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什麽都沒有,蒼茫一片。鋪天蓋地的淺灰色雲霧将能見到的一切都遮掩了去,他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其中,也不覺得孤單。

空氣清冷潮濕,随着他的呼吸,那些霧氣緩緩地飄散着,将他黑色的衣裳微微染濕。

這裏是什麽地方?他又是誰?這些問題他怎麽也找不到答案。腦袋裏面空空的,什麽都沒有,便如同這荒蕪寧靜的四周,一切都是虛空的。

雲霧密布的天空,其盡頭忽然驚天動地一般迸發出血紅的火光。只剎那,哭喊聲,驚叫聲,求饒聲,萬般聲浪掀起巨大的潮水将他吞沒。四周的雲霧陡然染上了血色,生生紮入眼內,刺得巨痛。

他一陣駭然,不由得四處觀望,卻見觸目之處盡是沖天的火焰,濃煙猙獰如惡鬼,張牙舞爪地吞沒了無數民居。除了火光,便只剩下天上寒冷的星子之光。空氣冰凍徹骨,夾雜着濃烈的焚燒和血腥的氣味,仿佛要滲進肌膚骨頭裏去一般。他一個人怔怔地站在火光中,手裏提着不常用的劍,滿身血跡。周圍的人如同潮水一般,從他四周紛湧而過,淩亂的腳步聲和小兒尖利的哭喊,聽來分外心驚。

這個場景如此熟悉,一直以來都藏在他的意識最深處,輕易不提起。此刻忽然身臨其境,簡直恍如噩夢。為什麽他會在這裏?為什麽?他早已不做征服屠城之事,為什麽他現在卻全身染血地出現在這裏呢?

他怔怔地提步往前走,仿佛這是本能一樣。腳底傳來滑膩的異樣感覺,他低頭一看,卻見地上早已聚滿鮮血,将他的靴面都沒了過去。屍體和殘缺的身體肉塊随處可見,疊成了小山。他驚喘一聲,記憶之閘忽然大開,種種回憶崩潰一般地沖擊而來!

他知道了!這裏是什麽地方!他猛地擡頭,在濃煙翻滾的半空中急切地找尋着什麽。寒風吹過,将遮擋視野的煙霧沖散,他清楚地看到前方高聳着一座漆黑的城樓,其上一塊巨大的匾額,上用凡界的草書龍飛鳳舞地寫着『落伽城』三字!

千年之前的記憶夾雜着尖銳的呼嘯團團砸過來,他是太白之神,五曜之長,落伽城是他親手血洗的第一個不服神界管束的凡人城鎮!這是他最大的一個功績,他因此帶回了神界的供品……額頭忽然巨痛無比,好象給人硬生生塞入了許多畫面。

眼前也不知怎的,種種過往一一回放,跳躍前進。他帶回了兩個供品,麝香王坐在洗玉臺上大力嘉獎,賜與他做樂官;他在繁花盛開的花園裏再次将那個穿着白色衣裳的小姑娘記在心底;他怕着那使人堕落的思緒,不敢再看她;他在征服了第十七個凡界的城鎮之後,回到洗玉臺,聽到那裂天一般的音色;她又用那雙比秋水還澄澈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怎麽也摸不透那裏面隐藏了什麽樣的思緒,因為她只有在看向他的時候,眼睛亮得可怕,比天河還要璀璨……

他的喉嚨裏又痛又澀,只想狠狠地大喊一聲或者大哭一場。他變了,他分明變了!他變的自己都不認識自己,從他第一次在烽煙亂滾的城樓上見到她的時候!太白之神染污,五曜之長堕落,不敢承認的人一直是他自己……千年悠悠如同流水,他是如何這般忍耐過來的?此時情欲熾熱,他的心幾乎要生生裂開。無論他曾是如何的傲然自重,都改變不了他早已堕落的事實。

他喘息着努力望向城樓之上,期望之中的那個白色的纖細身影果然立在那裏。時間仿佛忽然停止在這一刻,周圍紛亂的呼喊,火焰焚燒的“辟剝”之聲,翻滾的濃煙,寒冷刺骨的秋夜之風,突然就全部停了下來。他的眼睛裏只看到了那個人,一如千年之前的那次驚鴻一瞥,心裏眼裏頓時全是她。

風将她的長發吹亂,令她的臉色慘白,她的眼睛如同天上的星子,明亮寒冷。她就那樣挺直了腰背,絲毫不懼地與他遙遙對峙。他的心在那個時候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好象開天辟地以來,成為五曜之長以來,他之前的一切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的相見。無數的過往頓時化成雲煙,沒有一點的意義,他的眼裏只有她。

他戰栗着,無聲地動了動唇。濃煙将他細微的呢喃吞噬而去,只剩下泠泠的風聲,飄蕩着兩個字:“清瓷……”

『清瓷』他分明已經記起了她的名字,那個纏綿在他心底百年的名字,折磨了他千年,是他的夢魇,是他的寶貝。

他忽然放聲吼了起來!

“清瓷——!”

聲音綿長而痛苦,如同受了傷的獸。吼聲未盡,四周景色霎時全變,他赤裸着浸在川水宮前那片冰藍的湖水中,湖水比冰還冷,絲絲縷縷有意識一般從皮膚裏鑽進去,一直凍到靈魂最深處。

辰星站在他身後,舉手過他頭頂,細細的清流從他掌心淌下,落在他頭發上,肩膀上,一一平複他狂熱的情潮。他的聲音如同冗長的咒語,在他耳邊不停缭繞,說了很多,可是他此刻已經完全忘記,也不願去想起。

『……五曜之長,太白之神……』『……不可玷污了神的稱號,切記……』他忽然覺得一陣煩躁,只想将那惱人的聲音掐斷。再冰冷的湖水也澆不熄他此刻奔騰的火焰。那個聲音在腦海裏反複響起。

『忘了她,忘了她,忘了她……』不,他不要忘!

『她已經棄你而去,忘了她……』不!他不在乎!

『再堕落下去,你枉為太白之神,忘了她……』他捏緊了拳頭,不可抑制地暴吼了起來!

“我不要!滾開!”

聲音忽然穿透了重重迷霧,清晰可聞,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到了嫣紅的晚霞。

太白急促地喘息着,一時弄不清自己究竟身處何方,四處急急觀望,卻見自己躺在野地裏,周圍是荒蕪的廢墟,斷壁殘垣,無限凄涼景象。夕陽如血,漫天的晚霞将整片天空都吞噬,天地間一切都籠罩在那妩媚卻凄涼的紅色裏。

正驚訝間,只聽不遠處有一個清冷的聲音在低低地念着什麽,他急忙轉頭望去,卻見清瓷一身黑衣,定定地站在這一片無際的廢墟裏,怔怔地望着落日,口中喃喃地說着什麽。柔白的臉被染上了一層豔麗的顏色,目光迷離凄涼,令他心驚。

『……落伽蓮綻,天贈雙姝;其之聲若裂帛,清朗明脆,因名絲竹;其之膚色白膩,如雪如瓷,因名清瓷……』她喃喃地這樣說着,兩只眼失神地望着前方,視線卻落在未知名的地方,遙遠到他不可企及。

『……情欲天生,吾不欲掩之欺心欺人;吾甘冒天下之大不諱,望落伽衆生歡欣,人人安康……』『……嘆麝香之蠻橫,惜印星之冷決,人神殊途,豈強人之所難也?倘借風雲之力,逞雷電之烈,吾将行逆天之舉,終得萬世自在……』太白越聽越覺得熟悉,忽然記起那是他征服落伽城之後,城主口中一直喃喃念着的話語。清瓷一直記到現在麽?

『……今得天贈雙女,喜極而感;念及後人可續,千秋萬代;酒後做此連篇愚言,流與後人贻笑而已……』聽她斷斷續續地念着,聲音凄婉欲絕,漸漸融在這如血殘陽下,慢慢飄散開來,令他如癡如醉。卻又見她揚起手臂,寬大的袖子随風舞動,然後只聽她張口高歌了起來。

『借風雲之力,逞雷電之烈,吾将行逆天之舉!孤立紅塵萬丈,獨影冥冥之淵,颠沛流離……』她的歌聲極盡凄厲,仿佛包含了無數洶湧的情潮,撕心裂肺。

『……悠悠蒼天,漫漫黃土,見我之行;遙遙天河,茫茫大海,視我之威。待破天弑神,殺戮麝香之傲慢,屠絕印星之驕狂!吾将死得其所——!』那一個“所”字剛唱完,她的人已經鬼魅一般竄到他面前,太白只覺脖子上一涼,細微的刺痛傳來。他垂下眼睛一看,卻見自己的那把黃金的匕首拿在她手上,此刻更緊緊地抵在他脖子上,似乎刺破了一點皮膚,有點痛,有些熱,血似乎流出來了。

“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麽?”她冷冷地看着他,聲音和目光一樣冰。

太白其實心裏已經隐約猜到了八九分,只是不知該說什麽。

清瓷幽幽地看着那些斷壁殘垣,低聲道:“這裏是經過你的屠殺之後,落伽城的廢墟……你們神界欲蓋彌彰地在摧毀的舊城旁建了一座新城,行為可恥下流之極!敢做卻又不要承受罵名!和你們卑劣的個性一樣!明明早就給情欲污染,卻總是用聖潔的标準來約束世人!仗着你們強大的神力,放肆地對凡人進行殺戮!我隐忍了千年,就是為了手刃仇人!好教你們知道,凡人也可以逆天!”

她手裏的匕首猛地往前面送了過去,只盼着可以染上仇人之血,大快人心。卻聽太白忽然柔聲道:“殺了我吧,如果能讓你稍微開心一點的話……”

她的手忽然停了下來,只是匕首的尖已經刺進了皮膚裏,還是流出了不少的血,将太白的衣服染濕了。她面無表情地看着太白,又聽他說道:“清瓷,我一直都在想你,千年以來,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死在你的手上,我甘願。”

一時間晚霞明豔,殘敗的景象仿佛又變成了百年之前麝香山的那個美麗黃昏。她定定地看着他,什麽也沒說。太白靠在一片燒焦了的發黑的斷牆上,微微笑道:“那個時候,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是真心那麽想……我不瞞你,千年之前落伽城樓初見,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只是我為神,不可有情欲之念,因此一直躲着你,怕與你接近了會把持不住。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總是要将自己的心意告訴了你才可安心去死。你殺了我吧,為你十萬落伽子民報仇。”

他仰着脖子,動也不動,一雙漆黑的眼就那樣怔怔地看着她。時間似乎靜止在這一刻,落日西沉,夜色漸漸籠罩大地,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清瓷的心忽然小小地痛了一下,仿佛某個柔軟的地方給人狠狠撓了一下。

疼痛漸漸蔓延開來,擴展到全身。她恨了千年的人,她忍了千年的苦,再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人會真心與她說這些話。她忽然想大笑幾聲,可是喉嚨裏卻苦澀無比。整個人都好象給人抛進了滾燙的油鍋裏,一寸一寸地煎熬,只恨不得身如齑粉,好不要承受這種痛。

千年之前的火光重現于眼前,族人們凄厲的哭喊求救聲依然飄蕩在耳邊。她在城樓之上,昂然與神對峙,他的目光朗若晨星。

他說:『信仰暗星,叛逆諸神,其罪可誅!屠殺你半城子民,以示神威!倘若再犯,一人不留!』他說:『倘若我從此對你好,再也不壓迫你欺負你,把你當做最重要的人,你還會恨我麽?』 他說:『清瓷,我一直都在想你,千年以來,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死在你的手上,我甘願。』……………………………

………………

她的眸光陡然轉狠,揚起匕首,狠狠地刺入他的肩膀,一直沒頂。鮮血頓時迸發了出來,噴了她一身,她如同沒感覺一般,用力抽出匕首,冷道:“這是為了你的狂妄自大!”

她一刀又捅進了他的右胸,冷道:“這是為了文侯師傅!”

她面無表情地又将匕首抽出,一刀捅進他的腹部,用力一絞,冷道:“這是為了我自殺的父親!”

鮮血已經将兩人的衣服都染透了,順着她潔白的臉頰往下滴着,極是可怕。太白臉色慘白,卻硬是沒吭一聲,咬牙任她将匕首拔出,又用力捅進他的左邊肩膀。

“這是為了絲竹!”

她一把抽出匕首,恨道:“不光是落伽城十萬子民!你們諸神一直自以為是,虛僞狡詐!做出種種所謂的光明正大的行徑!我不過一個凡人女子,并無通天本領,我不求成佛成神壓倒你們!我只要你們陪我一起堕落!太白之神,五曜之長,你染上情欲的模樣,真是可笑!”

她猛地擡起匕首,眼看就要往他的心口紮下去,可是匕首尖貼到了他的肌膚之上,那手卻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了。她喘着氣,神情迷亂,心裏一陣大痛,仿佛那一刀已經刺在自己心頭一般。

太白渾身是血,早已虛弱不堪。他忽然笑了一聲,輕聲道:“清瓷……我很高興……”

“咣當”一聲,是匕首落地的聲音,清瓷忽然放開了他,轉身走了數步。太白立即頹然地倒在地上,身下鮮血已經聚集成灘了。

一時間周圍安靜無比,兩個人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良久,她才低聲說道:“我的仇,要慢慢的報。現在将你殺死,就失去樂趣了……”

太白無力地爬在地上,嘻嘻一笑,聲音又是溫柔又是愛憐。

“我等你……”

聲音到後面已是細不可聞,如同忽然斷了線一般。

清瓷深吸了一口氣,仰頭望向天邊那一彎新月。夜風習習,如同嗚咽,她的心亂成了一團,半晌無語。

********印星城內,玄武坐觀窺世鏡,忽地一驚,卻見一直紅光閃爍的鏡內此刻紅色漸漸變成了漆黑的色澤。滿眼只見根根漆黑的光線在鏡內翻卷,缭繞纏綿,看不見其源頭,也見不到其結尾。他微微蹙起了眉頭,“咦”了一聲。

為何血紅之色會變做漆黑之色?是何兆頭?他連忙掐指仔細算來,立即算得太白正遭血光之劫!不用考慮都知道對太白下手的人是誰!只是血光之災中怎的還有女劫?莫非……?

他倒抽了一口氣,立即從欄杆上站了起來!清瓷!她以自己為餌,引誘諸神上鈎麽?自從上次麝香山一戰,他一直就在想她究竟如何報複諸神,卻再也想不到是用這種玉石俱焚的方法!她根本就不打算活下去麽?看那鏡中的漆黑光線,心魔的侵蝕已到了末期,一旦将心魔完全為己所用,死後則魂飛魄散,遍身成灰,連個影子也沒有的啊!

玄武将手指放到唇邊,小小地咬了下去,心裏總是有一個小鈎子在鈎着他,隐隐發痛,卻又痛的不那麽張揚,只是一直如影随形,無論如何也無法消除。他必須承認,在自己心裏,清瓷擁有不一般的地位,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已經忘了。

她要用一人之力颠覆神界,原本他只當作凡人女子的幻想而已。可是最近人界和妖界的異動卻讓他心驚,或許她當真可以做到。連他們四方神獸都不敢輕舉妄動的麝香山,他還真想看看如何墜落在她手裏。只是事關她的性命,他卻無法這樣冷眼看着……

他咬了咬下唇,忽地一手将那窺世鏡翻了過去,轉身就走進自己的卧房,提起白狐裘就走。粗大的辮子在身後甩了個漂亮的弧度,辮梢上系着的黑色玉石打在案上的茶杯上,“叮”的一聲脆響。

剛出了門,月色下中庭內卻站了一個人。及肩的漆黑長發,在明亮的月光下看來泛着青幽幽的光澤。那人身量頗高,穿着一件寬大的青色袍子,背後畫有五彩祥雲圖,修身長腿,甚有氣勢。

玄武一見他,愣了一下,張開口想說什麽,卻什麽都沒說。

卻聽那人低低地說道:“如此之夜,你要出印星城,去哪裏?”

說着他轉過身來,只見他一雙眼睛澄若泉水,寒若星子,眼角微微上挑,長眉入鬓,那張臉在月光下竟是恍若天人,英氣難言。相比較玄武的清俊秀麗,他自是有另一種陽剛氣息,傲然不馴。此刻被他這樣冷冷地看着,連玄武都有些緊張。

那人忽地彎起了唇角,淡然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要去阻止那個女人麽?當初是誰說靜觀其行動,坐收漁利?現在又要反悔了?不要告訴我你看上那個凡人女子了。”

玄武嘆了一聲,輕道:“青龍,就算你能讀懂別人心裏的想法,也請不要随便說出來好麽?我好歹是四方神獸之長,這點尊重你也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