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多雨,淅瀝不止。

我坐在房中聽雨,思緒逐漸放空,心曠神怡。繡了一半的肚兜則放在八角掐絲葫蘆紋小幾上。肚兜呈葵黃(1),繡的是貓兒摘紅杏,暖融融的好意頭。

最近我身上不爽,關節酸軟,起坐不便。你在一旁為我親手揉着足踝,那雙拿慣了刀戟的手乍然溫柔起來,倒讓我受寵若驚。

我想要将腿收回來,卻被你緊緊握住。我道:“怎麽了?我不敢勞動戚高媛。”

因燕居(2)在家的緣故,你青絲披散,不绾髻鬟,卻在一對美眸之尾點了些朱砂,濃如芍藥。你戲谑道:“我是你妻主,随意勞動,豈有不敢的道理。”

我不與你分辨,只拿起圓繡棚,繡了幾針紅杏。

你笑得五官都柔和不少,湊上來,貼着我的肚腹:“鶴郎,你雖說看不上我,但肚子裏的孩子……它也是你的孩子。”

我如何不知你這話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我不會傷害它。”

你吻着我的頸側,蹭上紫紅的胭脂:“鶴郎真乖。得夫如此,妻複何求。”

自從我有了孩子,你便很少淩.辱逼迫,越發甜言蜜語哄我歡喜。我不是情窦初開的小郎君,聽在耳中,不會心蕩神搖,只會覺得可笑。

聞着銅鶴銜枝熏爐裏的安神香,我伸手撫着自己小腹,心裏溫柔了好幾分。你說得對,它是我的孩子,我會疼惜它。

雖然它來自你的強迫。

有個碧衣丫鬟掀開幔帳走進來,匆忙行禮道:“高媛,高媛!戚大小姐正在府門口,還……一刀劈了府門!”

是尋嫣找上門了。

她向來行事沉穩,甚少如此急促冒進。這一遭前來,不知為何!

我扶着八角幾,正待起身:“這……”

你卻撫着我的肩頭,迫我重新坐回繡墊上:“你有身子,不許出去!萬一磕了碰了怎麽辦?給我待在這裏!”

随後你橫過一眼,松煙和入墨登時跪倒在地。自從上一回你将他們鎖入柴房,欲要處死後,他們便懼怕了你,唯你馬首是瞻。你令道:“看好郎君,倘若他邁出府門一步,本媛唯你是問!”

言罷你利落地提起九亭連弩,騰身而去。

那邊即将拔刃張弩,我如何坐得住,頻頻往瑣窗外張望。松煙欲扶着我坐下,勸道:“郎君莫挂心了!”

我往紫檀衣架旁走,自個兒披上一件八團缂絲鹿絨披風,急道:“你扶我出去看看!”

入墨唯恐受你責罰,跪地啜泣道:“郎君心疼心疼奴才,心疼心疼奴才罷!”

我兩相權衡,扶着腰坐立不安,心裏仿佛軸辘般七上八下。忽聽到府外短兵相接之音,再也忍不住,推開門便踏出門外。

尋嫣正與你對質。她穿一襲青蓮紫金邊芙蓉探春長襖,仙游髻上簪着兩朵昙花錯珠纏花(3),面覆額黃。在我的印象裏,尋嫣向來都是溫厚從容的,從未見過她如此震怒的模樣!

你冷笑道:“我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戚大小姐請回!”

尋嫣黛眉微蹙:“戚尋筝!你還是不是人?”

你撫摸着九亭連弩上繁複的花紋,嗤笑道:“我是畜生。”

尋嫣深吸一口氣,字字誅心:“你強迫他,他絕不會從了你。”

她此來,當真與我有關。

“鶴郎?你怎麽出來了?”你看到我的身影,連忙扶着我踏過赭檀色的門檻,“快進去歇着!這裏與你無關!”

尋嫣身邊還跟着一個容色溫雅出塵的女子,被尋嫣喚作“畫屏”,想來正是與她交好的友人冷畫屏。冷畫屏一壁勸架,一避攔着尋嫣,不讓她二人再打起來。

我擡眼望去,冷畫屏松松绾一個垂雲髻,其餘青絲披散腰間,不似尋常世家女子般簪釵繁雜,只斜插一朵淺碧漸變寒梅絨花,當真如傳言中氣質“溫潤如玉”。

冷畫屏勸道:“你冷靜!當衆在鄞都私鬥,豈不是丢閣主的顏面!”

你握住我的手,與尋嫣道:“他裏裏外外都是我的了,腹中還懷着我的骨肉。”

我登時如咽寒霜。

我此來只為勸架,何曾想到成為你奚落尋嫣的證據。

尋嫣複雜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指尖微微顫抖,心中有說不出的疼。她久久凝視着我微微凸起的小腹。

冷畫屏嘆道:“尋嫣,我們回去吧?”

尋嫣往我身邊走了一步,你登時毫不客氣地持戟阻擋。尋嫣輕聲問我:“你心甘情願跟了她?”

我搖搖頭,解釋道:“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

我并非心甘情願。

尋嫣驟然霸道地握住我的另一只手:“你跟我走!今日我必須帶你走!”

許久不曾握她,我感受着她掌心的溫熱,仿佛降臨另一重人間。我的眼眶濕潤了。

你冷笑道:“要他跟你走,除非殺了我!”

尋嫣一刀劈過去,毫不留情,地上浮雕方磚都迸出裂紋:“殺你?我今日就殺了你!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可惜我派出的手下沒能殺了你!你砍下我爹爹的手臂,我不殺了你,枉為人女!”

你笑得陰冷,九亭連弩迎上金錯刀,發出巨響:“是,是我砍了你爹!戚尋嫣啊戚尋嫣,你派來追殺我的那十個淩煙閣精銳,被我砍下了頭顱,十個頭顱排成一列,碼在你的衙門門口,你看到了嗎?”

你砍下了戚主君的手臂……

十個淩煙閣精銳的頭顱,被你碼在尋嫣衙門門口……

我受不了這般打擊,登時天昏地轉,眼前一切皆成缥缈煙雲,見不得,聞不得,觸不得。你為何這般殘忍,沒有分毫人性?!

耳邊的呼喚聲逐漸遠去了,我重重吐息片刻,昏倒在地上,肩頭撞在門檻上。原來秋天都快過去了,雕磚上滿是蝕骨涼意。

混沌間,我回到了過往,回到了紙醉金迷的教坊司。

我被鸨公□□成“花魁”,囚禁在地宮裏。教坊司的地宮是一片華美的修羅地獄,磋磨我的魂魄,讓我的魂魄永遠留在那裏,走出的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地宮有描金勻彩的壁畫,畫的是男女春圖,各色花樣,看得人目不暇接。琉璃缸中則養着各色斑斓錦鯉,皆若空游無所依。我永遠記得它們木讷游來游去的模樣,供人觀賞玩弄。

錦鯉像極了我。

地宮于我是地獄,于恩客卻是極樂之所。能進入地宮的不是尋常女子,都是上了年歲的朝堂高媛,卸下官裙朝簪,她們的面頰染上浮浪酒色,仿佛換了魂魄,成為欲的奴隸。

她們大敞衣袍,在此走來走去。看上哪個少年,便壓在身下雲雨一番。

除了我。鸨公說,對女人而言,越得不到的,則越神秘。越神秘,則越高貴。為了引得她們趨之若鹜,鸨公要她們誰也得不到我的身體。

我像神靈一樣,被養在屏風後面,神秘而高貴。高媛們願意一擲千金,聽我彈一支淫詞豔曲。

這一日與往常沒有什麽不同,我穿上雪白的層疊紗衣,在衆女子的驚呼聲下邁入蠶絲屏風後面。隔屏而望,恩客們沒有面孔,像一個個尋求解脫的惡鬼。

鸨公笑道:“來來來,給各位高媛瞧個好的!今日仙鶴公子畫一幅秘戲圖(4)!”

年過不惑天命的高媛們呼聲如沸,我充耳不聞,只在屏風上畫起令人面羞心跳的秘戲圖。高媛們一壁細品,一壁把玩着懷中的伎子,淫言浪語不絕于耳。

“好個仙鶴公子,當真是神仙一般!我此生必要讓他伺候我一回!”

“看他的身子……啧啧啧,真是尤物啊。”

“倘若能消受仙鶴公子一夜,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換!哈哈哈哈!”

有時候,她們會讓我穿扮齊整繪春圖;有時候,她們又要我面容溫柔地彈唱豔曲。

鸨公與我道:“世上女子,都喜歡見谪仙般冰清玉潔的美人墜入凡塵,被欲驅使。”

這是我第一次見尋嫣。戚香鯉來教坊司尋歡作樂,身後還帶着個年輕的華衣女子,女子眉目淡然,無心風月的模樣。

鸨公令人給戚香鯉看座:“戚高媛來了?青央公子整天盼着高媛哪。咦——高媛怎麽還帶着,帶着……這是?”

戚香鯉輕車熟路地入席,喝着花酒,摟着青央:“是本媛的姑娘。”

鸨公與戚香鯉交換了幾個眼神兒,他搖着扇子笑道:“原來是戚大小姐!那老身給大小姐安排個幹淨點的?”

尋嫣搖搖頭,優雅地在母親身邊撩袍坐下:“不必了。”

彼時我在屏風後彈唱豔曲:“見了你緊相偎慢厮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5)”

這幾句唱的不可描述,坐上女子各個戲谑而笑,享受得很。唯獨尋嫣神色如常,衆人皆醉我獨醒。

戚香鯉把玩着青央的鎖骨,與女兒道:“人,不能貪色,卻也不能戒色。俗話說食色性也。嫣兒,你也找個幹淨的,和為娘一塊兒松快松快身子?”

我雖知道朝中高官多數擅逛行院,但是帶着姑娘來嫖的還獨獨戚香鯉一人。

恰好一個伎子纖手奪了尋嫣的髻上紅翡點翠鳳釵,笑吟吟道:“姑娘,且來——”

尋嫣淡淡看他一眼,也不逢迎,只對母親拱手道:“貪權、溺勢、污錢、好色,世上多少好女子折在這四樣上?女兒不會把握其中度量,幹脆碰也不碰。”

戚香鯉嗤笑一聲,接過伎子手中的鳳釵,重新給自己姑娘簪上:“你呀,還是年輕。等年長一些,便知道男人的妙處了。”

一曲罷,恩客散,燭影黯。

尋嫣驟然走到屏風前,燭火樁樁,映照出她曼妙的身影。所有人看我都像看獵物,唯獨她不同。

她輕聲問我:“你便是徐家嫡子?”

我指尖一顫,琴弦發出一聲蛩鳴。我應道:“正是。”

她疼惜道:“可憐閨中公子,時運不濟,命途多舛。”

我凝在原地,感覺游曳在四周的錦鯉都冷冷地看着我,魚嘴一張一合,吞噬着我的魂魄。旁的女子只會玩弄我,唯獨這戚大小姐疼惜我。不知不覺,淚滴畫屏。

她鄭重道:“我會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