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二月,前幾天還是春寒料峭,雨雪霏霏,今日卻是暖風和煦,草長莺飛。
溫子揚感受着暖暖的陽光,放下手中的掃帚,坐在一棵杏花樹下,拿出一本劍訣。
此劍訣正是莫翎軒交給他的,名為《浩心訣》,也是修習浩玉劍法的一部分,莫翎軒讓他熟記此心訣,為的是加強他的劍術,日後還可以用此劍法去對付妖邪。
可記心訣之事着實無趣,他看着看着不禁睡了過去,做着美夢。
白色的杏花幽幽落下,落了他滿身。
如墨畫的眉完全舒展開來,白皙的臉龐隐隐有光澤流動,唇角微微揚起一絲放蕩不羁的淺笑,水墨色的錦袍随着清風自然擺動,腰間點綴的翡翠玉佩自由垂下。
這可以說是他在三無店內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突然,他聽到一聲少女的呼聲。
她似乎親切地叫着他“哥哥,哥哥……”聲音純真而又空靈,若風中鈴音一般地笑着。
溫子揚被她喚醒,本以為叫他的人定是個絕色少女,可睜眼一看,卻被她的模樣吓了一跳。
眼前的小丫頭,約莫十三四歲,頭發雪白,枯燥而又淩亂地貼在臉上,身上穿着一身破破爛爛的灰色小褂子,呼出的氣就如隆冬時節的冰雪。她向他扯開一個真誠的笑容,只為表現自己的友好,卻吓了溫子揚一跳。因為她的眼睛渾濁一片,顯得空洞而又無神,臉上還是道道傷痕,沾着沒有擦幹的血跡和污漬,顯得髒兮兮的,嘴角露出缺了兩顆牙齒的笑,看起來慘兮兮的。
她伸手向他觸來,溫子揚感覺一陣冰冷,忙打開她的手,慌張起身。剛走了幾步,想到這丫頭可能是之前受了很多苦,才變成這樣,不禁心生憐憫,轉身想問她是誰,家住何處,可她竟消失了,仿佛從未來過。
溫子揚覺得奇怪,這時,三無店內竟下起了小雪,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猶如飛絮。溫子揚沒想到這天竟如此多變,古語中曾有六月飛雪之說,想必晴天落雪不是件好事,一朵雪花落在他的肩頭,他突然感覺身上是一股透徹心扉的寒意,不禁打了個寒噤。
他連忙趕往南院雪翎閣,打算去換件衣裳。
雪越下越大,三無店內,榕樹、桃樹、梅樹、杏樹……各種樹上都沾了零零星星的雪,仿佛是一束束的梨花。
路過大廳時,溫子揚剛好看見莫翎軒輕舞折扇,倚靠着大廳外的門柱,似是等着什麽人。
她的餘光掃到溫子揚,嘴角不禁上揚,流露出一絲邪魅蠱惑的笑,狐媚的眼睛顧盼生輝,宛如谪仙。
溫子揚走過去問道:“你怎麽在這?”
莫翎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接客”。
溫子揚這下奇怪,不知誰會在這大雪天來找她,還是說莫翎軒是想賺錢想瘋了。他心生好奇,決定要看一看這位客人到底是何許人也,突然,他感覺全身越發地冷了,馬上躲進大廳。
大廳內的兩邊各有四把椅子,兩把椅子間又各放有一個茶幾。
溫子揚選了最裏的一把椅子坐下,問:“你這裏有火爐嗎?”
“有手爐。”莫翎軒對他說完,吩咐小梅,“小梅,準備幾件幹燥的衣服來。”
小梅颔首,匆匆離開。
溫子揚抱着廳內的手爐,問她:“你的客人什麽時候來?”
“她已經來了。”
溫子揚更加奇怪:“哪裏?”
“近在咫尺。”
溫子揚根本沒理解她的話,打一開始,她的話總讓他難以理解,每次都被她耍得團團轉,看來他要猜到她的心思,非得好好琢磨一番。
這時,一股寒意入體,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很快,牙齒也開始打架,呼出的氣在空中立即化成水霧。他看了一眼莫翎軒,卻發現她像個沒事人一般揮舞折扇,心想: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感覺到冷嗎?
合上折扇,她徑直走到他的身邊,溫暖的手撫上他的額頭。
他一陣血氣上湧,臉不禁一紅,想推開她,但觸及她的手,她便道:“她現在就在你的身上。”
“誰?”溫子揚不解。
莫翎軒沒有回答,卻指着他肩上的一塊水漬,道:“她現在已經鑽進你的衣服裏,你如果不想凍死,最好還是換一下衣服。”
溫子揚聽得一頭霧水,這時,小梅剛好拿來幾件衣服,他看見那幾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衣服,完全沒了換衣的欲望,嘴硬道:“不必。”聲音因寒冷而發顫。
“那随你。”莫翎軒示意小梅将衣服放下,接着,與小梅一同出去,留下溫子揚一人。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随着手爐也漸漸沒了溫度,他的四肢開始變得僵硬起來,那寒冷似乎從衣服鑽進他的身體,穿透他的心髒,溫子揚真有些扛不住了。他看着身邊的衣服,無奈地連連嘆氣。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可能真要被凍死在這裏。
看來他也只能換上那幾件醜到離譜的平民裝了。
換好衣服,身上便是一陣溫暖,一點兒也沒有剛才的冷意。他拿起換下的衣服,端詳着衣服上的那塊水漬,想着這水漬應該是雪花融化留下的。突然,水漬竟消失不見,他更加奇怪的時候,一只冰冷的小手猝然抓住他的右手。
他轉過身去,只見之前的那個小丫頭站在他的面前。
溫子揚覺得她可憐,蹲下身子,輕撫她的小臉,小丫頭卻什麽話都不說,只是緊緊抓着他的手,生怕他會離開似的。
這時,莫翎軒竟又回來,走到溫子揚的面前,問這小丫頭:“小雪妖,你叫什麽名字?”
那個被叫做“雪妖”的小丫頭放開溫子揚,似是對着空氣說道:“我叫穆離殇,離別的離,殇折的殇。”她什麽也看不見,只能循聲辨人。
“不用訴離觞,痛飲從來別有腸。”莫翎軒朗聲念着。
穆離殇聽到這句詞,原本無神的眼中卻好似放射出一絲別樣的光芒,她問:“你怎麽知道他這麽念?”
“這詞是詞人蘇轼于熙寧四年所寫,讀過書的人一般都知道。你的名字是他幫你取的,對嗎?”莫翎軒問她。
莫翎軒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小雪妖最在乎的人。
穆離殇點了點頭:“我覺得這個詞很美好。”
穆離殇本無名無姓,在聽到這詞句之後,才将自己的名字取為“離觞”二字,其他人聽見,以為她的名字是“離殇”。穆離殇也不識字,将錯就錯,将自己的名字定為“離殇”。
穆離殇之所以姓穆,自然是因為穆清凝。
其實,穆離殇就是穆清凝投胎前讓他們照顧的那個妹妹,穆清凝是個好人,看穆離殇可憐,收穆離殇做了妹妹。
“你是莫老板,是不是?”穆離殇問莫翎軒。
莫翎軒淡淡道:“沒錯。”
“那我求你幫我,求你幫我變得漂亮,就算只有一天也好。”穆離殇跪下來懇求莫翎軒。
“不是不可以,不過你沒有錢,必須要拿你的丹元來換。”
莫翎軒說完,穆離殇便道:“可以。”
溫子揚覺得莫翎軒實在太冷血,開口問:“你拿這丫頭的丹元做什麽?”
雪妖的原形是雪,百年不化才得以修煉成人,天下本就極少,沒有丹元的小妖,就會化成原形,南方天氣太過暖和,雪一見陽就融了,莫翎軒這麽做就是要這小丫頭的命。
“求我做事,就必須要有付出,世上沒有什麽事是可以不勞而獲的。”莫翎軒冷冷道。
“可你什麽都不缺,不過幫個忙,你又不會缺斤少兩?”溫子揚忿忿地說道。
“子揚,你想得真是簡單。若所有人求我幫忙,我都無條件幫助,那我豈不是要忙死?幫助他們,你以為我便不用消耗靈力與修行嗎?”
溫子揚無話可說。
穆離殇小聲道:“我可以理解。”
莫翎軒怔了下,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恢複平靜。
莫翎軒命令溫子揚出去,說他在這只會礙事。
那是溫子揚第一次被人趕出去,心裏雖是憤憤不平,卻只能在大廳外作咬牙切齒狀。小梅過來,見他臉色極差,問他出了什麽事。
他礙于面子,便說沒事。
小梅卻噗嗤一聲笑了。
不知多少時間過去,大廳的門終于被推開,溫子揚看見走出來的人,卻又被吓了一跳。
只見他的面前是一個看似年方二八的貌美女子,明眸皓齒,漆黑的秀發,白皙的膚色,潔白的衣衫,仿佛是憑空出現的美女。可聽到那鈴音般的聲音,溫子揚明白過來,她正是原本醜兮兮的小雪妖。
穆離殇看着溫子揚笑得燦爛:“哥哥,我終于看見你了,你果然和我想象中的一樣,現在,我又看見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和我記憶中的一樣美!”
溫子揚想到穆離殇只有一天的命,臉上的笑便是一僵,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悲傷。
他問:“為何一定要變得好看?”
“哥哥,你第一次見到我,便被我吓跑了,你應該知道原因呀!”
溫子揚知道自己之前不該那樣做,不該以貌取人,只是當時突然看見一個醜丫頭站在自己面前,沒有反應過來,避開也是人之常情。溫子揚覺得穆離殇現在會做出這個決定,罪魁禍首是他,不禁自責起來:“是我對不起你。”
穆離殇并不在意,道:“哥哥,其實你會被我吓到,我早就猜到了,大家和你一樣都怕我……”聲音明明哽咽着,卻還是笑着說道,“哥哥,生死不過一瞬間,姐姐死後,我更明白了這個道理。而且,哥哥,你知道嗎?其實你跟他真像。”
“他是誰?”溫子揚問。
穆離殇低下頭:“他是……”想着想着,不禁和他講起了深埋她心底的那件事。
幾千年前,雪域被雪狼一族占領,他們将雪妖一族視為異類,雪妖們雖然出生在雪域,但一直被雪狼一族驅逐。穆離殇在百年前被驅逐出來,找不到同類,也不識路,機緣巧合來了南方,最終也被南方的美景所吸引,決定定居在這裏。
可南方的妖精看她弱小,常常欺負她,人類多視她為異類,覺得她醜,不肯接受她,更用東西砸她。
她孤苦無依,只能一個人躲在角落裏,羨慕着那些一起玩耍無憂無慮的小朋友,卻始終是個局外者。
每次都只有她一個人,她的心裏是無比的寂寞。
五年前的一個冬季,天下起一場大雪,她随着雪降在一個大戶人家。
這時,她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他念着詩詞,正在書房學習。
她聽見他念道“不用訴離觞,痛飲從來別有腸”。他加重了“離觞”二字,她想他一定很喜歡很喜歡這個詞,便将自己的名字取為“離殇”。
夜裏,她偷偷地跑進他的書房,看着他俊秀的臉,以及耐心學習的模樣,她的心便暖暖的。
認真的男人總是那麽有魅力!這是毋庸置疑的。
白雪随着她落到書房內,他放下書,說道:“雪竟又飄了進來。”然後他起身,站在窗邊,看着落雪,凝神很久,他愛雪,也欣賞雪。她單純地認為這個世上只有他懂她,只有他喜歡她。
她認為她從此再也不寂寞了。
雖然知道他有很多下人,但是她還是想為他做些什麽。她悄悄地為他磨墨,為他掃門外的落葉,為他整理書籍,但她覺得自己長得太醜,會吓到他,所以總不敢見他。
可她從一開始便發現,他清秀的臉上始終透着一絲病态的蒼白,身體十分羸弱,似是得了什麽病。後來,她才知道原來他是個早産兒,從小身體不好,雖吃了各種藥膳來調養身體,但還是疾病纏身。
有一次,他舊病複發,宮裏的太醫都束手無策,說他只有一個月的命。當時,他眼中含淚,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不舍,對生命的渴望,勉強在紙上寫下“不用訴離觞,痛飲從來別有腸”這句詩。
他如此年輕,又滿腹才華,她看着他,不忍心他就這麽死了。
最終她施法救下他,但當時他還在暈迷中,穆離殇明白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他的病因此痊愈,身體也日漸健朗起來,可為了救他,她卻消耗了自己太多的靈力,修為也不禁大減。可她不後悔,不害怕,也不在意,她單純地想,只要他好,她便好。
即使是再卑微的愛,那也是愛!她對他的愛,就像小草對陽光,雖然微小,卻是切切實實存在的,不似他人的虛情假意。
就這樣,她一共默默地為他付出了三年。
南方的氣候并不适合雪妖,她的眼睛被烈陽灼傷,漸漸地,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也包括他。
當她完全失明,她開始用心去看這個世界,用心去感受人間的情,人間的美,用肢體去感受陽光的溫暖。人是奇怪的動物,妖精也是,她明白不能多接觸陽光,但她喜歡陽光,喜歡呆在陽光下,感觸指尖的溫度,即便她的身體融化、消散。
她認定他就是她的陽光,她圍着他轉,若沒了陽光,小草便沒了希冀。
那時,她循着他的聲音,才能找到他。她的眼睛壞了,不能再幫他,只能在門外等着,一直等着,直到房內的燭火滅了又燃,頭頂的太陽降了又升,她認為只要能讓她聽見他的聲音,那也是極好的。
她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有時,她循着他的聲音跟他出去,卻常常将他跟丢。
那時,她因靈力不足,被烈陽曬出了妖形。
她的妖形除了頭發皆白,又醜了一些外,其他都與普通孩子無異。
怕引起他人的關注,她用黑布蒙住自己與生俱來的白發。
一日,她跟丢了他,走在路上,差點兒被馬車撞倒,好在穆清凝剛好在場,及時沖到街上救下她,可車夫卻罵她是瞎子,不長眼。
車夫忿忿地又罵了幾句,穆清凝替她賠了聲不是,這才解了危機。
待車夫走後,穆清凝對她道:“你這孩子,怎不在家裏呆着,跑到這街上做什麽?”
她低下頭,小聲道:“我沒有家。”
穆清凝怔了怔,見她身上竟有很多傷,關切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離殇。”一談起這個名字,她突然變得興奮起來,臉上也露出了笑顏。
她和穆清凝就是這麽相識的,穆清凝将她帶到自己家,收留了她。
穆清凝之後看見了她的妖形,卻也沒有嫌棄她,只覺得她很可憐。
在穆家,她度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時光,穆清凝是她在人間唯一發現的美好,直到穆清凝被害死,她是真得失去了這世上唯一對她好的人。
她那時才明白,她的陽光原來一直是她的姐姐。她能活到現在,一直是姐姐守護着她,她還來不及回報,穆清凝卻已不在。
她傷心地從穆家跑出去,躲着所有人,不想見到他們,因為其他人都不會像穆清凝對她那般好。為什麽好人都這麽短命?為什麽她就不能擁有幸福?
她用最後的法術找到穆清凝的屍體,用盡力氣從水溝裏翻出姐姐腐爛的屍體,姐姐是被人害死的,她大概猜得到。
可她還是想着姐姐還活着,她對着屍體道:“姐姐,你起來和我玩,好不好?姐姐,像以前一樣的,你來抓我,好不好?這次我再也不逃了,姐姐,我真的沒有騙你,你知道的,我從來都不騙你……”
可屍體永遠不會講話,她對姐姐的思念,化成了雪,每思念一次,天上便掉下一片雪,結果便成了漫天飛雪。
她和穆清凝本沒有什麽血緣關系,可穆清凝可以接受以及包容她的所有缺點,她感激穆清凝,更将穆清凝當成自己的親姐姐,她認定自己姓穆,是穆清凝的親妹妹。
她想為穆清凝報仇,無奈道行太淺,又瞎了眼,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她去報官,可官府的人看她又醜又小還沒錢,人家陳員外有錢有勢,哪裏會聽她的話,她內心的吶喊最終都被人當成童言無忌,一場鬧劇,一串謊言。
人們見她可憐,卻只是丢了錢讓她走開,根本沒有人站出來為她做一些真正有意義的事情。姐姐死了,她的身上沾染着屍體腐敗的臭味,其他人是避她不及。
她找不到能為她做棺木的人,更沒有人肯賣東西給她,那麽,她還要錢做什麽?
她要的只是人間的溫暖,根本不是這冰冷的銀子。
瘦弱的她只能獨自為穆清凝挖了個墳,埋了姐姐。她不會寫字,所以墓碑上什麽字也沒有。
每天,她就在穆清凝的墳墓邊掃着落葉,卑微地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做自己能做的。穆清凝死前待她很好,她自然也會待穆清凝很好。
可人死是不會複生的。
穆離殇終于發現,墳墓是冰冷的,周圍的空氣也是冰冷的,路上的人更是冷漠的。
世間上的人情到底去了哪裏?人們追逐着自己的利益,變得麻木了,開始慢慢疏遠,不知不覺,人心的距離已經漸行漸遠。
若她是個可愛的女娃,或許還有人會收她當作自己的孩子,可她剛好是最醜的那個,還是很傻的那個。她的傻,只是對她最愛的人。她本沒有錯,錯的只是這個世界。愛本沒有錯,錯就錯在愛錯了人。
就在不久前,她聽說他将要迎娶一個姑娘,那個姑娘是詩香樓的頭牌,據說是整個臨安最美的女子。
她是個醜角,注定只能在背後默默地付出,直到她愛的人娶了一個比她優秀的女子。
她覺得若是自己變美了,大家或許便會愛她了,所以她想變得漂亮,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面前,讓他知道她的存在。
先天的不足需要她用後天無數倍的努力來補償,可善良的她還沒走進人群,卻已經被趕了出來。
“哥哥,你一定認識他,他就是梁王府的世子。”穆離殇說道。
溫子揚沒想到這小雪妖竟然他——梁王之子趙瑞。趙瑞為王親貴胄,也正是他昔日的一位好友,他們小時曾是很好的玩伴,只是後來發生了些事,他們漸漸疏遠。
趙瑞從小身子不好,梁王便送他到獨劍山莊,讓溫以南收他為徒,希望他以學武來強健體魄。
只是趙瑞有個極大的性格特點,就是不肯服輸,極度追求完美,什麽都要用最好的,什麽都要學得最好才行,他雖從小就很出色,但這點,溫子揚卻不認為是個優點。溫子揚雖和他是朋友,卻也是競争對手。
溫子揚本不願與人争奪什麽,可趙瑞遇到溫子揚卻注定了失敗。
人們每次提起趙瑞也必會提起溫子揚,因為整個臨安府內年紀輕輕的才俊裏,溫子揚排第一,有溫子揚在,趙瑞便只能排第二。
趙瑞之前也常常陪溫子揚去詩香樓,趙瑞喜歡詩香樓的頭牌任雪兒那是衆所周知的事。可起初任雪兒卻是鐘情于溫子揚的,只是溫子揚對任何女子都不太上心,已讓無數女子傷透了心,這任雪兒便是其中之一。
溫子揚只是覺得,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不該太過糾纏。他雖愛去詩香樓,但這與情愛無關。
任雪兒遭到溫子揚拒絕,十分傷心,在趙瑞的猛烈追勢下,不禁敞開了心扉,最終他替任雪兒贖了身,婚禮就定在今年的三月一日。
坊間傳言,趙瑞是撿了溫子揚丢棄的玩物,占了便宜。
趙瑞顏面有損,不禁與溫子揚疏遠。
幾年前,趙瑞的确得了重病,差點死去,可不知怎就好了,梁王以為是那些大夫的功勞,便重重賞賜了他們。那些大夫因此名聲大燥,譽滿臨安。溫子揚當時還覺得奇怪,但想是貴人多福,便也沒将這事放在心上。
原來一切都是穆離殇的功勞。
此外,趙瑞還有個親妹妹趙晴,小時被指腹為婚,本來溫子揚到了弱冠之年,就該娶她的,但因之前他爹說他得了不治之症,硬是将婚禮推遲了。
穆離殇提起趙瑞,甜甜地笑了,這天不再下雪,變得澄明一片,地上的雪也漸漸融化。穆離殇堅持要獨自去找趙瑞,溫子揚只好由着她。
但在出門前,穆離殇還是不夠自信地問了他一句:“哥哥,你覺得我美嗎?”
溫子揚颔首。
穆離殇這才放心地出了門。
溫子揚看着門外一片豔陽天,才明白雪天不過只在三無店內。
莫翎軒看着穆離殇離開的背影,卻想起了她的一位故人,不禁勾起了她心中的一抹悲傷往事。她走上前去用折扇輕拍溫子揚的肩,道:“我們今日去游湖,怎樣?”
溫子揚想她怎會有如此雅興,不過他向來不喜歡被悶着,如今被關在三無店內多日,覺得這個提議不錯。
西湖三面環山,雲山秀水,春風和暖,這日,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
莫翎軒和溫子揚坐在一條畫舫中,憑欄對坐。
溫子揚看着她那颠倒衆生的容貌,不禁又将她當成女子,可理智卻告訴他,她和他一樣是男子。
溫子揚想起穆離殇,問:“你是怎麽将小雪妖變美的?”
“我将她的所有道行都集中在今日,她便在一夕之間長大,自然也變美了。”
“小丫頭的衣服是你給她換的?”
莫翎軒點了點頭。
溫子揚突然明白,莫翎軒這麽做也不過是成全穆離殇,每次都是他誤解她。
他的個性有時就是有些莽撞,雖然天資聰穎,但學東西總沒有耐心,他爹常常這麽說他,還說他難成大器。不管他做了什麽,做的多好,他爹都不滿意,他的心裏充滿了對自己得不到父親認可的憤怒,他娘死了,他爹卻始終像個沒事人,只知道用娘的在天之靈來壓他,他素來與爹處的不好,這一直都是他的心病。
如今,遇到莫翎軒,漸漸認識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不知為何,他開始醒悟了,想做回他內心真正想成為的人,不願再刻意與爹爹作對,而違背自己的初心。
“你可知道我為何帶你來游湖?”莫翎軒打斷他的沉思問。
“自然是為穆離殇而來。”
“子揚,其實你還不笨。”莫翎軒淡淡一笑。
她竟将這個“笨”說得比任何褒揚的話還要好聽,溫子揚是想發怒也不知該說什麽。
溫子揚看着平靜的湖面,內心卻久久無法平靜。
他想着穆離殇的事,覺得離殇這麽做,實在不值。以前,他常常和趙瑞往來,了解趙瑞只鐘情于任雪兒一個女子,他們好不容易就要在一起了,即便趙瑞和穆離殇今日見了面又如何,不過是徒增悲傷罷了。
但或許,趙瑞對任雪兒的情誼也可能是假的。對待別人的感情還是不要帶着個人太多的偏見比較好。緣深緣淺,路長路短,旁人總喜歡帶着自己的想法去揣度他人的想法,真正卻又猜中了幾分?
溫子揚很了解趙瑞,明白趙瑞雖喜歡任雪兒,但對任雪兒的感情并沒有外人想的那麽深。趙瑞最愛的人或許還是他自己!
趙瑞會娶任雪兒,或許只是想在這方面打敗溫子揚。溫子揚對此毫不在意,因為他從未愛過任雪兒,也談不上抛棄,趙瑞以為自己娶了臨安府內最美麗的女子便可以打敗溫子揚了,溫子揚卻只覺得可笑。
他和趙瑞的角逐,最終卻害了一個女子,這讓溫子揚很難過。
這時,溫子揚看見斷橋上站着一個纖弱女子,那溫婉的模樣甚是眼熟,待他看清,發現那女子正是昔日詩香樓的頭牌——任雪兒。可她卻像個沒了魂的人向湖邊走去。
今日的斷橋上竟只有她一人。
她站在岸邊,縱身一躍,撲通落水。
溫子揚正想去救,卻又聽見一聲落水聲,莫翎軒看着那一片湖面,阻止了他,勸道:“放心,已經有人去救了。”
不一會兒,溫子揚看見有人将任雪兒送到岸上,而施救者只一瞬便消失在他的眼前,唯留下一個單薄的背影。背影看着有些眼熟,那一身潔白的衣衫正是莫翎軒給她換上的,溫子揚很快明白她是誰了。
趙瑞此時匆匆趕來,抱起渾身濕漉的任雪兒,不斷地喚她的名字,生怕她就這麽去了。
任雪兒睜開雙眼,目中含淚,咳嗽了兩聲,卻是問:“為何你不讓我這麽死了?你父親根本容不下我啊!”
青樓女子本就為世人所不齒,身份卑賤,而梁王府何其尊貴,又怎容得下她?
溫子揚終于明白,原來是梁王看不起任雪兒,不願她嫁入王府。任雪兒不願趙瑞難堪,偷偷跑來這裏,打算一死了之。
一個是自己的父親,一個是自己的戀人,趙瑞的确很難做出抉擇。不過溫子揚明白趙瑞現在所做的不過是在演戲,演一場自己是孝子的戲,更演一場自己是深愛任雪兒的戲碼,孝順、專一、文采斐然、地位尊貴、容貌俊雅,世間有幾個女子可以對這樣的男子無動于衷?
自從溫子揚拒絕任雪兒後,他已很少和任雪兒接觸,也很少聽聞她的事。現在,從任雪兒的眼裏,溫子揚看出她是真的愛上了趙瑞了,這已經成了一個不争的事實,可這份愛最後怕是不得善終。
畫舫漸漸靠岸,溫子揚對趙瑞喚道:“趙兄。”
趙瑞看着他們,問:“是你們救了雪兒嗎?”
莫翎軒走上前來,淡淡道:“沒錯,是我的一個女婢救了她。”
莫翎軒讓開,穆離殇竟就站在她的身後,那姣好的面容,婀娜的身材,穆離殇看起來是那麽楚楚動人,不輸任雪兒分毫。只是現在的她,身上渾身是水,顯得有些狼狽。
她不知所措地站立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麽。
她曾經問過穆清凝,“姐姐,你說大多數男人一般都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穆清凝笑着告訴她:“男人當然喜歡貌美的女子。”
“真得只有變得漂亮才可以被人喜歡嗎?”
“那也不是,只是漂亮的人會讓人眼前一亮,會讓人在第一眼喜歡上她。”
“姐姐,我懂了。”她想她就是因為長得太醜,所以才沒有人願意和她成為朋友,她好想自己可以變得漂亮,大家都能喜歡她。
穆離殇最想趙瑞可以喜歡她,可她只有一天的命,他們根本不可能,現在她只想美美地出現在他面前,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
她不願總呆在人群後,害怕直到他死了或是她死了,他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她一定要見到他,然後站在他的面前。
趙瑞看了她一眼,感激道:“謝謝你!你救了雪兒,真不知如何道謝。不如随我去梁王府,我定當重重地答謝。”
穆離殇緊緊地抓着自己的裙擺,卻搖頭道:“不必,真得不必。世子大人,民女只求你好好對待雪兒姐姐。”她接觸的人不多,不太會講話,會說的只有她對他們的祝福。
趙瑞漫不經心地一笑:“那是自然,雪兒注定要成為我的妻子,我怎會不好好待她呢?嗯……不知姑娘芳名,日後定當登門道謝。”
“我叫穆離殇。”她多想趙瑞可以知道她就是一直守護在他身邊的女孩,可他到最後都沒有記起來,她又道,“我不要你的東西,什麽都不要。”她要的只是趙瑞可以喜歡她,但她也知道這只是一個奢望。
她看着趙瑞的眼神就好像她和他相識很久,可趙瑞看她的眼神卻十分陌生。
氣氛一時間變得尴尬起來,溫子揚出來解圍道:“趙兄,你看雪兒姑娘身上還濕着,不如先帶她回府換身衣服,若再耽擱,說不定雪兒姑娘便真病倒了。”
“好,那我便先行告退了。”說着,他抱起任雪兒離開。
莫翎軒盯着趙瑞腰間別着的一塊小巧的照妖鏡久久不語,神色凝重。
穆離殇一直看着趙瑞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她才道:“終于又看見他了,真好!”
直到這一刻,她還是沒有一絲後悔。
穆離殇轉身看着莫翎軒,眼眸黯然道:“莫老板,你說的沒錯,人不是只要有美貌,就一定會被人喜歡上。”說完,轉身離去。
莫翎軒和溫子揚并沒有攔她,因為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選擇好的。世界上,唯有人心最難改變,就算他們有心幫忙,恐怕也是無力扭轉。
溫子揚不解穆離殇為何會說這番話,問:“你什麽時候和她說了那些話?什麽不是只要擁有美貌,便能讓人喜歡?”
“在将她變美之前,你不覺得那個理由比直接告訴她‘趙瑞根本不喜歡她’更好嗎?”
溫子揚想想覺得也是。
暗戀是很辛苦,但在感情未點明之前,心裏仍會有一絲希望,但直截了當的狠話卻會像當頭棒喝,直接滅了人心中所有的希望,令人格外痛苦,雖然痛的徹底,能快速地解決問題,但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住。小雪妖已經受了太多的苦,在這最後一天,不該再受苦。
不久之後,夜幕低垂,月亮探出了它的腦袋,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搖頭晃腦的,顯得活潑可愛。
夜深人靜的湖上,燈火通明,似乎将整個西湖都照亮了。
一艘畫舫靜靜地漂浮在水面上,優美的歌聲從遠處的亭臺樓閣處傳來,有人填詞作曲,有人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