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的表情, 比不久之前朝靈指着狗叫他名字的那一次還要精彩紛呈。
“好舒服……”偏偏朝靈不知所覺,她按着十四的手,快樂地眯着眼睛, 那種感覺就像是夏天的時候, 師尊下令讓她們繞着雲間後山跑了二十圈, 等跑完精疲力盡熱意沸騰的時候,山下的婆婆忽然送了個剛從泉水裏撈出來的冰鎮西瓜。
“松開。”十四看她呆呆的眼神, 強忍住某些怪異的情緒,端着聲音冷冷道。
朝靈雖然混亂, 但是她記得十四的聲音,她平時裏跳脫愛撒野,動不動就惹炸劍術長老,但醉了之後卻意外不吵不鬧,別人讓做什麽就做什麽。
她乖乖松開十四的手, 靜坐在椅子上,看一會兒十四,又拿起筷子去夾盤子裏的花生, 捅來捅去, 半天都夾不起一顆。
蘇钰伸出三個手指, 湊過來逗她:“來看這裏,這是幾?”
朝靈也跟着伸出三個指頭:“三。”
蘇钰挑了挑眉,然後指着自己:“我是誰?”
朝靈:“你是書袋。”
這天底下好像沒有蘇钰沒看過的書。
蘇钰又指季聞雪:“那他,他是誰?”
朝靈擡頭看了一眼:“他是錢袋。”
蒼雲少主出手闊綽, 每次出門都負責買單。
季聞雪:“……”
蘇钰憋着笑錘了兩下桌子, 指朝靈自己:“那你是什麽?”
朝靈一點也不害臊, 腦子裏想起什麽就是什麽:“我師兄說……我是酒囊飯袋。”
“哈哈哈……”桌上幾人都被她逗笑, 蘇钰更是笑得前仰後合, 末了伸手指站在一邊的十四:“那這個……他是什麽袋?”
朝靈轉了個身,呆呆看着十四,十四垂眼和她對視,內心已經做好了不被她當人準備,誰知道她看了一會兒,發出了一道更為驚世駭俗的評論。
“他是花。”
十四:“?”
其餘人也一愣,蘇钰看熱鬧不嫌事大,人都快笑厥過去了,還不忘刨根問底:“花?!什麽花,食人花還是霸王花啊?”
朝靈一本正經皺了皺眉,然後糾正蘇钰的錯誤:“才不是,十四是天山雪蓮,可憐可愛,可望不可即。”
十四:“……”
這回其餘人都憋不住了,全都笑得錘桌子,正在算賬的老板被這邊的狂笑聲吸引,卻見幾個年輕人圍着一個醉鬼逗,還有一個黑着臉的,連表情都不知道該怎麽擺了。
正是年少風流,無拘無束的年紀。
無罪淵主,沉淵帝君,萬千魔物聞風喪膽的存在,在一個小姑娘嘴裏就變成了冰清玉潔的天山雪蓮,大概連最能胡诹的話本寫手都不敢這麽寫。
朝靈夾了一會兒花生都沒夾起來,又晃着面前的酒杯,看樣子還想再喝,幾人怎麽敢讓她再喝,連忙把酒壺藏在桌子底下。
季聞雪見她醉得不省人事,又思及此時明月西沉,已經過了宵禁,便主動提議回蒼雲。
蘇钰見十□□塵仆仆趕來,想必是有所準備,便擺擺手:“我們先走吧,讓十四和朝小靈留在山下,酒醒了再回來,省得鬧出什麽亂子。”
季聞雪沒有蘇钰那麽多花花腸子,聞言只覺不妥,思慮再三還是覺得把人帶回蒼雲更安全些,畢竟一個天然爐鼎喝醉了到處亂跑,少不了危險。
還沒開口,蘇钰就拽着他往樓下走,邊拽邊對十四擠眼睛:“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們記得明天早課別遲到啊……少主快走快走,不然來不及了。”
他已經拿出這麽大的誠意了,希望十四事後別來找他算灌醉朝靈的賬。
幾個人推推搡搡走了,朝靈還坐在位子上,手裏拿着個空了的酒杯,酒樓重歸寂靜,讓人一時之間不太适應。
沒了旁人,十四那種冷淡疏離的氣勢也收了收,看了桌上的人一眼,心知今晚必定是個不眠之夜,走過去敲敲桌子:“酒樓打烊,我們走。”
朝靈點點頭,又搖搖晃晃站起來,乖乖跟着十四下樓。
十四怕她摔,也不管酒樓老板偷看的目光,拉着人慢慢出來了。
長街之上燈火通明,冬日寒意被驅散大半,一眼望去,行人不多,大抵全都在家中守歲,所以顯得有些冷清。
“酒量這麽差,為什麽還要喝?”袖子被她拽得不舒服,十四只能停下,換成牽手。
朝靈的目光都被那些暖融融的燈籠和大紅對聯吸引,聞言只道:“師兄不在,可以偷偷喝。”
雲間弟子都修無情道,性如冰雪,很多都滴酒不沾,除陸霁之外,包括宋聞星在內,對酒都沒什麽好感,朝靈從小被管教,又因為年齡太小,所以很少有喝酒的機會。
她天生向往世俗之歡,逮到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十四聽她又提師兄,對雲間那群師兄的印象莫名又變壞了些。
“走罷,帶你去休息。”
他沒提之前在酒樓那番膽大包天的雪蓮說辭,只是拽着人往前走,朝靈卻不懂,他不解回頭,卻見人站在原地,眼巴巴又小心翼翼地問:“……禮物呢?”
十四挑了下眉,那種惡劣的心思又被她勾起來了:“方才那般冒犯我,禮物已經沒有了。”
朝靈果然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就在十四以為她會急哭時,對方卻擡頭笑了笑:“沒有就沒有吧,但是我有禮物送十四!”
“跟我來!”手腕被人反牽住,待十四反應過來時,兩人已經到城外的一座石橋上。
朝靈二話不說就爬上橋墩坐好,十四怕她落水,只沉默地站在她旁邊。
“要送我什麽?”城中已經沉寂,萬家燈火星星點點,背後的蒼雲山高大巍峨,直入雲霄,雖說這幅景色确實好看,但比起在寒風中蕭蕭而立,還是她的身體更重要些。
“馬上就好,馬上。”朝靈擡頭看了一眼月亮,也有些心急,十四看她滿眼期待,只施了個取暖的術法,不再追問。
“無事,我陪你等。”
明月升到正中,絲絲縷縷的烏雲飄過,不知道是誰高聲大叫了一聲,像是遠古的歌謠,緊接着整座城鎮都醒了過來。
焰火拖着尾巴升到空中,“砰”地炸開,金色的火光四散,剎那間将城中點得亮如白晝。
爆竹聲也跟着響了起來。
許是凡人生命短暫,所以才會有“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會有“莫待無花空折枝”,他們比誰都知道生死之傷,知道命若蜉蝣,美滿的時刻被大張旗鼓慶祝,高興時便載歌載舞,難過時便哭天搶地。
這些是修士和大妖們都無心沾染的世俗,可朝靈偏偏喜歡得緊。
“新年了,十四。”朝靈看着焰火笑,眼睛裏像是有光劃落。
無罪淵主獨行世間千萬載,從來都不覺得時間這種東西值得銘記,而這一刻,他心中仿佛有什麽地方,不動聲色,轟然崩塌。
“十四喜歡嗎?!”焰火聲太大,朝靈湊到十四耳邊問。
她歪頭往這邊湊,像極了索吻,高貴的沉淵帝君明知她沒這種意思,但還是伸手圈住橋墩上的人,微微低頭,吻了下去。
焰火持續不斷地飛上高空,火光和爆竹交錯着,而那個向來冷心冷情的上古大妖,此刻正在不要臉地趁人之危。
走到半山腰的三人聽見焰火和爆竹聲,也停下腳步觀看,那些權利,陰謀,飛升,故思,都在一瞬間被攪碎,留下的唯有最快樂,最如夢似幻的時光。
“也不知道那二人如何了。”程月凝看着焰火,眼裏也帶着笑意。
蘇钰“嘩”地展開折扇,心道那二人怎麽可能要他們關心,只是不明不白道:“不知如何,但十四兄應當很快樂罷。”
帶着個醉醺醺的朝靈,不僅不吵不鬧惹人頭疼,還任由搓扁揉圓,什麽都向着他,不可能不快樂。
朝靈如在夢中,昏昏沉沉地任由十四動作,桂花雲錦的甜味萦繞在唇齒間,配上十四懷裏冰雪般的冷香,暈頭轉向。
一吻過,她呆呆擡頭,總覺得十四變了,變得更高,更好看,也更充滿攻擊性了。
他穿着黑衣,修長淩厲,偏偏一雙眼睛像是藏了很多東西,不兇,卻也算不上溫柔,但是莫名親近。
夢裏的小白花已經開始進化了嗎?
恍惚間,她聽見十四低到有些不同尋常的聲音:“禮物收到了,很喜歡。”
來而不往非禮也,他這麽想着,又從袖中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項鏈。
若非蘇钰和他說過,他根本不知道她生辰的事,無罪淵那群家夥只會出馊主意,一邊興高采烈,一邊說什麽“愛她就送她最好的餓死鬼心肝”,“骷髅妝奁才是女子最愛”,“我有八條腿所以會送她一條”,迫不得已之下,他只能搜羅一大堆東西裝在項鏈裏帶過來。
搞得無罪淵那群八卦的家夥都以為他要丢下他們從此遠走,蕭明達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跪着表真心,說什麽“雖然屬下辦事不利,但是帝君您也不能一氣之下就收拾東西遠走高飛,對我們不管不顧吧!”。
搞得他心煩意亂。
當然其中也不乏有些私心,野獸都有領地意識,喜歡的東西恨不得圈在領地裏,讓她渾身上下都是自己的氣息和痕跡,十四也如是。
漠月鎖着她的腳踝,只能給他一個人看,項鏈再圈住她的脖頸,無論她到何處招搖撞騙,對着多少人顯擺,都能一次又一次地昭示自己的存在。
“擡頭,”想到此處,他把項鏈仔細地戴在朝靈脖頸間,半點不容置喙,“這裏面的東西都是你的了。”
“我也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