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我坐在咖啡屋的靠窗位置，等待着似玫的到來。
之所以選擇這家咖啡屋見面，除了為學習緊張的似玫節約時間的考慮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覺得這個地方真的非常适合回憶。而我，則需要似玫回憶起和眉太太交往時的細枝末節，從而對眉太太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這家名為舊時光的咖啡屋，就像它屋內的留聲機始終在播放的古典音樂一般，就如我攪動的這杯咖啡一般，散發着一股陳舊而濃郁的回憶的氣息。從第一次踏入這家店開始，我就無法抑制地喜歡上了它。我感覺，它的這種回憶感是能夠傳染的，就像那正在被研磨的咖啡豆，細細地混入了咖啡屋內的空氣，附着并滲入你的每個毛孔之中，讓你的血液漸漸變得溫暖。而在這時，它便會随着那溫暖的血流蔓延至你的全身，讓你在一種非常舒适的狀态下，瓦解掉平日的意志，追溯起往昔的生活。
窗外，一個紅色的身影從我的餘光裏一閃而過。
“玎玲玎玲”咖啡屋門上的風鈴聲動。
我微笑地迎向那張望的眼神，朝着對方招了招手。那尋覓的眼神露出了狡黠的笑意，顯然，她看見我了。
“Hi！”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後，似玫可愛的臉龐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今天穿了一件紅色的娃娃領連衣裙。大概是因為走得有些急了，她的臉上泛出微微的紅暈，不過，這倒和身上的裙子意外地呼應，顯得十分好看。
“Hi！小美人，今天看起來不錯哦。”
我一手撐着下巴，笑盈盈地望着她，她那可愛的模樣讓我忍不住想要逗逗她。
“謝謝誇獎。”
意料之外，似玫抿着嘴羞澀一笑，但那種羞澀仿佛蜻蜓點水一般地，輕輕掠過片刻便了無影蹤。她很快便直視起我的雙眼，落落大方地回應了我。
看來，自治療過後，似玫應該得到了不少誇獎，如今才能這般自如。
這孩子成長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了。我暗想，朝她贊許地點了點頭。
似玫坐下後，我招手喚來了服務生，幫似玫點好咖啡，照例閑聊幾句。看着似玫眉飛色舞的樣子，我知道，她最近過得還不錯。
“小姐，您的咖啡，請慢用。”
“謝謝。”
似玫往杯中加了方糖，拿起銀勺輕輕攪動。
服務生走後，我起身拉上座位旁懸挂的墨綠色窗簾，作為隔斷，也好保證我們之間的談話不受幹擾，盡管現在這咖啡屋內的人并不多。我想，這大概也算是一種職業病吧。
似玫輕輕地捧起了杯子，将後背靠在沙發上，眨巴着眼睛望向我：“所以周醫生，有什麽是我可以幫助您的呢？”
“說說你對眉太太的了解吧，越詳細越好。”
“嗯，行。眉太太其實是我的書法老師，我對她的了解，其實……也不算深。”
“哦？”
“兩年前的暑假，我除了練舞，便是宅在家中玩電腦。媽媽嫌我日子過得太清閑，聽說有個老師教書法，便把我帶到老師門下學習。而這個老師，就是眉太太。”
“你們初次見面的時候是在哪裏呢？培訓班還是老師的家中？”
“是在眉老師家中。其實眉老師教書法純粹是出于興趣，并不是為了賺錢，因而收的學生也不多，連我也就三個人。我們平常都在眉老師家的書房內學習書法。”
“嗯……”我一邊聽着似玫敘述，一邊往随身的筆記本上記下“喜愛書法”四個字，并在下面畫了兩道橫線，“那說說你對眉太太的第一印象吧。”
“眉老師慈眉善目，而且很有氣質。教我們寫字的時候也不急不躁的，大家都很喜歡她。”似玫歪着頭想了想，補充道，“嗯，還有就是，眉老師真的很會寫字。”
“那是自然，不然怎麽能當你們的書法老師呢？”我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不不不，我不是說外表看起來好看。而是……”
“而是什麽？”
“可能是我個人的感覺吧，我覺得……眉老師的字是有感情的。”
“嗯？說說看”我仿佛嗅到了線索的氣息。
“雖然眉老師看上去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可她寫起字來的神情卻格外認真。”
“這是必須的，寫書法必然要專注。”我放下筆，內心有點煩躁。我感覺即将出現的線索，仿佛在頃刻間又消失了蹤影。
“那你們跟着眉太太學的是哪一種書法呢？”我端起杯子輕抿了一口，打算尋找其他切入點。
“軟筆，楷書。”似玫眨了眨眼睛，“不過，眉老師好像更喜歡行書。”
“嗯哼？”我往本子上又寫下了“行書”二字。
“她大概喜歡那種行雲流水的感覺吧。”似玫歪着頭，自顧自地說，“眉老師說過，楷書是規整的，适合初學者練習。嗯……不是初學者的話，心緒不寧時，也依然可以練習，憑借楷書的規整……讓自己安寧下來。然而，行書卻不同。行書……行書……哦對，老師說，練行書需要一種心境，雖然看似潇灑，但要練好，其實需要一種……呃，對，一種從容的心态，才能控制好筆鋒，收放自如，一氣呵成。老師還說，雖然練習行書需要靜心，但是書寫的過程恰恰是最飽含情感的時刻。”
“其實也就是借助毛筆，将自己的情感書寫到紙上吧。”
“嗯是的，老師可能覺得，行書比楷書更溫情一點吧。畢竟……老師也是個溫柔的人吶。”
“這句話說得有點意思。”我微微一笑，眉頭稍稍舒展開。
“哦對，我差點忘了，有個字老師是怎樣都寫不好的。”
“還有眉太太寫不好的字？”我覺得很奇怪。
“此情可待成追憶的‘情’字。”
“情？情……嗯……情。”我用筆的末端頂着下巴，想起了那天下午眉太太的自述，發了一會兒呆。
“嘿？嘿！周醫生，您有在聽我說話嗎？”似玫在我眼前招了招手，把我飄走的目光帶了回來。
“聽着呢，你繼續說。”我笑了笑，寫了下大大的情字，并打了個三角號。
“嗯。剛剛說到哪兒呢……哦對了，眉老師總寫不好情字，其實在我們看來她寫的每個情字都很好看，可她總是不滿意。”
“一切皆有因。”
“哦？”似玫挑起眉看着我，看來，她似乎并不知道眉太太心病的由來。我也不便多說，只是微笑沉默，還好，她并不深究，繼續講了起來，“周醫生，我還發現哦，眉老師很喜歡詩詞。”
倒和她的氣質很相符。我想。
“您猜，她最愛哪句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咳咳……咦……奇了，周醫生，您是怎麽猜得到的。”似玫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被咖啡嗆了一小口，輕咳了幾聲。
傻孩子，你都告訴我了。我暗自想着，笑而不語。
“除了它，還能有其他選擇麽？”我望着似玫，輕輕地說。
“嗯……好像也對……”
……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又聊了一陣子，覺察到沒有什麽新的線索，我放下了手中的筆，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喚來服務生另點了一份甜點打包。
“時間也差不多了。喏，送你的，謝謝你今天下午能來。”
“不客氣。”似玫敲敲她的小腦袋瓜，“能說的我都說了，再想也想不起什麽了，希望能幫到您和眉老師。”
目送着似玫的背影走遠，消失在那片璀璨的燈火之中，我才覺察到沉沉暮色籠罩了整座城。我拿着本子，站在咖啡屋門口，發了一會兒呆。
秋風漸起，涼意叢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