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誤(四)

大概寅時分,經歷了一陣由命案掀起喧鬧的客棧漸漸歸入了平靜。

客棧的二樓,卻注定不大安寧。

發生兇殺案的房間被貼了布條,門外站有兩個持刀劍的官兵守着,已然明令禁止着不能随意出入。

只不過,那兩個官兵此刻正眼皮沉重地打着盹。

天光些微亮,透着窗棂照射進了屋內。同時竄進來的,還有兩道墨黑的身影。

錢衛站穩身子,在零星可以稱得上小心翼翼的動作中,突兀的想到了洛施那簡單到有些粗暴的動作。

那或許就是對他一意孤行态度的懲罰吧。錢衛想到這裏,覺得心髒有點疼。

零星點燃火折子,在幽暗的環境中冒出了一點光,又遞給錢衛,“給。”

錢衛接過,緩緩移動至屏風後,果不其然,房間內的屍體已經被時蒼帶走,估計是要交給仵作驗屍。

見此情狀,零星終于願意思考起來,“少爺,你不是來瞧屍體的嗎?這……”

看錢衛的表情,他明明是一副早有預料的模樣,但大半夜摸黑進入這發生兇案的房間,除了兇手,也就是為查清真相的人了。

而少爺……總不能是前者吧?

呸,那必然不能夠是啊!零星難得多了點情緒,唾棄般的抛卻這個想法。

錢衛站直身體,搖了搖頭,“是來等人的。”

暗夜之中,唯一的光源在他的手邊,勾勒出側臉的輪廓,錢衛伫立的身形在光影中忽明忽暗,仿佛為之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環。

洛施跳進窗戶、穩穩落地之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景:蓄勢待發的錢衛和看上去摸不着頭腦的零星。

“我就知道你不會放棄。”如果仔細聽的話,會發現洛施話裏沒有任何惱怒和意外。

錢衛早已走到屏風外,拿着火折子轉身,了然的笑:“你不也來了嗎?”

“一般情況下,迫不及待返回作案現場的人極大可能是兇手。”洛施搖了搖手中的綠色藥瓶,不着調的笑,“請問錢少爺,是打算與我一同欣賞作案痕跡嗎?”

零星都快被這兩人的對話弄得神經出錯了,他一會醒悟“原來少爺是和洛姑娘約好的”,一會又恨不得立馬帶上少爺跑——“什麽?洛姑娘這話的意思不就是承認她是兇手?”

所以說,木頭臉石頭脾氣的零星是插不上話的。

瞧瞧錢衛,依舊滿面春風地凝視着洛施:“我知你一向喜好獨善其身,不願插手此事,如今不過是見我起了心思……但我也不能難為你更多了——如此我二人便各退一步,私下追查,不驚動官府。”

洛施将他拎出房間的時候,錢衛其實也沒想通,還想進一步争取。後來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到洛施着急否認自己不是捉妖師,還有那句“收起不值錢的善心”,仔細想想,她其實也沒有說過自己要置身事外。

他承認自己想的有點多了,表面上信心滿滿等待洛施,但內裏如何打鼓、忐忑不安,只有他自己知曉。

不過好在,這第二次,他還是賭對了。

男子長身玉立,許是那道燭光給他鍍上的光環更濃郁了些,糊了她的眼睛,否則,洛施怎麽會連一點被看穿心思後的怏然都沒有。

但明面上還是要裝一裝的。洛施不給他正眼,“要是查到是狐妖作祟,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會想辦法把它給宰了的。但要不是的話,這樁閑事你就別管了,也別去找那太守通風報信,不然我翻臉是遲早的。”

有些人嘴硬心軟,是不能點破的。

錢衛施施然點頭,但究竟聽沒聽進去,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方才去你房間找過你。”洛施接過火折子,又晃了晃手中的綠色藥瓶,忽然道:“還有,我給外面那兩人下了點藥,夠他們睡好久了。”

錢衛愣了愣,頓時覺得自己還是沒能揣測清楚洛施的心思,同時又有點幽怨的看向零星。

已經充當背景板、昏昏欲睡的零星冷不丁察覺到錢衛的眼神,終于有了一點,此刻,自己是個意外的自覺性。他默默靠牆低頭,将自己的身影隐得更甚。

洛施沒管這主仆倆的動作,她召出玉簫,慢慢解釋道:“要想破這案子,其實很簡單。只需要召出鬼魂,問問他案發時的情況即可。”

錢衛腦中有東西閃過,他問道:“死去的人,鬼魂不會立刻下去鬼界嗎?”

洛施搖了搖頭:“還早着,這人要是在被發現前沒多久死去的話,估摸着這個時辰,鬼魂還沒走出這間房間。”

洛施又道:“死後第三日,才是陰差來将鬼魂勾走的時節。”

“也包括你這種‘半個陰差’?”錢衛神色不明的問道。

見錢衛對自己的評價與自己相同,她不吝啬的點了點頭,好心情的轉了轉玉簫。

但她的好心情沒持續多久,因為下一刻,錢衛似恍然大悟的舊事重提:“所以當初,你在徐宅吹奏的兩道曲子,皆是為了杜姑娘。”

洛施輕揚眉,并沒有對他遲來的後知後覺有所防備,一股腦兒的說了出來,“杜寒臘的怨氣太重,執念又深。以我的功力,也只能在徐炳元心甘情願揮劍自盡,消除了她的執念後,才能将之送回鬼界。”

所以,徐炳元必存的死志在杜寒臘的計劃之中,她要拖他入鬼界相伴。而洛施,其實并不像他想象中的為了報複而枉顧人命。

話音剛落,洛施就突然清楚了錢衛的意思,她頓在原地,一時之間,兩人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還是錢衛擺出一副沒事人的模樣,輕輕說道:“做個善人不容易,而往往,要想做個睚眦必報的惡人其實也不簡單。”

世人大多僞善,但偏偏,洛施标榜兇惡,又比誰都知進退,有原則。

洛施別過頭去,她放了這麽多狠話,朝夕之間被戳穿得一點不剩,還真是沒面子。

錢衛輕笑了一聲,笑聲在靜默的空間裏格外突兀。

她曾經說,嘴不就是用來解釋的,但真的到了該反駁的境地,她反而會閉口不言。

洛施琢磨着他意味不明的笑聲一時入了神,直到那人又喚道:“洛施,開始召鬼了。”

召鬼魂……

哦對,她要做這個來着。

洛施感受着手中玉簫的溫度,法器似乎也能感覺到她的輕微晃神,簫身亮了亮提醒了她。

她看也沒看錢衛,邁開步子向前走,走至中途,忽又改變了主意。洛施緩緩凝眸轉向唇角帶笑的男人。

錢衛被她盯得發毛,“怎麽了?”

洛施将雙手背在身後,故作高深的模樣比那日在錢宅做法事時差不了多少,她慢慢笑開,“我忽然想到了一個更簡單的方法。”

錢衛下意識指了指自己,就見洛施抱着欣然誇獎的态度輕點了點下颌。

“你的體質很特殊。你是純陽之體,按理來說,再厲害的怨鬼留在你的身邊,也只會慢慢被你侵化。”手中的玉簫輕輕敲着木桌,似是在和着洛施的聲音,“而反過來,一旦在短時間內扭轉了你的體質,那你就是那些怨鬼的香饽饽了。”

錢衛并未感到害怕或是不可思議,許是跟着洛施一路走來,也見了不少她的手段和異聞。

只是,他想到了杜寒臘能從幻陣中走出,“那日你能将杜姑娘從徐炳元的房間帶出,是因為我?”

洛施不在意的點頭,“是你千方百計用激将法求我救她,那自然要你幫忙。”

錢衛從這話裏得到了啓發,有些無奈,“所以,這次我想查案,你也要我付出代價。

“你指的更簡單的方法,是利用我特殊的體質,對嗎?”

細細觀察他的表情,他确實只表現出了稍許無奈,并沒有不願意或是反感。

洛施是故意提出這個想法的,就是用實際行動反駁他的感嘆,心下當然也不會有愧疚等情緒。

哼,誰說她不是睚眦必報的惡人,待她解釋全了接下來要他怎麽做,看他還會不會是這般鎮靜。

想到這裏,洛施粲然一笑道:“純陽之體是怨鬼的克星,也能變成怨鬼蠶食的倒黴蛋。”

洛施的聲音低了下去,換了個詞,“待你成為這幸運兒後,我會引這屋裏的鬼魂進入你的身體,最後再将他捉住。”

錢衛剛要應聲,一直沉默的零星終于不再甘願當背景板,“被鬼魂上身,不會像夫人那般飽受折磨嗎?”

洛施擡了擡下巴,回答的很快,似乎就是在等這個問題,“即使我動作會很快,在鬼魂上身的那一刻,已經不再是純陽之體的人,也會感到非人的折磨。哪怕時間縮短至只有一瞬間。”

這種極端的體質扭轉,先前對鬼的傷害有多大,反過來,成為他們的食物後,痛感只會成倍的增長。

而之前她将杜寒臘的鬼魂引至錢衛身上,他沒有感到任何的異常,不過是因為杜寒臘還在被幻陣封印着,沒有威力。

她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她相信錢衛也聽得明明白白。

畢竟,洛施話音落,零星就像是突然覺醒般,從低調的木頭樁子轉換成看家護院的最忠誠的朋友,他張開雙臂,擋在錢衛身前,“洛姑娘,這太冒險了。”

洛施才懶得理他,掌握話語權和主動權的,從來就只能是錢衛。

他身後的男人目若朗星,不以為然的拂了拂衣袖,“洛施,開始吧。”

此時天剛破曉,一縷柔和的光從窗棂打了進來。洛施映在晨光下,輕抿起唇,看着那個靜靜站着的男人,他的面容清俊如玉,卻偏在回答時帶着灑脫的英氣,簡直比她還要多三分不羁。

就像是,他明知曉自己是在與他賭氣,故意想出法子來折磨他,但他還是不卑不亢的應了。

更像是在挑釁。

洛施垂眸,錢衛怕是不知道,這個神人了解她的想法,而她,同樣也能看清他的心。

她咬牙,攥着玉簫的力氣漸大,仿佛能将它捏碎。

不怕死,也不怕疼是嗎?

她一言不發,瞳孔轉為幽深的燃紅,與此同時,手中的玉簫發出瑩白的光彩。

零星依舊攔在錢衛身前,堅定的阻止洛施堪稱瘋魔的做法,但玉簫連稍作移動都沒有,只靠着那震懾全場的光,就将他彈開至了角落。

零星被丢開,玉簫這才滿意的移至錢衛頭頂,而當事人只是疑惑的盯着那閃爍着光芒的法器,帶杜姑娘出法陣時,好像也沒有這麽大的陣仗吧。

洛施自然看出他的疑惑,但她懶得解釋,只當錢衛果斷的許可是有那次的經驗,以為她在說大話騙他。

不要緊,她會讓他吃吃苦頭。

讓這個順風順水慣了的小少爺,明白施善心相對應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