉心照料,互相表白?”
“未提起有悉心照料。”文竹道,“往生石上道,唐子煥會以自身重要之物,為穆缈換取受傷的解藥。之後便是穆缈傷勢痊愈,兩人于七月初六那日正式成親。”
重要之物?
司琅皺眉:“唐子煥的重要之物?那是什麽?”
文竹同樣不解:“往生石上并未說明。”
司琅想了一遭,但到底是對唐子煥無所了解,不過聽了一通他的“凄慘”身世,也參悟不透他究竟有何重要之物。
但這對司琅來說本就無關緊要,她也不欲花費時間來做無用的事。
距離唐子煥的成親之日,還剩下一月的時間,如今牛頭馬面雙雙護着他,她奪他性命已是希望渺渺,但她的最終目的其實只是要破壞他的姻緣,所以是否取他性命,現在對她來說已不重要,最關鍵的,是她不能讓這二人順利成親。
而不讓他們順利成親,最為明了直截的方式,就是破壞他們的拜堂禮。
既已有了想法,司琅自然不再着急,她悠悠閑閑地又磕了會兒瓜子,懶散地閉上眼睛,已是無心再談只想睡覺的模樣了。
雖距離成親的日子還剩下一月,但這日子不長不短,期間什麽都可能發生。司琅擔心突生變故,便沒有回去魔界,與文竹一同留在了這人界酒樓內。
司琅雖是自由散漫,放蕩不羁的性格,但其實心中并無什麽強盛的好奇心,她對人界形形色色的物什和玩意統統不感興趣,住在皇城之外這幾日,她基本足不出戶,天天都躺在屋中睡大覺。
不過來這人界幾遭,司琅還是深有體會。雖說這裏凡人性命短暫勞累不堪,但卻能享受清朗日光和澄澈空氣;但反觀她偌大魔界,漫長壽命不死不滅,卻有太多人只能掩藏在黑暗之中。
有失有得,天道終究還是公平的。
窗外的綠樹紅花彌散着淡淡清香,司琅将手墊在腦後,翹着腿仰躺在床榻之上,清風撫進将她鬓角黑發吹起,如一雙溫柔的手在細心試探。
司琅閉着眼睛,任由神思在際空外飄蕩,她的眼中一片黑暗,心卻在泥沼裏沉沉浮浮,不肯投降。
忽然,司琅鼻間飄過一縷奇異香氣,雖很短暫,但卻清楚無比,她指尖一頓,立時睜開了眼睛!
這個味道……
正當她仔細回憶之時,屋門“吱”一聲被人推開,司琅看去,是文竹走了進來。
“郡主!”文竹說道,“刺客昨夜入了皇城,穆缈按往生石上所寫,已經受傷了。”
既已受傷,那麽下一步便是唐子煥以重要之物來換取解藥。
司琅不知這重要之物是什麽,但這一刻心卻有點隐隐不安起來。她回憶着方才在她鼻間飄過的氣味,總覺得這中間似乎會有什麽聯系。
她蹙眉,覺得不能坐以待斃:“走!去看看。”
由于昨夜行刺,今日皇城內的戒備頓時森嚴了起來,大路和城門外均是重兵把守,除卻那些穿着銀甲的将士,幾乎看不到任何閑人的身影。
司琅和文竹化了隐身,從皇城上頭飛身進入,她們先是去了軍營,但軍營裏幾乎無人,只有少數寥寥幾個在其中看守,看起來大多數将士都已被調遣出去了。
軍營裏找不見人,司琅幹脆不再瞎找,尋了個無人角落,化出身形,俯身以右手頭三指點地,魔氣瞬間便沿着她腳下滌蕩開來,司琅閉上眼睛,以神思感知唐子煥的方位。
皇城雖大,但魔氣蔓延的速度更快,探知不過一二十秒,司琅就順利尋到了那人位置。
太醫院內。
藥香袅袅升出紅瓦,白袍太醫來去匆匆,司琅和文竹又化回隐身,穿過前殿和藥房入了後頭治傷之地。
穆缈乃親衛軍将領之一,昨夜抵禦行刺護駕有功,又為救同僚而身受重傷,自然待遇極好地被安排在了太醫院內,司琅與文竹到她床榻前時,正好有太醫在為她診治。
而除卻太醫,毫無意外地,司琅看見了唐子煥。
他低垂着頭,穿着一身銀甲,上頭是未擦拭的血跡,此時已然幹涸,拿着佩劍的手中也有噴濺狀的血痕,顯然自昨夜刺殺過後就沒再回過軍營。
司琅站得不遠,但卻看不見他的面容。他的眼睛和神情統統都藏匿在盔甲之下,低垂着的臉只定定朝向床上那昏迷不醒的人。
其實不用多看,也不用多想,司琅能夠猜出,他此時或許滿心都被愧疚和心痛所纏繞。
否則怎麽會輕易低下,他作為将領,面對他人時挺直的脊背和身姿。
司琅手指微微蜷起,心情一時變得尤其複雜。她腦中意識清醒,心頭卻異常沉悶,煩躁自身體裏油然而生,那是一種讓她非常不适的感覺。
這種感覺,就與上一世在湖邊,她看見周寅牽起薛韻受傷的手輕柔擦拭時一模一樣。
而最令她煩悶抓狂的,偏偏是她自己過分清醒,深深知道這種感覺代表着什麽。
有了這種認知,司琅的表情一下子就臭到不行,身體內壓制的戾氣漸漸散發,文竹站在後頭,立馬就感覺到了自家郡主情緒不對。
看了眼司琅,又瞄了眼前頭毫無所覺的唐子煥,文竹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被這戾氣牽連,趕忙把自己的頭也垂低了些,只在心中無奈嘆息。
唉……不是說能分得清楚誰是誰嗎……
司琅臉色比牛糞還臭,那太醫做什麽講什麽她都聽不進去了,冷着一張臉在旁邊坐下,不耐煩地晃着自己身上銀飾。
約莫過了一刻鐘,太醫的診治總算結束,他緩緩起身,愁容滿面,嘆息了一聲後搖着頭,頗為感嘆地拿起藥箱離去。
司琅活了兩千多年,魔界之人雖不死不滅,但不代表她對死亡沒有了解。這太醫如此束手無策的表情,一看便知對床上之人行不了拯救的法子。
也難怪,畢竟往生石上寫了,需要唐子煥拿自己重要的物件去交換解藥,若是讓這太醫醫治好了,那才得讓她驚掉下巴。
司琅把玩着銀飾,将目光收回後投到床榻那方,上頭躺着的女子昏迷不醒,長發披散,面色慘白,雖額上都是冷汗,嘴唇撕裂沒有血色,但司琅依舊認得出,她就是上一世的薛韻。
這所謂的生生世世,當真是比魔咒還令人難以擺脫!
太醫走後,唐子煥僵直站立的身體終于有了動作,他挪動腳步,一下一下朝穆缈那裏而去,銀甲如沉重的木鐘般相互撞擊,似乎将他的步履都生生拖慢了半步。
司琅冷着臉色,早已沒有心思再繼續待着。她早知穆缈不會喪命,如今看着唐子煥精神萎靡,她心中只想将他抓來狠狠揍上一頓。
“嚯”地起身,司琅一腳蹬開凳子,對文竹道:“我們走!”
兩人隐着身形,來去自由無聲,可這施法離去的訣剛撚至一半,忽聽床榻那裏傳來低啞聲音:“別走……救救她……”
司琅撚訣的手霎時頓住,有些不可思議地轉頭去看文竹,卻見文竹與她一樣臉色詫異,顯然跟她聽到了一樣的話。
司琅倏爾轉身,看向坐在床沿邊弓着身的唐子煥,他沒有轉頭,甚至連餘光都未瞟來,可他方才……分明就是出聲了。
司琅放棄了施法,邁步緩緩朝他那裏而去,她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也見他慢慢,慢慢地,朝她的方向投來目光。
他的雙眼通紅,臉上還有血跡,但那眸中,是清波流淌。
司琅聽見他說:“求求你,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