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她不會來了,然而,我最終還是等到了她。
當她微眯着眼打量我,說出“似玫”兩個字時。我釋然地笑了笑:“請進。”
此刻她就坐在我的客廳裏,神态安詳。若不是似玫來信說她需要幫助,我都快把她當做閑來做客的友人了。
她那微微燙過的灰白頭發未經挑染,不強求年輕,反倒更顯出了一種歲月淘洗過的韻致。細細的眉毛用黛色的眉筆淺淺勾勒過,眉毛下卧着一雙綻開翅膀的丹鳳眼,有種難以言明的溫柔。嘴唇上薄薄地擦了一點暗紅,不喧賓奪主,倒和身上的墨灰色旗袍十分契合。戴着淡綠色玉镯的手腕白皙,可皮膚卻微微發皺,隐約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但這絲毫不影響她是個美人的事實。有那麽一刻,我覺得,她就像是從遙遠的民國時期走來的貴夫人。按照身份,按照年紀,我怎麽都想不到似玫如何能有這樣一個朋友。
“請用茶。”
“謝謝。”她雙手接過茶杯,微微向我點頭。她喝茶的姿勢真好看。
“所以,能請您談談您自己嗎?”我放慢了說話的聲音,誠懇地望着她。我覺得,我的心中有着一份期待去了解她的渴望。
“嗯。”她微微點頭,放下手中的茶杯。空氣中彌漫着好聞的玫瑰花味,今天我泡了花茶,也不知是因為想起似玫的緣故,還是純粹覺得這樣的茶很适合她。
“似玫告訴我,您對她的幫助很大。雖然有些難以啓齒,但……我一直有一樁未了的心事,不知能否請您幫忙。”
“您請說。”
“說來也慚愧,其實無非是小兒女時的情愫,卻惦記至今。不知是不是人老了,就容易念舊,這幾年總是很想念他,近來,這樣的感覺尤濃。”
她伸手遞給我一封泛黃的舊書信。我感覺,她的聲音好像一匹華麗的錦緞。
“思念越重,愁也越濃,無處排遣。我這一生也快走到盡頭,膝下也早有兒孫,但這件事卻一直存于心頭,始終無法釋懷。”
我接過那張信箋,輕輕展開,在心中默念。信箋上用秀氣的鋼筆字寫着:“贈眉卿: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信箋上字跡的某些筆畫像是被暈開過一樣,顯得有些模糊,而在信箋的空白處,也留存着斑駁的印記,輕輕撫去時能感覺得到微微的皺起,我想,這大概是淚痕吧。
“只可惜有緣無分,斷了音訊許久,不知他現在如何……或是早已去了也未必。”她的聲音十分平靜,可我卻感覺像是氤氲着一層薄薄的水汽。
我靜靜地聽着她的敘述,淡淡的悵惘就像秋日的陽光。
“所以,希望您能幫我了卻了這樁心事。我……也老了,經不起折騰了,不願帶着遺憾走。”說畢,她輕輕別過臉去,細細的指尖拂過眼角。
“明白了,您放心吧。”我輕輕地嘆了口氣,将她請進治療室。
放下與舍棄,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這埋藏久遠的一段深情呢?只是,眼前的老人如此堅定,我也不忍拂她的意,她悵然的眼神讓人動容,讓我只能盡己所能地去幫助她。
我扶着她,看她在病床上輕輕躺下。打開櫃子,取出一床薄薄的毯子幫她蓋好。
“謝謝。”
“不客氣。”我發現,她的眼角泛着淚光。
我默默地點燃熏香,輕輕退出門外。面對她,我的一切動作也變得輕柔起來,我想,這也許是優雅的她所具備的力量吧。跟她共處的人,大概都會有這樣的感受。
我站在玻璃窗外,靜靜地等待夢境的産生。我好想知道,這段沉澱多年的感情,究竟是什麽模樣。
她溫柔的眼睛閉上了,雙手輕輕地搭在腹部,她連睡的神情都那樣安詳。陽光輕輕地落在她的額頭,讓我突然想起了溫庭筠的詩句——“黃印額山輕為塵,翠鱗紅樨俱含頻”。我想,若是生在古時候,她大概也是很适合鵝黃妝的。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我的眼前依舊只有這個沉睡的美人,別無他物。
我揉了揉眼睛,覺得十分奇怪,于是便向前走了幾步,将臉緊貼着玻璃仔仔細細地朝裏看了看,還是什麽都沒有。
難道沒睡着嗎?我想。
為了查看究竟,我輕輕屏住呼吸,推開門走進。但熏香的香氣還是不住地從鼻中傳來,讓人微醺,我的手腳都開始變得有些酥軟了。
“不應該呀,這新調的甜香濃度應該足夠了。”
我正暗自揣度,繼而就聽到了她均勻的呼吸聲。看來,應該是入眠了。
“那再等等吧。”我看着她沉睡的面容,心想,輕輕俯下身去,幫她掖了掖被角,重新站到了玻璃前。
分針轉了一圈……
分針又轉了一圈……
眼前,卻始終是一片空白。香已燃盡,過不了多久,她大概就會蘇醒過來了。
我的心中有些發慌,老實說,我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該如何是好呢?
過了片刻,治療室內傳來輕輕的咳嗽聲。
她醒了。我連忙推開門。
“周醫生,這就算治療完畢了嗎?”她的手輕輕撫了撫頭發,擡起眼問我。
“呃……不好意思,治療才剛開始,請您兩周之後再來複診吧。”我急中生智,看着她,認真地說。
“嗯,好的,謝謝。”她對我的一番說辭并未起疑,點頭表示同意。
“另外,眉太太,我有一事想請教您,您平日裏是不是不太做夢?”
“是啊,我不太做夢。”她頓了頓,“年輕的時候,還夜夜有夢。但自與他別後,不知怎的,夢就漸漸少了。近些年,更是無夢。”
“哦……好的,知道了。”我将她送出門外,随即陷入深深的苦惱中。
作為一個憑借夢境來治愈他人的心理醫生,遇到無夢的病人,這簡直太過戲劇化了。況且,心病還需心藥醫,從她的敘述中我根本無法得知所挂念之人的具體情況,治療更是無從談起了。
夜幕降臨。
白晝來了。
咖啡一杯又一杯,我的燈亮了一整夜。
我從沙發上爬起,走到浴室,對着梳妝鏡,看着自己微微發黑的眼圈,嘆了口氣。
刷牙,洗臉。我把洗面奶打出了許多許多雪白的泡泡,輕輕在臉上揉搓,我想洗掉這一夜的疲憊,以一個良好的狀态,繼續投入工作。
當我把冷水潑到臉上的時候,我想起了似玫。
我匆匆拿起毛巾擦掉臉上的水珠,沖進治療室,一手翻開似玫的診斷記錄,一手在手機上輸入號碼。
嘟嘟……
“喂?”
“似玫嗎?我是周醫生。”
“呀,周醫生,原來是您!好久不見了,您最近還好嗎?”似玫的聲音很明快。
“還不錯,多謝惦記。不過似玫,今天我打電話可不是來閑聊的。”
“哦?”
……
“那麽,今天下午15:00,舊時光咖啡屋見。”
“好的,我一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