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差錯(五)

洛施懷裏抱揣着錢世庸的牌位,卻大喊了一聲“衛留濟”。

對面的人以一種古怪的姿勢和僵硬的表情停頓住。

她意識到,錢世鏡是聽不見自己說話的。洛施不無可惜的想,看來自己的想法是得不到驗證了。

還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錢世鏡見洛施并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又靈活的調整好身體,看樣子,是要準備再一次與洛施拼個你死我活。

洛施也不想太多了,想要問清楚來龍去脈的話,等錢世鏡恢複意識了,她照樣能問。可要是再循環往複的動手下去,不僅是在浪費時間,恐怕,她沒有那麽多的氣力去護住這祠堂的原貌了。

這次,錢世鏡沖向洛施的速度很緩慢,像是在小心翼翼的試探。

洛施背對着近乎于走過來的錢世鏡,卻是垂眸細細撫摸着牌位上的紋路,對外界環境毫不在意。

錢世鏡更近了一步——

跳動的燭火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映照着的兩個身影:一個站立不動,俯首低眸;一個慘叫一聲,猝然倒地。

洛施恰在此時喟嘆一聲,轉身将錢世庸的牌位放在了原處。室內靜悄悄的,她略帶歉意地對着牌位拜了三拜。

說來好笑,她對活人帶着三分防備,素來不懂尊敬,與鬼打交道多了,竟是對其生出一個乖乖收起尖牙利齒的軟性子。

燭火将洛施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指尖上的血痕清晰可見。

她猜測,錢世鏡最初并沒有足夠的怨氣支撐他留在人間,牌位上的濁氣一則是借助主人的力量,二則,是為了趁目标衛留濟不備,将牌位作為浸了毒的武器。

逝者已去,錢世庸的牌位可不能輕易砸了,而錢世鏡将大半濁氣附在其之上,能夠對付失控的他的方法,也只有從這塊牌位下手。

既不能毀,就只有鎮壓。

她給出了自己的一滴血,牌位上的濁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殆盡。事實證明,她的猜測是正确的。

只是,本沒有工夫詢問錢世鏡的來路,想要快刀斬亂麻的洛施,這時候不得不心下喃喃:“借助錢老爺的力量化為怨鬼,反手留在人間陷害他的家人,他還真會做打算。”

地上的人虛弱的“咳咳”了兩聲,洛施抱着胳膊看着錢世鏡坐起身來。

錢世鏡慢慢靠在一根柱子上,有些恍惚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我……我怎麽了?”

洛施睨他一眼,表情特溫和的提醒着,“賭咒容易反噬,以你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與之對抗。”

“你知道了?”錢世鏡瞪大眼睛,不用洛施再說,幾乎同一時間也明白了在他記憶一片空白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的表情轉換地極快,“呵,錢世庸那個蠢貨,連行商的頭腦都沒有,當然也不會發現我騙了他。”

洛施慢悠悠的轉動手中的玉簫,忽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他張口閉口錢世庸蠢貨,對他處處嫌棄,對衛留濟就更不用說了,一句“要将衛留濟救醒”就能讓他控制不住自己來路不明的濁氣,傷己傷人,分明對她恨之入骨。

這般仇怨,若不仔細化解,就算送到了鬼界,估計也看不住他。她還是先看看,能不能從他嘴裏套出點東西來吧。

錢世鏡才不會這麽輕易說出口,他扭動着身體,本意是想逃,卻忽然發現自己的周身籠罩着一層霧一般的屏障,他下意識去拍打,那屏障的表層像是水面被輕碰到一樣波動着。

洛施依舊轉着玉簫,懶懶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錢世鏡滿腹怨氣地瞪向洛施,沒想到這小姑娘有這麽多的花招,“錢、世、鏡——”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

洛施轉簫的動作頓住,這個名字,她好像在哪裏看見過。

錢世鏡眯起眼,眼看着着淺青色長衫的姑娘又轉身走向擺放諸多牌位的供臺,鬼叫了一聲:“你想做什麽!”

洛施的眼神掃過一尊尊牌位,她的記性一向很好,在找錢世庸牌位的時候,她記得,自己是記過錢世鏡這個名字的。

不是這個、不是……她找到了!

在錢世鏡焦躁不安的喊上第二聲的時候,洛施才取出刻着“供奉錢氏世鏡之靈位”的牌位,挑起眉頭看向表情像是被雷劈了的人,“這是你嗎?”

錢世鏡眼神迷茫,奇怪的吶吶:“是我……”

洛施蹙眉,“我有些不懂,錢世庸曾是錢氏族長,得以供奉于宗祠,你也是嗎?”

“我只是旁系一脈的庶出。”錢世鏡狂悖的臉上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卑,但僅僅只是一瞬,如果洛施不是一直盯着他,恐怕會覺得自己只是眼花,“夠不上本家的榮耀,更夠不上錢氏一族的産業。”

“所以因為這個,你就連死後都不願放過錢世庸?”洛施随口一猜,随即又自我否決,“可這關衛留濟什麽事?”

“呸!”一提到衛留濟,錢世鏡臉上所有的多餘表情都化為了憤怒,“誰稀罕錢家的錢!衛留濟為了包庇她的兒子,将我的多多殺人滅口,她不應該付出代價嗎?他們一家人憑什麽好端端的還活着!”

其實洛施很想說,錢世庸不是已經死了嗎?但見錢世鏡控訴得如此投入,她實在不好打岔。

等等,洛施慢半拍的想到,衛留濟的兒子,豈不就是——

衛留濟有第二個兒子嗎?

錢世鏡看懂了她的表情,冷冷一笑,“那個全靈臺鎮人都當他大善人的小子,根本就是一個殺人兇手!”

洛施凝視他半晌,确認他的臉上盡是信誓旦旦,才有些疲倦的掐着眉心,“既然如此,那就讓錢衛與你當面對峙吧。”

她是不信錢衛會做這種事的,但幹巴巴的和錢世鏡反着說,說不準會适得其反,不如借此機會說開。

“他敢嗎?”錢世鏡情緒激動,掙紮起來,“怕是心虛吧?!”

洛施不理他,而是朝着窗外的方向喊道:“站在門外這麽久了,還不打算進來嗎?”

飄動的風兒調皮的刮着窗棂,身後的門卻沒有任何動靜。

錢世鏡懷疑洛施又在裝神弄鬼,可他是鬼,難道還會怕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他像看傻子一樣看着她:“姑娘,你說的人呢?”

洛施嘴角抽了抽,糟糕,她忘記解除在這間屋子裏布下的法咒了。

洛施揮了揮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又喊了一聲:“錢衛,進來。”

話音落,門被推開,“萬衆矚目”的錢衛邁開步子走進來。

洛施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的身影,看得錢衛發毛,他只得先發制人般出聲:“你何時發現我的?”

“在蓮香跑出來抓我‘現行’之前。你步子的聲音那般大,想不發現都難。”洛施閑閑的回着,又問着還來不及問出口的問題:“那你呢?你是怎麽猜出來我辦那場法事的目的的?”

看着她二人你說一句我問一句的,完全被忽略的錢世鏡頓覺荒謬,瘋狂咳嗽以吸引注意力。

但錢衛是聽不見的,而洛施則是毫無原則的裝聾作啞,靜靜等着錢衛的回答。

“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發現。你收鬼的時候,總有別出心裁的想法,即使你做過上萬遍這種事情,第一萬零一次,你仍舊會靈光一閃,想到另外好的法子。”

錢衛笑着搖了搖頭,“而你做法事時,太過循規蹈矩,反而漏了破綻。”

洛施“切”了一聲,一時不知他這是誇她還是損她。

恰在此時,錢衛剛好站在了錢世鏡的身旁,洛施額前落下一排黑線,因為眼前的畫面實在滑稽:錢世鏡整張臉抵在屏障之上,都壓得變形了,鬼魂卻渾然不覺,只為死死瞪向不知情的錢衛。

她算是被錢世鏡的毅力折服了,終于肯分神替他解決問題。

洛施用玉簫敲了敲那屏障,示意錢世鏡安分點,而後側目對錢衛問道:“你可認識錢世鏡?”

洛施空着的手遙遙指着挑出來放在案上、格外顯眼的錢世鏡的牌位,目光隽永,是一副特地擺出來的、嚴肅拷問的架勢。

錢衛跟着她走過去,自然的颔首:“我喚他二叔,三年前,他死于一夥山匪之手。”

“他可有孩子?名喚‘多多’?”

“你是說多顏堂姐吧?”錢衛想了想,很快回道:“她是我娘的養女,只是在她十歲那年過繼給了二叔。”

“你這樣問能問出什麽名堂!”錢世鏡對洛施磨蹭的态度很不滿,張嘴叭叭不停:“我告訴你,我都告訴你!”

聞言,洛施眼裏閃過一道精光,但還是故意背對着錢世鏡擺弄着他的牌位,像是沒聽見,仍對錢衛問道:“那你那位多顏堂姐人呢?”

“死了,她死了!”這一次,回答的是狀若癫狂的錢世鏡,他面容扭曲,不管不顧的撞上屏障,“她是被這做賊心虛的母子兩人逼死的——衛留濟、衛留濟、我早該想到,這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她什麽都做得出!”

他真恨啊,他寶貝這個女兒,是因為衛留濟的緣故,但親手掐滅這份指望的,同樣也是她。

為了錢衛殺錢多顏滅口,何嘗不是在選擇錢世庸,而放棄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