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澤宮。

顧玄齡剛剛給安貴妃請了平安脈,這位娘娘原本也是位明朗爽利的主兒,可在這深宮內鬥争了十幾年,說話做事都遮掩三分,眼神像是帶着毒的鈎子,只能知道利害,再欣賞不出美好與良善。

而此刻她看着顧玄齡,眼裏卻有了久違的光來,在太醫院的禦醫,要麽年紀一大把了,要麽唯唯諾諾像個草包,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見到生得這般白皙幹淨,又溫文爾雅的男子了。

他正在俯身寫着藥方,又輕聲囑咐一旁的宮女,聲音不急不緩,不卑不亢,也是那般溫潤好聽。

不過,卻說她最近肝火有些旺,安貴妃暗想,這都是長年累積下的了,進了這承澤宮,她哪一日不心情郁結,哪一日真正睡得安穩過?

顧玄齡囑咐完了,又道,“貴妃娘娘按時調理就好,臣告退。”

“顧太醫且慢。”從帷幔處伸出一只保養得宜的手來,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叫出口,連自己也吓了一跳。

身旁的心腹了然的帶着室內其他的宮女退下,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安貴妃慢慢從那層層疊疊的帷幔處走出來,顧玄齡神色淡然的垂手站立,離得近些,她心底更是喜歡了。

“顧太醫。”她輕聲叫了聲。

顧玄齡恭敬道,“貴妃娘娘有何吩咐?”

她默不作聲的嘆口氣,今年一過,她便四十了,本來如她這般嬌養着,也看不出什麽年紀的,可惜她費了太多心血,內裏早就虛空,外表再怎麽小心呵護,精神頭早就沒了。

最關鍵的是,她很累了,卻還是得提着萬分小心,一直到她進了墳墓,方可罷休。

此刻,她倒不是想做什麽,只是常年呼吸着污濁,看到清新明亮的,就忍不住讓他多留一會,于是她道,“你坐吧。”

顧玄齡不坐,他輕聲道,“娘娘有話,盡管吩咐。”

她笑着扶了扶自己的發髻,“你難道是怕本宮?還是聽了那些說本宮歹毒殘忍的謠言?”

顧玄齡道,“并沒有。”

她臉上添了幾分落寞,“本宮知道,你心底對這承澤宮,怕是沒什麽好印象。不過現在還生着,往日熟絡些,你便知道哪些是謠傳了。顧太醫,聽人說,你退了婚約,另娶妻室了?”

外面那些事,自然都是陸昭昭那個小麻雀跑這裏叽叽喳喳傳來的,還憤憤不平說了那位穆琳琅好久,但與她無關的,她自然都不在意。

顧玄齡心中苦澀,“是。”

“本宮看得出來,你一定是有苦衷。可惜在這宮裏,人人都有苦衷,卻不知與誰說。”安貴妃的手指觸到了顧玄齡的衣擺,“最多是,幾個不薄情的人聚在一塊兒,互訴衷腸,聊以慰藉罷了。”

顧玄齡的神色冷下來,往後一退,肅恭道,“臣還要去靜妃娘娘處請脈,貴妃若無其他吩咐,臣先告退了。”

他轉身離開時,安貴妃依舊嘲諷的語氣,“靜妃?冷宮那位怕是命不久矣了,顧太醫,你若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麽選吧。”

顧玄齡不再多言,拎起桌案的藥箱,恭敬的退下。

“娘娘。”

穆琳琅一襲月白的紗裙,紅色瑪瑙加寶石的華貴額飾,着同色耳墜,腰間系着金色腰鏈,腳下踏着黑色馬靴,宛如仙子,輕巧的從那幔紗中走出來。

靜妃那雙了無生機的眸子裏,一下子煥發出光彩來,她看着琳琅,好似看到年輕時的自己,站在一望無際的寬闊草原,在天地一色的風景裏,肆意歡笑。那樣神采奕奕,生機勃勃的美,她點頭嘆道,“好看,好看。”

琳琅坐到她跟前來,她又拉住她的手,“本該在第一次見面就給你的,那時候,是我太冷淡了。”

琳琅搖搖頭,她雖然喜歡這異族服飾,但也不能奪他人所好。“這是娘娘的珍愛之物,萬分珍貴,娘娘還是自己留着吧。”

“不了。你穿得極合适,我看着也喜歡。這套衣裳,我一直細心留着,還以為它不能重見天日了。”

顧玄齡來到了冷宮門外,遠遠的就看到一襲異國服侍的琳琅,當即就愣在了那裏,怎麽也邁不動腳了,身邊的忍空提醒他,他才反應過來,只是還未開口,靜妃身邊的侍婢便過來道,“顧太醫心善,我家主子十分感激。可娘娘說了,日後,就不必勞煩了。”

顧玄齡知曉這意思,頓了頓道,“娘娘已經不抱希望了嗎?”

那侍婢神色悲痛,“娘娘說,生死有命,她,她也不想再麻煩更多的人。”

顧玄齡朝屋內看去,不知琳琅說了什麽,竟逗得一向清冷的靜妃展顏歡笑。

他喃喃的開口,“祁王妃,倒是很孝順。”

那侍婢擦了擦眼淚,“幸虧祁王妃來了,我還從未見過,娘娘像今日這般高興。”

琳琅,她一向是最會令人開心的。

顧玄齡回過神來,讓忍空把藥材拿出來,“藥都已經帶來了,也沒有再拿回去的道理。上次寫給娘娘寫的藥方可還在嗎?我看看有沒有需要改的。”

這是借口了,他幫靜妃是一片好意,但琳琅是他的私心,一看見她,就忍不住多留一會。

趁着那侍婢去找藥方,顧玄齡不由得往屋內走近了些,不偏不倚,身邊有樹擋住他的身影,而他,也剛好能聽見屋內人的談話。

忽聽到靜妃問,“上次你們來,承翊對你的照顧我是看在心底的。好孩子,你可喜歡承翊嗎?”

顧玄齡的身體立刻緊繃起來,手心也不自覺起了一層薄汗,而那邊琳琅停頓了一會,忽而歡快道,“——喜歡呀,當然喜歡了。”

回去的時候,忍空一直觀察他家公子的神色,小心的問道,“公子,您沒事吧。”

顧玄齡沒回。

忍空又道,“聽到那穆二,不對,祁王妃說,她喜歡祁王爺,您怎麽還——一臉高興的樣子?”

顧玄齡的确是高興的,連走路的腳步也輕快許多,眉眼都沾着笑,“為何不高興?琳琅她——在說謊呀。”

只有他聽得出她在語氣裏中的異樣,她根本不喜歡蕭承翊,至少現在是。

穆琳琅還是覺得白拿旁人的東西不好意思,于是她想着給靜妃畫幅畫來當做回禮。

靜妃有些詫異,“祁王妃還會畫畫?”

琳琅笑了笑,“我自幼性子頑劣,爹娘讓我學得詩書啊,女紅啊,沒一個上得了臺面,就是畫畫他們沒要求過,我反而喜歡,畫得,也還可以。”

靜妃的臉上難得露出些羞澀的神情,又輕輕搖頭,“我這個樣子,畫出來不好看吧。”

“好看的好看的!娘娘怎樣都是大美人!”

她信心滿滿,斬釘截鐵的樣子,靜妃也只得含笑答應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