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銳澤在那間公寓裏住了一整個夏天,他申請了一個新的帳號,每天都在打《國境》,買了很多的薯片零食,堆在電腦桌上,看視頻的時候就抓來吃。

這對于以前的陳銳澤來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享受,想玩什麽玩什麽,想吃什麽吃什麽,可真過上了這種生活,他只是機械性地打游戲、看視頻,無法從中獲取任何一絲一毫的快樂。

夏天,那本是陳銳澤最喜歡的季節,他卻在公寓裏點外賣吃泡面度過了一整個夏天。

陳銳澤覺得自己大概是心死了,做什麽都不快樂,看什麽都是灰色的,他就像一個廢物,一個多餘的人,他想哪怕他明天就死了也不會有人注意。

沒有人會為他哭泣,甚至沒有人會幫他下葬,頂多激起幾雙同情的目光。

想通了這點,其實人生就會通透很多。

畢竟好死不如賴活着,陳銳澤在公寓裏放肆地度過了一個人的夏天,那年晚秋,他賣帳號卡換來的錢全部花光,他退了那間公寓,又一次一無所有。

上海深秋的風很大,陳銳澤最後看了小區大門一眼,想着他什麽時候能買下這樣一個家,讨一個老婆,過上平淡安樂的生活。

可這到底只是妄想,他又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住不上這樣的房子。

他提着那個大背包回到了之前那家網吧會所,老板看着他的樣子,輕蔑地一笑:“呦,當初說辭就辭風風火火,還以為陳老板到哪發大財了呢,怎麽又跑回我這間小廟了?”

陳銳澤賠笑道:“沒有沒有,發什麽財,高考落榜了,不就回來了呗。”

他雲淡風輕地交代自己的去向,用一種無所謂的口吻僞裝,将自己的痛處明明白白攤到別人跟前,讓人覺得他好像真的一點兒都不在乎。

老板也沒有多為難,安排陳銳澤繼續當起了網管,也讓他住進了之前他住的那間破舊宿舍,那間宿舍離廁所很近,沒人願意住,所以一直到現在也都還閑置着。

這地方當然和之前的單人公寓差了十萬八千裏,但是陳銳澤也不矯情,有得住就先住下了。

他又過回了之前那種晝夜颠倒的生活,一次深夜,網吧裏的紅雙喜賣完了,客人點名要這一款,陳銳澤就去巷子口的小賣部裏進貨。

當時已經是淩晨兩三點了,陳銳澤買完煙,提着塑料袋出來,發現幽暗的巷口站着一個女孩。

她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左右的樣子,穿着包臀的黑色連衣裙,長發披肩,有一種與她這個年紀不相符的成熟和誘惑力。

她緩緩吐出一口煙圈,迷離的眼神在看見陳銳澤的那一刻發亮起來,急匆匆在石牆上掐滅了香煙,踩着高跟鞋快步朝他走去。

“小哥哥,來玩一玩嗎?”她一邊說着,一雙柔若無骨的手纏上陳銳澤的胳膊,順勢搭上他的肩膀,聲音甜膩地像發情期的母貓:“做點一百,包夜兩百,劃算的呦。”

陳銳澤低頭看她的眼睛,那真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看起來就和她高中的同學差不多大,一雙眼睛很大,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名叫陳安寧的妹妹。

她的病好了嗎?會不會也迫于生計,在某個幽暗的巷子口站街,出賣自己的肉體去謀求那一點微薄的零錢。

包夜兩百,還真是便宜啊。

這個世界上什麽都昂貴,只有欲望交易最廉價。

那個女孩見陳銳澤不答話,以為他在思索,便愈發黏人地纏上來:“你說這麽晚了,咱兩能遇見都是緣分,要不我算你便宜一點好不啦?”

陳銳澤看着她那張畫着濃妝的臉,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有些心痛,他掏了掏口袋,抽出兩張皺皺的一百塊,塞進她的手裏。

女孩捏着那兩張一百塊笑逐顏開,一只手搭上陳銳澤的肩膀:“房間就在那邊,小哥哥你放心,這裏有專門放風的人,門也是上鎖的,警察不會發現的。”

陳銳澤輕輕推開她的手說:“沒事兒,這兩百塊給你,回去好好睡一覺。”

“你什麽意思?”女孩的口氣冷淡下來,不再是那種甜得發膩的聲音,聽起來太假,還是這樣的原音比較真實。

“我是說,我不要和你做什麽,早點回去吧。”陳銳澤說完想走,那個女孩卻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你什麽意思?”

她睜大了眼睛盯着陳銳澤,明顯情緒有些激動了,她那雙眼睛本來就大,畫了煙熏妝,這麽乍一看起來,有些猙獰可怖,她細長的指甲用力掐進陳銳澤的肉裏:“我問你話吶,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陳銳澤不知道她從哪裏來的這麽大的脾氣,他甩開這個女孩的手,看到她的胸脯因為內心的激動而上下起伏着,她指着陳銳澤反問道:“你憑什麽這麽跟我說話?你是救世主嗎?你有什麽資格去施舍我?”

她将手心裏揉成一團的兩百塊錢砸到陳銳澤身上,猛然推了他一把,聲音裏帶着哭腔大聲喊着:“滾!滾開!老娘不要你的臭錢!”

陳銳澤被她猛然一推,一個趔趄沒站穩,差點摔了一跤,女孩撿起地上的兩百塊又一次砸向陳銳澤:“聽不懂人話是不是?老娘、他媽的、叫你滾啊!”

她罵完就跪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哭得歇斯底裏的,聲音在整條巷子口回蕩,連小賣部的老板都忍不住伸出脖子看熱鬧。

陳銳澤直愣愣地站在那裏,有些手足無措,他不知道這個女孩從哪來那麽大的火,他只知道自己把她惹哭了,他向來最不會處理這些事的。

于是他只能傻站在那裏,不敢往前一步也沒有離去,他們在巷口,保持着一米遠的距離,這個女孩哭得好厲害啊,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把積郁已久的情緒全都發洩出來了一樣。

她一個人哭了約摸五分鐘,接着用手抹掉滿臉的淚水,眼妝都掉了,和劣質的粉底融在一起,徹底花了臉。

她最後看了陳銳澤一眼,然後站起來捂着嘴巴,飛快地往巷子口的拐角跑去。

陳銳澤跟了兩步,到底還是沒有追上去。

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搞明白這個女孩是為什麽而哭,他低頭彎腰撿起那兩張揉成一團的一百元,重新塞回口袋裏,然後提着那一袋香煙往回走。

街燈照在昏黃的巷子口,四周靜谧,只有垃圾桶旁傳來一聲細微的貓叫。

看着這個肮髒的巷口,陳銳澤突然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有的人生來就含着金鑰匙,像陳銳澤班裏的那個校草,他早早由父母規劃好了人生道路,不用參加高考,提前拿到了國外知名學府的offer。會彈吉他,會打籃球,讀書又好,深受全校的女生的追捧。

等他畢業了就回來接手家族企業,成為偶像劇裏年輕的霸道總裁,整個人生都像鋪滿金子一樣金光燦燦的。

可有的人只能在深夜裏站街,靠自己肉體去賺包夜兩百的小費,像蝼蟻一樣住在破舊的民房裏,日複一日的勞作生活,似乎永遠看不到出路。

這個世界就是這副鬼樣子,陳銳澤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人人生而不平等,并有貴賤。

那陣子上海的夜空籠罩着一層厚厚的霧霾,讓陳銳澤覺得自己的人生看不到任何希望。